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边是血亲吧。
可闻昊厌恶极了这种感觉,儿时的记忆早在入宫后便已缺失,他曾埋怨过为何旁人都有爹娘,痛苦都能得到抚慰,但后来长大了,孤苦伶仃惯了,他便再也没有了如此情绪,他只是恨,恨他们抛弃了他,恨他们将他送进了宫,恨他们害他失去了正常的男子之身。
然而,他从前所认知的一切,却在唠叨妇人口中,却完全变了味。
她说,他们母亲早亡,父亲为替当今太后完成狸猫换太子之事,而被牵连。彼时太后许诺会赐予父亲嫡子御林军中官职,但前提是要父亲割舌废手,从此远离上京。父亲为人单纯,听信太后所言,便将他留在上京,希冀他享得富贵,有所出息,自己则带了病弱的长女下了江南。可叫人想不到的是,在出京之后,父亲便遭遇了追杀,虽侥幸逃过一劫,却病痛缠身再不复康健。他无法再上京,亦无法再寻回他,故而临死前的唯一愿景,便是希望闻月能找回他。
闻昊听后,却不信她。
太后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怎可能因一个前世被他所杀之人的言论,便彻底信服。
眼见闻昊不信,闻月便捋起他的手臂,同他说起这月牙型印记的由来,又同他说起他儿时种种,最后甚至搬出了水盆,割破了手,同他滴血认亲。
可即便那两滴血,能毫无芥蒂的融合到了一块儿。
闻昊对她,却仍是将信将疑的。
二人分属两派,他宁可信她所言是挑拨离间,也不愿相信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太后,竟是幕后操纵一切的黑手。
转眼,半月已过。
陈王在谢翊的安抚下,咬牙咽下了闻昊杀他宠妃的愤恨。谢翊在陈王支持下,即将起兵出征中原之地。闻昊亦在闻月的安抚之下,脾气个性有了松动的迹象,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着。
这一日,闻月捧了绿豆酥,照例进了闻昊的院中。
说来也巧,到底是一脉相承的亲人,闻月喜食绿豆酥,闻昊竟也是一样。
他不爱同她说话,但在闻月谈及哪家绿豆酥好吃时,他总会给点回应。闻月见状,便想尽办法搜罗四处的绿豆酥,让他品尝。同时,也希望借此机会,能打开闻昊的心,让他同自己……多些话、多亲近些。
闻昊不知闻月两世寻他的艰难,闻月更不敢同他提起。
因为她生怕闻昊知晓,当年她是为了寻他才跟谢翊上了京,才嫁了谢翊,最后却意外之下被亲弟所杀。过往一切,仿佛是轮回的一个圈子。她不清楚闻昊对她是否有感情,但她知道,她绝不想让闻昊因杀她之事而自责。毕竟,在前世的故事里,她可怜的弟弟只是个意外□□纵的傀儡。
闻月心疼他,怜惜他。
闻昊对她而言,曾是她坚定活下去的信念。
既然得以找到她,她不惜用尽一切力量,也要去抚慰闻昊受了伤的心。
第112章 舅舅
闻月捧着绿豆酥进院时, 正见闻昊独坐院中, 脑袋枕在躺椅上, 正闭目养神。
她见状, 故意放慢了步子, 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生怕闹出动静吵醒他。
将绿豆酥放上凉亭里的桌上,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侍女送来的毯子,悄悄替他披上。可也便是那毯子落上他身子的那一秒, 闻昊猛地睁大了眼, 一把抓住了闻月的手腕。
闻月愣住:“可是被我吓着了?”
“不是。”他没看她, “儿时为防宫中有娈童癖好的老太监对我不轨,我自来浅眠。”
他不过寥寥几字, 却已让闻月心头钝痛。
她不知闻昊到底受了多少苦,才会变成如今模样。
她不敢多问, 生怕触碰了他的伤心事。唯独能做的, 只是装作未闻,同他笑笑:“昊儿,阿姐带了绿豆酥过来,说是定宁城最好吃的一家, 你要不尝尝?”
闻昊没理会她, 继续闭目养神。
过了会儿,见闻月没动静,他方才慢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站起身去, 从桌上拈了块绿豆酥,抿了抿味道。
闻月别开脸,故意不去看他。
闻昊不喜人过分关注于他,这也是闻月近期才知晓的事儿。
她先前碰过几次他的冷脸,近来算是有所长进了。
知他不喜欢人在一旁说话,她便耐着性子,什么话也不说,便是单纯地同他一道坐在凉亭中,闻月也觉得高兴。
是那种……夙愿达成的欢欣。
两人坐在亭中,也不沟通。
他安心吃着绿豆酥,她则接过侍女刚熬好的汤药,趁热喝下。
蝉鸣悠然,夏风送来一阵阵清凉,加之那绿豆酥口味甚好,闻昊难得心情愉悦。见她日日服药,有些纳闷,竟主动开口问她:“你生什么病了,怎日日都要喝这些破药?”
