宁杳抱着砍好的树藤往里走,冷冷道:“不救。”
第16章
长盈街上安寂了一瞬。
“不救”两个字重重压在诸人头顶,将刚刚升起的欣喜狂乱劈得粉碎。宋捕头反应过来,顶着腿直起身,想要叫住正往里走的人,四条大黄狗一跃而起堵在门口,冲他露出一嘴锋利尖牙。
这几条狗的厉害,多数人都是见识过的,要知道王府侍卫尚且只能打个平手。好些想不请自进的不由退却了两步,宋捕头也抹了抹脸上的血渍立着没有动,而是看向唯二站在门里头的人,拱手说道:“两位公子,还请两位公子能与扶夫人说个话。”
说个话?说什么话?
宗煜与楼立舟两人明白,这话自然是求情的话。他二人面面相觑,尴尬一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殿下,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楼立舟僵着两条腿往中堂去,“真要去求情吗?可、可那位夫人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一刀砍下来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但若不去求情,要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城百姓丧命,身为盛国王室官家子弟,无论怎么也说不过去,良心难安呐。
宗煜也头疼,他们虽是昨日刚到,却也听说了些有关城里妖怪夫人的事儿,和今天这连起来,也不难想象往日发生了什么。
扶夫人能让他们俩进宅子来,也不是个真冷漠无情的,想来是被满城流言和百姓逼迫行事伤透了心,他们方才才见了第一面,连名姓都还不晓得,怎么劝也不好说啊。
“哎,对了,”宗煜突想起什么,叫住楼立舟,“那位是扶夫人的话,这宅子里该是还有位扶公子吧?”
“找扶夫人的丈夫?”楼立舟恍然,拍手赞叹道:“殿下好计策,您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我爹说得没错,您果真是天纵奇才啊!不愧是殿下!”
宗煜得意地轻咳一声,“还好还好,你也不必如此夸赞我。”
这二人一个敢吹捧,一个也敢应下,在偌大的宅院里逛了一圈儿,总算遇着了出来提水的觅秀,才问到了扶家男主子的住处。
扶琂住在后房东院,宗煜与楼立舟过来的时候,他正取了半杯清水,洒了些在窗台边儿的白色小瓷盒上。
那小瓷盒是最普通的圆罐样式,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里面铺满了黑褐色的细土,土里已经冒出了一截绿芽,细细小小的一株,仅有的两片叶子又翠又绿,嫩得能掐出水来。也不知是个什么特别的品种。
宗煜整了整衣裳,站在大开的门口往里做了个揖。
扶琂放下杯盏,指腹轻压了压眼上的白缎,语声缓缓,“两位可是有事?”
宗煜与楼立舟不想这位扶公子竟是个盲人,不过看谪仙似的气质模样,是要比那位夫人温和些。宗煜压下将乱七八糟的猜测甩出去,和楼立舟你一言我一语地将现下萝州城的情况,还有此行的目的一一说清,末了道:“不知公子可否与夫人言说一二?”他二人言辞真挚恳切,面含期待。
想这夫妻之间好说话,比起旁人来定然是事半功倍的。
扶琂端正坐着,闻言白缎下的眼皮子动了动,淡淡说道:“不可。”
宗煜和楼立舟:“……”你们夫妻俩说话真是一样的干脆简洁。
“可是,扶公子,萝州……”
“那又有什么相干,”扶琂打断楼立舟的话,指尖轻轻捻着小瓷盒里的青叶子,抬起头来,“萝州之祸非我夫人所为,此处是生是死,是存是灭,亦与我夫人无关。”
他拄着木棍起身来,慢慢往窗边走了两步,“我夫人愿意出手相助,是她良善。她不愿出手相助……也是理所当然。”
还是那句话,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该要求她做什么,谁也没有这个资格。
宗煜和楼立舟在东院碰壁,只得退出来,又不敢往宁杳身边凑,遂在院子里坐着,两望无言。
姻缘树因阵法反噬,一时没有什么动作,城中的树藤暂时停下了肆虐的脚步。
城里的人都开始往长盈街这边走,可成百上千的数儿哪里能挤得下?
很快便到了晚上,黑漆漆的不见光亮,有人翻了柴火出来点上,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谁也不愿离开。所有人挨在一处,人多了,胆子才足,才能生出一两分的希望。
宅子里仍旧没有动静,似乎是真的铁了心。
随着几声小孩的哭叫,外头慢慢的开始躁动。
“这样下去,不是死路一条吗?”
