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杳对他“善心人”的说法不置一词,撕了一小块饼,说:“既然不是为令嫒,那便另有原由了。”
“是,”云老爹缩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椅子还没坐热又站了起来,弯下身子,一张憨厚的脸上满是忐忑,“小人不会说话,就是想请夫人救救咱们萝州啊……”
他自小跟着爹娘学做梨花糕,不像私塾的秀才公有多少学问,但也晓得萝州一城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根,城没了,根就没了,乡亲邻里没了,他们一家子就是得幸逃过一劫能活下来,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自处?
他一生吃过无数亏,受过不少当。城里有些坏小子哄了他不少谎话,族人乡亲也总爱到他手里来占便宜,或者是为一点子事争执吵闹。
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每到了春天,他们福春街的梨花特别的好看,家家户户煎出来的饼子味道特别的香,还有逢年过节大家坐在一处喝酒说话也特别的畅快。对了,姝娘还说啊,等过些时候到他生辰,要亲自下厨请她叔伯婶娘还有未来亲家他们一起热闹呢。
如今一场灾祸,算是什么都没了。
云老爹满副心神颓唐不安,说起话来声音都在打颤儿。宁杳擦了擦指尖,双目垂垂看着手边的茶汤,少顷,才说道:“原来是为这个。”
“可还是那句话,”她抿了抿唇,“我不乐意救他们。”
云老爹脖子一软,失望地下了头,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又怕惹上头的人不耐恼火。
觅秀轻咬下唇,添茶的时候半弯了腰,低声谨慎说道:“可是夫人……如今萝州没有出路,我们也不能在宅子里呆上一辈子啊。”夫人曾说那妖孽道行高深,她也打不过,若真是这样的话,她们就只能待在宅子里避祸。即便不救外人,存下来的粮食和水也总有耗尽的一天,到那个时候不也是死路一条吗?
宁杳合上茶盖,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所以得想法子从这个罪魁祸首入手。”她指向姻缘树。
觅秀:“你方才不是说不救外面的人吗?”
宁杳:“这两者冲突吗?”
觅秀:“我看夫人是心软了。”
宁杳:“你想多了。”自救与救人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峰回路转,云老爹高兴地跪下连连作揖,再三叩谢。是为自己也好为旁的也罢,无论怎么说,只要扶夫人肯帮忙除了作恶妖孽,那就是天大的恩情啊。
云老爹拖着发软无力的双腿,摇摇晃晃地出了大门。宋捕头与钱来忙上前去,他们本没有抱什么希望,可见他面有喜色,不由一愣,转而双双绷紧了头皮,“云老爹,里头这是……”
“哎对对对,”云老爹抓着宋捕头说,“扶夫人是个良善人。”他将里头的话一一说了,宋捕头喜出望外,脏污的方脸上总算扯出多日来的第一个笑来。他松开搀着云老爹的手,到门前双膝跪下,叩首往里头道:“夫人是慈悲菩萨,心有无边海量!宋某往日冒犯,实在有眼无珠,待来日城下安宁,夫人便是要杀要剐,宋某也绝不皱眉头一下。”
钱来:“头儿……”
宋捕头又转过身,冲外面的人吼道:“一群龟孙子,当日围屋烧墙的时候,嘴上不是说得厉害吗?现在怎么就成哑巴了?”
外面人群骚动,闹嚷嚷的厉害,宁杳也没理会,之后连着两天她都一直待在屋里,没踏出过房门半步。姻缘树伤势好全又玩儿起了树藤,聚集在长盈街上的人群又开始四散逃离。
有人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哭嚎说道:“扶夫人不是说要想办法的吗,她怕不是故意哄咱们的吧?”
宋捕头一脚踹过去,“可闭上你的狗嘴,你以为不需要时候,脑子一转就能有法子吗?”
城里乱糟糟的,像没日没夜地进行着一场大逃杀,觅秀每每听到外面的尖叫声和男男女女幼儿孩童的哭声,一颗心都吊在嗓子眼儿上不得下不得。
宗煜和楼立舟二人亦是如此,然他们多次想找机会和扶琂说话,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殿下,”楼立舟沉沉叹气,“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啊?”
宗煜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也跳了跳,他肃了肃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父亲常说吾等身在王室,当以家国百姓为重中之重,该身先士卒。现下萝州百姓在外苦难无依,我又怎么能躲在屋里安享太平!”
“不行!”宗煜伸手掸袖,起身来厉色道:“我得去找扶夫人商量商量,今日她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怕。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抛头颅洒热血,这才是男儿本色!”
楼立舟深深吸了一口气,满面感动连声道:“殿下大义,您不愧是国君血脉!”
宗煜很受用地抬起下巴,挥挥手,“咱们走!”
