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二人离得很近,谢翊能清晰无比地看出她眼中炙热的期待。
然而……
谢翊眼眸微沉:“闻昊个性,是两世境遇造成,恐怕一时很难改变。”
“没事,反正今后时间还长,我同他慢慢磨。”
“可是……”谢翊欲言又止。
闻月察觉出了怪异,蹙眉追问:“怎么了?”
“恐怕留给你的时间不会很多了。”
“为什么?”
他说:“近日,府内有人暗中通报,闻昊似与一名侍女来往甚密,后来我悄然探查,方才知道,那名侍女是定宁城中密探,是太后派来递送书信,用于解救他的。”
闻月沉着眉,一言不发。
谢翊无意泼她冷水,只是到了此刻,他必须提点她,以防闻昊今后伤她更深。
他顿了顿,提醒她:“今日他与你亲厚,兴许只是为了逃离定宁做铺垫。”
得闻此言,她原本欢欣活跃的一颗心,瞬时降到谷底。
她没再说话,只是静默地收起了荷塘中踏水的双脚,转过身,深深朝谢翊怀中缩进去,连脑袋也一块埋了进去。
过了许久,谢翊听见他胸口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他不敢轻易开口安慰,只怕让她更难过,唯独能做的,只是伸手一遍遍地替她顺着背心,希望她好受些。
打心眼里,谢翊知道,闻昊与他们注定是两路人。
可闻月对闻昊那般珍惜,又怎可能舍得与他陌路。
有时候,他也会埋怨上天,为什么那般爱捉弄他可怜的发妻,为什么闻月求寻两世的亲弟,竟会是妖后手中最得力最忠心的太监因心。
若因心不是闻昊,他定会杀了他,斩草除根,叫妖后失去一只臂膀。
可如今情况,谢翊绝不可能杀他。
或许,谢翊是可以开口,让手下用强硬的方式留下闻昊的。
可强硬留下闻昊的结果,是不是会伤闻月更深?
谢翊无法预知结果,亦不敢轻易开这个口。
*
后来,谢翊没禁住闻月的软磨硬泡。
在她百般闹腾下,他终是透露了那个侍女姓名。
次日,闻月便起了个大早,躲在暗处。
趁那侍女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进入闻昊所在厢房后。
闻月立刻遣了侍从,悄然跟进院内。
侍从把手院门,闻月则躲在门后,偷听里头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如谢翊所言,闻昊及侍女早就做好了逃离的打算,而今滞留定宁,只不过是为了多打探些消息,好借此回上京复命。
更让闻月意外的是,原来妖后早就知道闻昊乃闻月亲弟之事,而今闻昊被闻月收留,妖后非但不介怀此事,反倒让侍女拖口信来感谢他的忠心,感激他大义灭亲,愿与她一道保护这王朝。
好一个离间计。
闻月捏紧拳,牙关紧咬,嘴唇不停在抖。
原来一切的一切,皆是妖后的一场阴谋。她收留闻昊,将他留在上京,便是因与父亲过往恩怨,为了让他们姐弟自相残杀。
前世,闻昊已亲手杀过她一次。
今世,若非谢翊赶来,她及时认出他,或许她将再次成为闻昊手下亡魂。
她曾以为,闻昊杀她是因私怨,却不想,原来原来……
一切都是妖后的阴谋。
思及至此,毫不犹豫地,闻月推开了门。
“吱呀——”
木门发出沉沉闷响,而后洞开。
敞亮的日光自屋外射进来,将室内的灰暗一扫而空。
待看清来人时,闻昊不由地眉头一蹙。
侍女比他更快反应过来,察觉危险,她立刻握着匕首,飞身过去,欲擒住闻月。可还未等她匕首触及,闻月甫一招手,便有两名师从迅速赶来,将那侍女反剪双手,扼在地上。
对着闻昊,闻月冷声下令:“来人,将这侍女押下去。”
“是。”
侍从扣着侍女,飞快地退出屋内。
须臾后,偌大的房内便剩闻月与闻昊二人。
他不说话,她亦不言语,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静得连银针落地,仿佛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许久后,闻月转过身,走向门边,阖上房门。
屋内恢复先前那般的灰暗。
大理石地面上,落了几格窗影。
闻月一步步迎向他:“你准备应太后要求,返回上京?”