他不爱唤她名字,更不肯唤她阿姐。
大多数时候,他对她的称呼,就是“你”。
闻月朝他粲然一笑,放下药碗,正想说话,却被忠心护主的侍女抢先。
侍女说:“少爷不可胡说,夫人可没生病,夫人服的是安胎药。”
“你……怀孕了?”闻昊蹙眉。
闻月抚着肚子,羞赧地点了点头。
闻昊这才发觉,她宽松的衣袍下,小腹已微微隆起。
如此看来,他绑架她时,她便已怀孕多时了。闻昊顿时倒有些后怕了,怪不得谢翊先前那般心急,原来他一个不慎就能叫闻月一尸两命。若那事儿当真发生了,恐怕他闻昊一百条命都不够抵。
取过一块冰糖,闻月塞进口中。
她怕苦,偏生安胎药又苦得很,她只能以冰糖解苦。
闻昊见状,在一旁讽刺她:“你可是真精贵,不过是喝副苦药,竟还要吃糖。一看就是谢翊那狗贼,就是把你给宠坏了。”
闻月环顾四周,见无谢翊亲信在场,掩着唇,偷偷笑了。
若此刻谢翊在场,被他听见闻昊骂他狗贼,定又要同他打起来。闻月将将想到谢翊那面红耳赤,却又被她拦着,只好隐忍不发的样子,唇角笑意便忍不住。
闻昊说得没错,闻月确实是谢翊宠坏了。
前世未能与她圆满,到今世,谢翊已拼命在补足。
闻月何其幸运,与他错过一世,却还能在今世同他得到圆满。
这一世,能再遇他,得他不离不弃,她何其幸运。
腹中胎儿似在回应闻月,竟用力踢了她肚子一下。
闻月心下一动,搬了凳子,挪道闻昊的躺椅旁。
她拿眼戳戳隆起的小腹,说:“他正在肚子里头闹腾,你要摸摸不?”
“不要,我才不要碰那谢翊狗贼的孩子。”闻昊脸上写满了抗拒。
他其实不是讨厌她腹中孩子,只是在宫闱中待久了,他没少替皇后处理那些怀孕的后妃,那些被他灌了堕胎药、下过毒的妃子不在少数,他曾见过血淋淋的胎儿自腹中流出。
他心知,他的这双脏手,是不配触碰新生命的。
而终他一生,身为太监之身,亦让他不配拥有任何子嗣。
悄然中,一双温柔暖和的手伸向了他。
知闻月怀着身孕,闻昊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挣扎。于是,等他回神之时,他的手已被她摊开,牢牢地贴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之上。
也便是这时,她腹中胎儿竟回应似的踢了一脚。
好巧不巧,那一记正好踢在了闻昊掌心。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闻昊心中蔓延。
此刻,闻月腹中新生命同他的第一次照面,已让他感知到了新生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他竟唇梢上扬,笑了起来。他同闻月相视一笑,惊讶道:“这家伙,还真动了。”
闻月抚着小腹点头,“他是在跟舅舅打招呼呢。”
“谁是他舅舅。”闻昊回过神来,故意冷了声:“我才不是他的舅舅。”
“你是我亲弟,便是他的舅舅呀。”
“我不是。”
“你不承认也得承认,我们可是滴血认过亲的。”
闻月一句话,将他所有的辩驳又再次闷进了心里头。
事实摆在那儿,闻昊不承认也得承认。
彼时,闻昊的手还附在她的小腹上。
他略显尴尬地想要收回手,却忽然被她伸来的温柔小手给盖住。他怕伤了她腹中孩子,也不敢用力,只好呆呆地任她覆在他手上。
她见他难得乖顺,心中已是愉悦,她娇娇同他在笑:“昊儿,从前未寻着你那时,阿姐就总在想,昊儿长大了该是何模样。而今见你这般清俊磊落,武艺高强,阿姐心里高兴极了。从前在江南乡野,没少人嘲笑阿姐是孤女,眼下你回来了,阿姐便再不是一个人了。今后有谁再欺负阿姐,阿姐都不怕了。”
“不有那谢翊嘛。”闻昊昂着脑袋,“我看他可是欢喜你,欢喜得紧。”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幽幽笑开:“谢翊是你姐夫,而你,是阿姐这辈子永远最亲的人。”
“说得倒是好听。”他充耳不闻,冷声讽刺她:“可有朝一日,若谢翊与我要做抉择,你定然选得仍是他。”
她未立刻作答,只摇头在笑。
过了许久,她方才抬眸,一脸正色:“若真有那一日,我会选你。”
她眼中那股莫名的执着笃定,叫闻昊有一刻恍惚,有那么一瞬间,闻昊是相信她的。可冷静下来,他又觉得自己太天真了,饶是世上任何一个人要做选择,定也是选谢翊,而弃他的吧。毕竟……谁会将一个阉人放在心上。
