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道观,王府侍卫带刀守在道观外,不得入内。又因为侍卫众多,道观中也都是王府信任忠仆,靖阳王入住时并未多心。
江城打点好了道观上下,前去客院见靖阳王同王妃。
“父王,已经安排妥当,莫问道长片刻之后,便会带人来布道场。”
靖阳王点了头,他脸色有些疲惫,连月来的闹鬼让他心神难宁,最终病倒。也许是人到中年,从前手上染上的人命,回魂找他索命,素来不信命之人,也一日日陷入了惶恐后怕之中。
他咳嗽了两声,因着身体虚弱,连起身都要旁人掺扶,“待会儿去看看你母妃那边还缺些什么。”他在病中还记挂着同样病倒的靖阳王妃。
若不是太过恶心,真能称得上是一对情深意切的恩爱鹣鲽。
靖阳王脸色缓和了许多,“好。”
不知是不是此处的清香,还有道士肃穆而又震撼心灵的诵经声,靖阳王觉着自个儿的身体渐渐好了些,那些个纠缠于心的血腥过往再不能勾起他的恐惧。
他挥退了屋中伺候的奴仆,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片刻带来的安宁。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道柔美的女声,“王爷。”
声音柔情似水,又夹杂着细碎幽怨呢喃,像是闺怨难解。
靖阳王并非好色之徒,这里又是道家清修之地,男女皆分门别院而住,这道女声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他平日里积威甚重,府中丫鬟婢子并不敢行勾引,在王府时都不敢,更别提到了这漫天仙圣之地。
他猛地睁开眼,明明屋中空无一人,他却骇然失色,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不停地往后退缩着,“别过来,别过来!”
那血淋淋的双手已经摸上了他的脖颈,女人似骷髅,双眼空洞,又从眼眶之中渗出了深红色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靖阳王身上。
忽然,女人又幻化成了别的样貌,鲜血消失不见,只有白净如纸的肌肤,和恬静饱含爱意的笑容。
一声惨叫忽然响彻了云霄,江城,不,江洵安静地站在房门前,他的身后确实有道士布道长诵经,诵的却是安抚冤死亡魂早日魂归安宁的经。
雨水湿透的地面上,躺着浑身不知道是血还是雨水的男人,他的脸同江洵一模一样,其余从靖阳王府随行而来的仆人皆已经被锁在一旁,不知死活。
那位不再年轻,却依旧美貌的王妃被人捉来,她似乎已经吓破了胆,又在看清了地方躺着的血人之时,挣脱了束缚扑上去。
江洵转身,睥睨看着这一切,夜空被闪电划亮,王妃抬起头,瞧见他的脸,又不敢相信的看着怀中之人。
容貌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一个活着,一个不知死活。
她浑身卸了力气,不知所措,却在一瞬间辨别了真伪,她的儿子,是躺在她怀中这个。
江洵勾起嘴角,伸出修长的手指抚过眉眼,手指上便多了一层薄膜,终于恢复了成了那个被京中人夸赞百无一用,。但容貌可相抵的纨绔世子。
他和江城样貌有几分相似,却又在每个细节上截然不同。
他提了一盏灯,不在乎雨水会淋湿了他,走到王妃面前蹲下,“你大约知道我是谁。”
“你!”王妃失声,越发搂紧了怀中没了气息的儿子。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一盏茶的功夫,她的世界全然崩溃。
江洵有些失望,原以为这个女人从前心机颇深,整日喂人毒药都能面不改色,这样的场面也能心神镇定,结果却被吓得失魂落魄。
他放轻了语气,伸手接了一掬雨水,像是同她聊天,“下雨了。”
“十三年前,也有这么一个雨夜,还记得吗?”
“你端了药送去给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江洵平常的说着,阴影中有人端了两只碗来,里头装着褐色汤药。
有人捏着江城的脸让他开了口,药水缓缓灌入其中。
当药水灌下的时候,王妃溃散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仿佛又回来了。
屋中瘆人惨叫还在继续,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江洵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那么,你再想想,你喝的药是何物?”
雷声绵延不绝,檐下守卫抬起头看着天色,暗骂了一声鬼天气,他像是听见了别的声音,可又因为雷声太大,声音混在其中,听不真切。
山道上,马匹疾驰,越容抓紧了马绳,雨水顺着睫毛串成珠帘,遮挡了前方的路。
身后有人紧张大喊,“主子,你慢点儿!”