他冷冷勾唇:“你既已知我暗中与太后人马联络,便应该猜得到。更何况,你既已来此,便是谢翊早就同你告知了。”
她蓦地打断他,“可我不信。”
他未回应,只是无声将目光撇开。
“昊儿,我想知道你心中想法。”她走上前,恳切追问:“若你不愿回到宫中,又或是遭了太后威胁,你都可以同阿姐讲,阿姐能帮你一起想办法。若是想不到办法,那我便去求谢翊。只要你不想回去,总能有办法的。”
她满眼哀伤地拉住他的衣袖,企图唤醒他的执迷。
可他却只是转过脸,冷冷抽走衣袖。
他说:“你应该知道我心中答案。”
闻月沉默良久,她虽笃定知晓他心中答案,却仍旧固执不肯放开,“你我姐弟好不容易才迎来团聚。你留在这儿,同阿姐安稳地待在一块儿,不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
“为何?”
他回头,恶狠狠地望着她:“在你眼中,或许是你我姐弟情深。可于我而言,前世今生近三十载时光,亲情皆是根本从未曾存在的东西,你要我怎么去相信你口中的所谓亲情。相比于此,我更愿意相信皇后对我的提拔之情。”
她红了眼睛:“昊儿,你怎能被奸邪之人蒙蔽双眼,太后是在利用你!”
相比于她的激动情绪,闻昊显得冷静许多。
他徐徐道:“我与太后乃是各取所需。我助她向前,她助我位极人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
他说:“放我走吧。”
闻月心头钝痛,咬着牙,不说话,只摇头。
闻昊本能去看她的反应,却在见到她眼中泫泫欲滴的泪时,心头莫名一沉。
他装作不经意地别开了眼,再开口时,语气也没那么重了。
他说:“你若真是我亲姐,便放过我吧。出生并非我能选择,若能选择,我宁可不要做你口中的那个闻昊。”
“啪嗒——”
泪水滴落大理石地面的声响,在偌大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脆。
虽然知道她在疼,但此刻不说,今后只会让她更疼。闻昊硬下心肠,不去看她的表情,他凉凉道:“你口中所谓平静生活,或许是你梦想的,但绝对不是我想要的。与皇后一道,为权势、劲敌抗争,那般刀口舔血的生活,方才是我真正要过的。你我虽有血缘关系,但是……”
他沉了沉嗓子,微眯着眸子,声线冷厉。此刻,即便没那身宫中服侍佐身,他身上昔日宫中权阉因心的气势,仍旧叫他不怒自威。
他说:“你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更无法走到一块儿。”
他还说:“你我亲缘本就是场错误,也该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
自闻昊说出那般决绝话语后,闻月便狠下了心,几日都未再去他院中。
再听闻他消息时,已是五日之后。
太后的人马终究是到了。
该是闻昊离去的日子,也到头了。
太后死士马带着闻昊杀出院中重围时,也一并惊醒了还在逃避的闻月。
自那日知晓闻昊与太后暗通款曲之后,她早已在闻昊院中布下眼线,一旦闻昊院中有任何动静,便会立刻通报给她。也因此,闻昊逃出院中这等大事,在他甫一有所动作时,闻月便知晓了。
彼时,谢翊正在军中,府内只余闻月做主。
得知太后死士已带着闻昊在院中肆意杀戮,闻月挺着笨重的身子,飞快跑出了房门,连身后侍女提心吊胆一路唤着她小心,她亦不当一回事。
此刻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她去晚了,恐怕连闻昊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第114章 维护
待到闻月喘着粗气出现在院门外时。
闻昊昔日所居的小院里, 已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太后死士见闻月赶来, 眼露精光, 飞身向她袭去。
然而, 死士尚未近她的身, 已有更快一人挡在闻月面前。
闻昊立在闻月身前,横眉朝那名死士道——
“不准碰她, 滚开。”
那名死士知道因心公公威名,立刻露了怯。
转过身, 死士绕到闻昊身后, 继续朝府外突进。
眼见死士离开, 闻昊大跨一步,离开闻月身边。
可未等他走远, 已有一双柔软的手捏住了他的衣角。
闻月望着眼前高了她半个头的少年身形,眼眶红润:“昊儿, 你是在乎阿姐的, 对吗?”
闻昊微怔,却未回头。
闻月没告诉他,方才她孤身一人闯进院中,便是拿自己在赌, 赌闻昊对她的感情。太后既能派人前来, 定然知道闻月的重要性,那些死士定会第一时刻绑走她。可事实上,却是闻昊拦在了她的跟前,没让他们得逞。
自那日青澄寺之行, 闻昊将她掳走险些出事后,谢翊在她身边增派了多名暗卫,只消闻月一声令下,便能出现于此。可闻月却没有动用他们,她只是想赌一赌,赌自己在闻昊心中的分量。
眼下,她似乎已找着答案了。
闻昊转过头来,收敛所有情绪,冷声说:“不是,我只是怕了。怕我杀了你后,谢翊定会找上我,叫我无法活着走出这定宁城。”
她问他:“你当真决意要走?”