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暂住的厢房,不想一出门就见宁杳披着身海棠红色的薄斗篷站在檐下,一双乌黑黑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这模样显然是将他们慷慨激昂大声嚷出来的话听全了。
宗煜两腿抖了抖,看见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把锋利的菜刀,愣是气虚了片晌。还是楼立舟在后头悄悄推了两下,他才握拳抵唇轻咳两声,有些艰难地上前说道:“扶夫人,在下……”
“两位公子,”他话刚出口,觅秀就笑吟吟打断道:“现在正是午时饭点,我家夫人的意思是不若一道往前厅用膳,有什么事大家吃了饭再慢慢商量。”
宗煜想拒绝,结果抬抬眼触及宁杳的视线,立时点点头,“好好好,听夫人的。”
宁杳率先走在前面,等他们四人到了前厅,扶琂已经坐在了位置上。
宗煜和楼立舟又向他问好,才各自落座。
桌上是四菜一汤,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
宁杳取了筷子顺手递给扶琂,自己又舀了碗汤,喝了两口才捏着勺子看向坐立不安的两位客人,温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拐弯抹角,就敞开直说了。城中姻缘树作恶,这几日我左思右想总算得出了一个能解决的法子,却碍于人手不足,一时也不好有所动作。没想到方才在外头无意间听见二位公子一番慷慨陈词,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宗煜听她说起这个,舒了口气,挺起胸膛正色道:“自然是真的!夫人既有法子,我等合该鼎力相助,但凡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您尽管使唤,我二人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楼立舟作为殿下的马屁精,立刻放下筷子,应和道:“没错没错!”
宁杳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她抬抬手,“两位公子先用饭吧,不急,一会儿咱们再细说。”
宗煜爽快地点头,大约是知道有解决的办法,所以心里头高兴食欲大涨,足足吃了三大碗的白米饭。他搁下筷子,擦了擦嘴,期待地看向已经站起来的宁杳,“夫人,您说吧,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宁杳颔首,揽了揽斗篷说道:“好了,你们都出来吧。”
宗煜与楼立舟二人不明所以,到了宽敞的院子里不解道:“夫人?”
宁杳抬起手示意他们噤声,从觅秀手里接过一根拇指粗的麻绳,利索地牵过一头捆在他二人手上,另一头则自己死死捏着。
宗煜一头雾水,晃了晃手腕儿上的绳子莫名心慌,“夫人,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宁杳没理他,清了清嗓子,仰头望着天空顶上繁茂的树枝树叶,运起灵力传音大喊道:“前辈!几日前是小辈有眼不识泰山,自以为是无知冒犯了。近日有幸擒得眉清目秀的小儿郎,不好独自享用,今想送与前辈聊表歉意,还望您宽宏大量,看在宗门份儿上能原谅小辈的无礼,饶我一条性命吧!”
宗煜、楼立舟:“??”扶夫人,你在说什么?!
宁杳偏头,弯弯眼尽量压低道:“是这样的,姻缘树多年来在月老祠受尽了男男女女的折磨,不甘寂寞。现在整座城都是她的了,自然是不会委屈自己了,你们没发现现在城里头剩下的男人都长得很丑吗?因为俊俏的都被已经她掳走。你们二人水嫩嫩的,年纪也正好,她该是很喜欢的。”
宗煜、楼立舟:“……”水嫩嫩的?这、他们该开心吗?
不,完全开心不起来。
狗屁呢!
他们瞪大了眼,怒然指向当背景板的扶琂,“不是,夫人,无论怎么看你相公都应该比我们好使吧?”那相貌,即便是瞎了眼睛,看起来也比他们叫人中意啊。
宁杳唔了一声,“啊,你说得对。但是……有你们在,我为什么要让我相公去送死呢。”
宗煜:“……?!”艸艸艸!
楼立舟撕心裂肺:“爹啊,救命啊!”
第19章
这二人叽里呱啦地叫个不停,又跺脚又叭叭的,宁杳嫌吵得厉害,招招手叫觅秀把一早就准备好的布条取来堵了嘴。等周围彻底安静了,她又抬起头继续向姻缘树喊话。
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风,天上的树叶子此起彼伏地颤动着,间或发出些沙沙的细响,好似是谁在回应她的话。宗煜与楼立舟两人被堵住的嘴里呜咽不已,上面愈发凄惶惨淡,底下是两股战战。
在场唯一心情好的,大概也就只有扶琂了,虽知道那番话是宁杳故意说来恐吓这两个傻子的,但面容上笑意还是不由深了些许。
“眉清目秀的小儿郎?”就在诸人心思各异的时候,久无动静的姻缘树出了声儿,含着若有若无的讽笑,幽幽说道:“小辈,你倒是眼睛光亮看得明白,晓得我如今想要什么,知道欲行其事,需先投其所好。不过……”
姻缘树:“你真当我是傻子,会信了你的鬼话么?”