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看着前方未知的道路。
江洵,你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章起,开始算作正文完结倒计时了。
这章是个小高潮,大概八个小时才写完,我菜我明白。
因为一直只想写女主视角,其实我想了很久这个写法,但是发现写出来效果真的不算好。所以男主视角很多事情都是侧面透露一点点,要是番外够我写,我会写写看,虽然你们不一定想看就是了。
下一本开《表姑娘她总是表里不一》或者《盛月归》到时候哪个预收高开哪个,希望大家能够点点收藏哟,爱你们。
第59章
马蹄裹着泥泞停在道观大门, 越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树林静谧而又漆黑, 道观房檐下挂着的灯笼也因为雨夜而忽明忽暗。
她抬眼, 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楚了观名, “自明观”,自已明目, 何以自省。
她叹了一口气,朝前走去, 她的脚下还有没了呼吸的侍卫, 雨水中夹杂着难为的血腥气, 她全当做没有闻见。
白无跟在她身后,一一探过遇到的侍卫鼻息, 都已经没了气息。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发浓郁。
越容的脸色就越白一分。
她会不会已经来晚了?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 跑的那样快, 风雨皆被她甩在身后,顺着血腥气传来的方向,穿过层层院墙。
终于,隔着一道门, 她看见了江洵, 他就站在那儿,浑身湿透,不知是雨还是血将他团团裹住,仿佛就要被吞噬。
许多年之后的江洵, 依然会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他等了许多年,才等到的那一天。
那个男人跪在他母亲的牌位前,痛哭悔恨,哭诉当年犯下的错误有多么罪大恶极。
他好像终于解开了多年心结,想要笑,却也笑不出来。
跪在地上痛哭的是他亲父,跪的是他生母。
他嘴角勾了勾,眼中却一片木然,就在他挥动手中刀的那一瞬间,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江洵,现在杀了他,你就真的解恨了吗?”
拉住他的力气比猫儿还轻,不值一提,他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却好像被上了千斤枷锁一般,动弹不得。
是谁在同他说话?
亲手杀了所有仇人,他不该解恨吗?
“你不该为了这样一个人,毁了自己一辈子,你母亲九泉之下也不想你这样替她报仇。”
“她走那天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她希望你能一辈子平平安安。”
“她将你带去京城,就是不想有朝一日让你陷入万劫不复,你还不明白吗?”
“不为了别的任何人,只为了你自己,好吗?”
江洵缓缓转过了脸,雨顺着他的眉骨头串流成了一条小河,滑过他微红的眼角。
他起先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渐渐地开始有了光明,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他母亲,岁月不曾让她容颜老去,她依旧是他记忆之中,那个每日陪伴他,给他讲故事,教他读书习字,陪他玩耍的慈爱母亲。
她嘴角含笑,慈爱目光,冲着他挥了挥手,“洵儿,听话,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平平安安长大,平平安安到老。”
“回去吧,洵儿。”
他很想留住她,却好像留不住,就像七岁那年,跪在床前祈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视线模糊又逐渐清晰,明明是黑夜,却像是有一团光出现在他眼前。
他看见了一个姑娘,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以为日后再不会相见的姑娘。
“江洵,你听我说,靖阳王犯下的罪已经足够让父皇处死他,十几年前,姑姑的死因,还有一百多名无辜之人被烧死的事也找到了证据,不需要你动手,靖阳王府也会为当年犯下的错赎罪,你明白吗?”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人!这些你都得让别人知道!而不是今夜你杀了他,这样只会将一切真相掩埋在今夜,旁人看到的是你杀了生父,
“他不值得你放弃你余下的人生。”
“你从前告诉我,要往前看,光明坦荡的前方你为什么不要?”
越容绞尽脑汁,说的话越发急切。可江洵目光涣散,像是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她说的话,她为何要花费这么多口舌,就应该狠狠地打晕他,然后叫人把他装上车直接带回京城,有什么事情都能回京以后再说。
白无领着禁卫将已经失了神智的靖阳王还有其余活着的人都给控制住,她招了招手,正要叫白无上前来把江洵给打晕带走。
她抓住的那只手,忽然反握住了她,力气之大,还带着灼人的温度,叫人挣脱不得。
“容儿?”