“扶夫人怎么如此狠心啊,仙道门徒,不都是降妖除魔惩恶扬善的吗?我看咱们直接冲进去好了,这么多人还怕四条畜生吗?!!”
“冲进去?你也不怕扶夫人一刀劈了你。再说了,老子要是一心弄死你,你怕不是第一个跳起来弄死老子,你们当初来围门烧屋定罪害人,人家没弄死你们也是慈悲了!”
“现在说这话,当初流言蜚语的,你就不怕?!传来传去的,你就没嚷个两句?!”
“嘿,老子还真没说,以为谁都跟你们一个德性?现在好了,大家一起死吧,这么多人黄泉路上也够热闹了!”
“行了,吵什么吵?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宋捕头瞪着铜铃大的眼,一声吼过去,才叫周围已经动起手来的人停了下来。
外面并不平静,而宁杳吃完晚饭,早早就洗漱就寝,陷在床褥枕被里不久,掉入了一场梦里。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的长河,河中是簇簇绽放的青莲花,时有清风徐来,由远而近碧浪涛涛。
宁杳站在岸边,左右望了望,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个青草垒成的垫子,这是上回云老爹送春雪糕那天,她在梦里无聊,随便瞎弄出来的。
自她有记忆以来,隔三差五就要做回梦,而且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
宁杳摘了朵莲花,盘膝坐在青草垫子上,边嚼着青色的花瓣,边望着多年的梦境里从始至终一成不变的景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有一声巨响,停在碧水中的白鹭群骤然惊飞。
凝视着摇动翻滚的长河和天际墨云中骇人的紫色雷电,宁杳忽地站起身来,微微睁大了眼。
这好像还是十几年来……梦里第一次有动静。
宁杳思索片刻,拍拍沾了草屑的衣裙,缓缓向雷电出现的地方挪动,她踩在片片巨大的莲花瓣和莲叶上摇摇晃晃的,却恍惚在雷电风雨里听见有谁叫了一声,“杳杳……”
第17章
“杳杳……”
那声音细细的,有着幼女孩童的甜软。
一个风浪袭来,宁杳正茫然四顾寻找声音来自何处,面前却凭空出现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瘦瘦高高的个子,抬着张秀气的小脸,隐约可见藏在碎发下眉角边的浅浅红色印记。
小姑娘好像认识她,甚是熟稔地晃了晃手,奇怪说道:“杳杳,你发什么呆啊?不会是被雷电风雨给吓傻了吧?”
宁杳呆了呆,下意识低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体竟然缩水变小,成了垂髫幼孩。
她微动了动嘴角,心想这梦真是越来越奇怪,是要搞什么幺蛾子?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样的梦也好,无论如何总比往日风平浪静一人孤寂的乏味要好得多。
她眨了眨眼睛,变成小女孩也丝毫没有心理负担,抬手挡住越来越大的风雨,在面前小姑娘担心的目光下,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昨天河边来了个怪人,这动静肯定是他弄出来的,”小姑娘说道:“我先去找长老问问情况,你千万别到处乱跑,要是把你捉去炖了可就惨了。”
那小姑娘说完话,闪身没入河水不见了踪影,花海里转眼又只剩下宁杳一个人。
怪人?今天的梦里还有其他的人?
宁杳跪坐在小舟似的莲叶上,习惯性掰了片最小的花瓣叼在嘴里。视线穿过簌簌风雨,她琢磨须臾,终是直了直腰继续往雷电出现的地方挪动。
身体变小了,这条长满青莲花的长河看起来便显得更宽广,更辽阔了。
宁杳费了不少力气,才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长河尽头花叶繁盛交相掩映,岸边有各色的野花簇簇,绿影扶疏。盘膝端坐在那处的是个男人,身穿月白色的流云广袖袍,长眉若柳,清俊非常,只是面容苍白,看起来有一两分病态。
他正仰头注视着天上云层中要劈不劈的紫色雷电,神色淡淡。
刚才说的怪人就是他?
在渡劫?
宁杳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场景,她嚼了嚼手里莲花,有些好奇。左右如今是在自己的梦里,自然没有在现实中的诸多束缚与顾忌,她心里好奇便也就直接开口问了,“前辈,你可是要渡劫飞升了?”
男人听见声音,却没有动作,只回道:“不是。”
他声音是极好听,宁杳便又问道:“那你是在干什么?”
男人抬手指了指雷电,“等它劈下来。”
宁杳咬着花儿坐在离他不远处,也抬起头,再问道“然后呢?”
男人低下头,宁杳的视线便跃入了一双阗黑无波的眸子里,就听对方说道:“然后我就很有可能灰飞烟灭了。”
宁杳奇怪地看向他,“所以,你是在找死吗?”