他轻笑一声:“你也就骗骗我吧。”
“昊儿,我没骗你。”
她将他的手攥得死紧,眉头微皱,确像是认真在做抉择。
她说:“昊儿,我会留你生,而后,同谢翊一道死。”
得闻此言,闻昊心头一震。
在他预想的结果里,闻月可以是避而不答,也可以是含糊其辞,却绝不该是如今答案。
他别开脸,虚晃地笑了笑,“这种话,听过就算了。”
“你不必不信。”闻月回以一笑,她遥望远处屋檐,目光变得遐远——
“昊儿,这是阿姐欠你的。”
闻月话音落下,长久后,两人都未在说话。
风声撩动着院中百花,任花枝树叶摩挲,发出窸窣声响。
闻月拍拍他的肩,宽慰自己,也是宽慰他:“昊儿,如今你都回到阿姐身边了,便不要再去想那些可能了。今后,你那儿也别去,就待在阿姐身边。阿姐虽然细胳膊细腿,但勉强也能保护你。更何况,这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她轻揉了揉自己小腹,同他笑:“待你侄儿出生了、长大了,阿姐定也老了,到时候便由着他护我们周全了。”
闻昊自来冷情,照理说,他该是对她所说完全无动于衷的。
可是,听她眉目温柔地畅想着未来,他那般残暴狠戾的少年,竟也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心头不由地软了,居然意外地开始向往平和安宁的生活。
他沉着嗓子,难得主动地开口问她:“准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谢然。”她说,“顺其自然的意思。”
“好名字。”
得他夸奖,闻月竟是一怔,眼都瞪圆了。
她将他带回定宁城已有半月,骂声不少,却从未听他口中说出个好字。
而今得他此言,闻月心间满是喜悦,笑容根本藏不住。
她恍惚想起,那夜谢翊拥着她,告诉她人世境遇不同,闻昊心性已长成,或许是他的心是她捂不热的。可时至今日,闻月能大言不惭地告诉谢翊,虽境遇不同,但人皆脱不了血缘之亲,饶是再铁石心肠之人,亦是有情的。
凉亭外,繁花正茂,一切皆是生机盎然的模样。
闻月由衷觉着,终有一日,闻昊定能放下前尘,同她一道,好好生活下去。
而彼时,闻昊也正暗自出神。
当闻月甫一说起那未出世的孩儿的姓名时,闻昊便猜到,她腹中孩儿便是当年被他推下水的那个孩童。
世道轮转,前世的闻昊,做梦也想不到,那个险些被他害死的孩童,竟会是他的亲侄子,还将在今世与他有过那般手足相贴的可爱缘分。
至于那个被他所害,一尸两命的冤魂,竟成了此刻对他无微不至的亲姐。
闻昊悄然握紧拳,感叹老天对他未免太过不公。
凭什么旁人唾手可得的亲情、圆满,在他这儿却难如登天。
凭什么他这一双手……要沾满至亲的血。
第113章 离别
夜风微凉, 驱赶了夏日的闷热。
后花园中, 闻月坐在荷塘边, 赤着脚, 双脚踢踏着水花, 笑得很欢。
谢翊从军中归来,甫一入花园, 便见着如此场面。
她身前身后,皆是洋洋洒洒的月光, 落在河面、打在地上, 清白了一片。她背对月色而立, 周身仿有光晕笼罩,一颦一笑, 美得不可方物。
谢翊清了清嗓子,凑近她:“何事竟叫你如此高兴?”
闻月抬眸, “你猜。”
“不猜。”
“为何?”
“因为铁定是闻昊的事。”
提及闻昊名字时, 谢翊撇了撇唇,语气醋溜溜的。
闻月粲然一笑:“吃味了?”
“不敢。”他半蹲在荷塘边,从背后抱住她,宠溺地笑着:“他是你亲弟, 这点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两世寻他皆极为艰难, 眼下好不容易姐弟团圆,亲厚些也是应当。”
闻月回过身,怀胎五月的身子略显笨重,她来回换了好几次角度, 才终于让自己舒服地窝进了谢翊怀里,“谢翊你真好。”
谢翊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笑她:“傻姑娘。”
她娇憨笑笑:“今日我同昊儿谈及腹中骨肉姓名,以他那般暴戾冷厉的个性,我以为他定会继续冷面相迎,却不想,他竟是难得语气温柔地同我说了个好字。而今这才半月时光,昊儿就已有此改变。谢翊,你说……再过一年半载,昊儿是否就能变回那正常的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