匆忙感来的清歌,瞧见这一幕,叹了一口气,此刻此景实在不能叫外人再瞧去,左右院落已经收拾妥当,活人死人都被她赶了出去,留下这二人能够有片刻说话的时间。
清歌挥退了众人,自己守在院门处,余三靠墙站着,二人皆是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余三伸出手,“雨终于停了。”
江洵多年布局不可谓不精细,若不是他一直部署在要亲自结果了靖阳王,兴许早就能评丁了靖阳之事,不过也多亏了他,伏将军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领兵入了城,虽同靖阳军还有所摩擦,可到底因为靖阳王如今濒临被押解入京而得到抑制。伏将军留下布防,三皇子带领禁军押送人回京。
南方的冬雨季节总是绵长而阴冷的,马车里铺了两层棉絮,还点了小炉子,都还有些冷,越容窝在马车一角,正奋笔疾书写着什么。
她得在回京这趟路途中,将在靖阳时发生的所有事情详细记录。若是她父皇震怒,她好待能辩解一二。
清歌端着热茶进来,取了身上已经被淋湿的披风,一边闲话,“今天雨可不算小,河水上涨,咱们还要等几日才能乘船,主子您先歇歇,喝口热姜茶可好,今儿比昨日还冷。”
越容喉咙有些痒意,听了这话,接过碗喝了一口,又道:“那你也喝一碗。”
清歌给自己倒了一碗。
越容抬手摸了摸鼻子,“三哥那儿可送了?”
“送了,只不过三殿下有些不好意思,说行军打仗,哪儿能怕这一点儿风雨?”
马车内气氛轻快,清歌又道:“世子爷那儿也送了一壶,只是听余三的意思,世子爷这几日水米不沾。”
轻快的气氛到了头,越容面色一冷,都已经好几日了,她还在生气,“给他送什么,他一个要入狱的罪人,还不如送给禁卫们喝。”
清歌知道她还在生气,也没敢在嘴上替江洵说上两句好话,只道:“主子,三殿下让奴婢转告,咱们这回靖阳之行,只怕是瞒不住的。”
越容本就没指望能一直瞒着,她虽然寻了个理由在公主府闭门不出,可走的急,或许还有疏漏的地方,让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我知道,等回京了,我就进宫请罪。”
她这事儿做的实在出格了些,所以她此刻在写信请罪,提前送回去,免得叫身边人因她获罪,京城里,还有许多人同她休戚与共,不知道她的父皇母后会不会迁怒她们。
她喝了一碗姜茶,浑身暖洋洋的,趁着这一股子热气儿,将信给写完,着人快马加鞭先送回去。
多亏了谢芊芊给她的信物,这一路上,都有镖局一路传递消息,路途安全。
又过六日,京城来接她的人到了。
清歌小心地扶着她下了马车,又连忙将拐杖递过去,越容这才能借力超前走,她左腿受了伤,到现在还有些使不上力气,只能依靠拐杖前行。
说来也奇怪,那日她跑了许多路,竟然没有察觉左腿有伤,还淋了雨,到了第二日,便连路也不能走动了,更别提那个时候也不能好好的养伤,一来二去,伤口拖到如今也未好全。
皇上派了亲信陈大监来接她,本带了圣旨要先斥责她一回,可见着她拄着拐棍,圣意也传递不了了,吓了一跳。
陈大监忙上去,“公主,您这腿是怎么了?”皇上虽然生气,可这位主儿在皇上眼前一直得宠,如今腿受了伤,回去免不了让皇上伤心。
越容忙道:“不碍事,您宣旨就是了。”说罢就要跪下听旨。
陈大监忙扶住她,“公主,您站着听旨便是。”
果不其然,圣旨里,皇上先是斥责了她如何胆大妄为,如何不孝长辈,忤逆叛道。最后却又关怀问了一句,可还一切安好。
越容听完了圣旨,便有些想家了。
等着旨意宣完,陈大监又动身去见过三皇子,三皇子负责押送,得走陆道回京,一时半刻还不能重新启程。
有宫人上前,请越容先上船休息,她们得走水路回去。
越容用拐杖点了点地面,到底是心软,“等我一刻钟,。”
她还有个地方没去,抬手将兜帽拉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去了江洵所在的地方。
她没有上前,只是远远站着。此刻队伍正在稍作休整,她瞧见江洵靠坐在一棵树下,他的双手戴着镣铐,行动不便,余三在一旁伺候,给他搭了一层毛毯,又低下头同他说着什么。
江洵没有回应,他只坐在那儿,旁人做什么都同他无关,仿佛与世隔绝。从雨夜以后,他就是这副样子。
余三挡着寒风,低语:“主子,皇上派人来接公主行水路先行回京,您可要有话要同公主讲?”
他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江洵回他。
“主子,公主回京后只怕是要受罚的,这都是受了咱们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