“对。”
她恍然,“原来如此。”
“你快走吧,这里很危险。”
宁杳摇头,“不了,我也想试试被雷劈是个什么滋味儿。”她以后肯定是要飞升的,到时候的雷劫自是少不了,难得有机会就当提前演习好了。
男人眸子微动,睨了她一眼,“矮冬瓜,你是傻子吗?”
矮、矮冬瓜???
宁杳:“……你叫谁呢?”
男人:“叫你。”
宁杳摸了摸袖子的刀,一刀砍在地上,“你再说一遍?”
男人将她的刀轻轻一扔丢进了河里,站起身来,跟她比了比身高,如玉的面上表情淡淡,“矮冬瓜。”
好想砍死他啊!她的刀呢?
两人说着话,恰在此时天上雷声轰轰,犹豫许久的紫色雷电以排山倒海破天开地之势,终于还是直直冲他们劈了下来。
宁杳停下再往袖子里摸刀的动作,似乎真打算等着雷电下来试试感觉,男人见了却摇了摇头。
“算了,看来今天是死不成了,”他捏着宁杳后衣领,一把将人拎到了怀里,飞身跃起,避开了落下的第一道雷电。
电闪雷鸣,莲花尽折,水飞四溅,整个长河一片狼藉,四周涌起的水柱闪着电花滋滋作响,极是可怖骇人。
宁杳安静地趴在男人肩头上,还有心情含了手里的花儿。
梦而已,一会儿就该醒了,没什么好怕的。
男人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九九八十一道雷电,天上的乌云远去,风停雨住,很快有细细碎碎的阳光落在身上,有些许暖意。
宁杳在草地上立定,缓缓道:“前辈,你不准备死了?”
男人:“还不是你坏了我的好事,暂时不死了。”
宁杳哦了一声,指向长河,“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来算一下账吧。”依多年经验来看,她的梦是具有连续性的,今天要是不把莲花河复原,以后的梦境里十有八|九都是这烂糟糟的地儿,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面无表情,矮矮小小的个子,却是正经的大人模样。
男人怔了怔,突然轻轻笑出声来,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毛绒绒的脑袋。
浑浊的河中就清水漾漾,朵朵奄奄一息的青莲花亦重新绽放,岸边有由远而近徐徐而来的绿意覆盖过雷电后焦黑的土地,苍翠欲滴的草叶间也开出了一朵一朵或白色或红色的野花来。
四散的白鹭群重新归来,风吹莲动,照水出尘。
不过片刻间,一切都恢复成了刚开始的宁和安详。
宁杳侧了侧身子,回过头来,那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
外面还是昏暗的天,梦醒后宁杳从床上起来,穿衣洗漱后坐在窗边打了个哈欠。
觅秀端了早饭来轻搁在桌上,“夫人?”
宁杳应了声,吃完两大碗的面条,歇息了会儿又出房间转了转,最后在房顶上寻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闲坐下来疏导灵力。
站得高自然也瞧的远,扶宅外的几条长街上还是乌压压的人群,密密麻麻的看不清。
宁杳收回视线,打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谁知将将落地,一转过身就见扶琂站在廊下。
宁杳歪着头看了看,好半天才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扶琂举步从阶上下来,轻声回道:“只是恰巧路过罢了。”
宁杳听罢也没放在心上,掐掐手指尖儿,哦了一声,点点头就要离开,正巧这个时候觅秀来禀报说云老爹在外面长跪不起有事求见。
云老爹?宁杳想了想当日的事情,点头应道:“你把带他到中堂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觅秀自然应下,两人相携出了院子。
扶琂仍立在原处,望着远去的背影,舒眉笑了笑。
第18章
宁杳去厨房端了碟早晨新煎好的鸡蛋饼,走到中堂外的石几处,就看见一身灰布衫的云老爹形貌枯瘠,像是又清减消瘦不少。
“如今城里可不大太平,处处都得小心,云老爹怎么上我这儿来了?”她走进去,放下手里的细瓷小碟,“莫不是为了令嫒之事?”
提到云姝,云老爹面上的愁苦愈多,却还是摇摇头,“当日从冷翠山带了姝娘的尸体归家,无意间见到夫人在信中内封的话,夫人说还有法子,那必然就有法子。夫人是善心人,小人相信您说的话。”所以任旁人说死说活,他也不肯将云姝下葬,入土为安。
只是因为怕其中再出什么差错,他这些日子一直守在女儿的棺材旁,也是天昏地暗了才知道外面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