宁杳抬手做了个礼,俨然恭顺的姿态,“前辈误会了,我绝无欺瞒哄骗之意,只是现今困在阵法之中,难进难退,思索再三别无他法,只能厚着脸皮请前辈给一条出路了。”
“出路?”姻缘树嗤笑,“我当日给你出路,你不是不要吗?”
宁杳说道:“前辈当日给的可不是出路,而是死路。晚辈最是惜命不过了,自然不敢要的。”
“你倒是个明白人,”姻缘树说着话,一根树藤落下从城中随意卷了一个人,吊在扶家宅院上空晃了晃,像晃着一只小蚂蚱,“不过,我还是实话告诉你吧,除了你这处阵法掩耳障目,城里头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外面都说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正在想法子要取我性命呢。这就是你冥思苦想的法子?美人计吗?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还不到叫人色令智昏的地步吧,哈哈哈哈……”
宗煜:“……唔呜呜!”对对对,他们还年轻,才十七八花儿一样的年纪啊!不要糟蹋他们!
宁杳瞥了他一眼,轻笑道:“嫩是嫩了些,却也新鲜可口不是吗?至于救人之说,更是说笑了,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当初放火烧我宅院,百般欺迫之事,前辈应该也是知晓的吧?说了不救便是不救,可从不会自打嘴巴。城里总有流言,瞎乱传话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
姻缘树啧啧道:“真不救?”
宁杳:“不救。”
“那好,”树藤兀地一松,悬吊在半空中的人直直砸了下来,砰咚一声鲜血满地,姻缘树声音如黄泉路上阴渗渗的冷风,还掺和了三两分的疯狂,“你既然不救,那我就杀了吧……”
看着不远处没了气息的人,宗煜和楼立舟还有觅秀哪里经受得住,三人不受控制地全身发抖,倒吸凉气,面白如纸。
宁杳微不可查地轻皱了皱眉头,心道怨气还真重啊,看来这些年真是被逼疯了。
她敛了神色,仰头冲上面说道:“前辈你杀了便杀了,只是莫脏了我的院子吧,打扫起来可费力气的很。”
姻缘树顿了顿,见她冷眼旁观,表情淡淡,果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铁石心肠。
也对,自好几日前开始就死了不少人,这小女娃从来无动于衷,也确实不差在她面前多死一两个。说起来,这天衍宗正道仙门魁首,天天嚷着要降妖除魔,没想到竟也能教出如他们妖魔一般的狠心绝情之辈呢。
说到天衍宗,姻缘树突然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倒是个识趣儿的冷心人,合我心意。既然如此,你手里的两个小崽子我就收下了,作为交换我可以送你出去,不过……城中早已被我的灵力封死,牵一发动全身,不好开出路来,所以暂时放不得你走。小辈,你不若到上面来,你我二人还能说说话打发时间呢。”
宁杳眸子微动,笑应道:“前辈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了,我又岂有不应之理。”
她话刚说完,天上便迅速落下几根树藤来,因祛邪阵法的缘故,树藤悬空不能靠近,宁杳遂将手里的绳子往上一抛,那树藤就跟长了眼睛一般,飞速勾住绳子摆动着一绕,直接将两眼发昏的宗煜和楼立舟拉了上去。
宁杳踮了踮脚尖就要上屋顶去,扶琂拉住她,“我也同行。”
宁杳:“你就乖乖在底下待着吧。”她是要去干正事儿的,这个相公真的是太任性了。
扶琂:“……好。”
宁杳与宗煜他们离开,院子里便只剩下扶琂与觅秀两人。
觅秀咽咽口水,喊道:“五爷?”
扶琂收回目光,嗯了一声,转过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觅秀:“五爷不回屋里去吗?”
扶琂声音平平:“不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自去吧。”
觅秀犹犹豫豫片刻,实在忍不了院子里的尸体,还是小跑着回了前厅,借着收拾碗筷的活儿来转移惶惶不定的心神。
宁杳抓着树藤到了姻缘树说的上面,脚下是交接缠绕的枝桠,铺合着密密实实的叶子,踩在上面有点儿软飘飘的,不过因有灵力支撑,也不用担心会一脚踏空掉下去。
她抬起眼四周望了望,叶子墙,藤桥路,这简直就是一座用树木枝桠藤蔓诸物砌成的“空中宫殿”,正中央的两道每隔数丈即有灯架,上放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照得四处亮堂堂的,便是眼前细叶上的脉络也能看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