“是。”他认真盯着她,“若你当真拿我当亲弟,便放我走。”
“昊儿,你可知我两世寻你有多不易。”
“我听你说过,知道几分。”
身后利刃碰撞,声音肃杀,闻昊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捏住她的肩,口气灼灼:“可你也请你务必明白,你给的,未必就是我想要的。寻我是你的夙愿,却不是我的。你想将我绑在身边,让你将亲姐义务做的圆满,可我呢,你可有问过我想要的。”
闻月沉眸,无法回应。
确实,两世以来,她皆以为她的昊儿会同她那般期待着姐弟重逢,却不想,她的昊儿遭受了那么多的欺凌侮辱,忘却了许多记忆,也一并忘记了儿时过往。原以为的同一份快乐记忆,而今只有她一人拥有,对于他而言,那却是全然陌生的。
闻昊别开眼,长长叹了口气:“若你真当我是你同胞兄弟,请你务必不要强迫我去做我不愿做的事情。我与谢翊前世恩怨无法了却,更不愿生活在他的庇护之下。此地不是我想待的地方,你所向往的生活,亦不是我想要的,请你让我走吧。”
脑袋忽然变得很沉,她艰难地抬起头来,含着泪,问他:“你真的决定了?”
“是。”他点头,回答地毫不犹豫。
然而,闻昊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军靴落地的猝响。
待二人回眸时,那十余名死士已悉数死在谢翊的军队之手。
眼见闻月安好,谢翊紧蹙的眉头总算是舒缓了些。
他快步走到闻月跟前,上下打量,确认她无碍后,猛地一把推开了闻昊:“混账东西!你可知她如今怀有身孕,见不得血腥,你竟还在她面前大肆杀戮。闻昊,她把你当心尖上的宝护着,而你可有一刻将她当做阿姐?”
谢翊气势逼人,又字字在理,闻昊拧着眉,没说话。
谢翊拽起他的衣领,单手拎着:“你被我俘获,她保你。你杀陈王宠妃,她保你。你以为没她庇护你能活过此刻?你竟因想逃出定宁,还同她说那般狠话,叫她多日以泪洗面。闻昊你信不信,我此刻便敢杀了你!”
回想起闻月窝在他怀里,偷偷流泪的模样,谢翊简直恨他恨得牙痒。
说到情急之处,谢翊怒得目眦欲裂。
“谢翊,别说了!”
闻月急忙喊住他,生怕他再多说出些什么,叫闻昊难堪。
她眼眶红润,像是快掉下泪来,谢翊心疼得要死,叹了口气,终是松开了攥紧闻昊衣领的手,他朝身后道:“来人,将他押下去,好生看管。”
“谁敢动我!”
未等侍卫走来,闻昊已提起了剑,似有自行杀出一条血路的趋势。
刀剑无眼,闻月既怕禁军伤了闻昊,又担心闻昊再开杀戒,造成更多死伤。
思及至此,闻月跨出一步,将闻昊护在身后。
她红肿着眼看向谢翊,“谢翊,放他走吧。”
闻昊似是没想到她会有此动作,顿时一怔。
先前青澄寺一事,叫谢翊心有余悸,他生怕闻昊那畜生再起坏心,急忙将闻月拉进怀里:“别乱跑。”
闻月却哀哀地看着他,语气恳切,快要哭出来。
她依在他怀里,“谢翊,就当是我求你,放他离开吧。”
谢翊沉眸,未答。
其实,之前闻月就同他提及过此事,当时谢翊未予答复。闻昊于太后虽为左膀右臂,但在军机政事之上,却无涉猎,放他回去,也是无妨。
谢翊踌躇不绝,只是担心他日放闻昊回京,太后以他为要挟,拿捏闻月,届时桎梏在闻昊与他之间,太叫闻月为难。
可若留他在身边,亦然是个麻烦。谢翊识人颇多,他早已一眼看穿,那少年的心性是捂不热的。他天生冷血嗜杀,性格早已养成,怎可能经闻月三言两语就能软化。前世他杀死闻月之事,已让谢翊心中存有芥蒂。
与其将他长久留在身边,叫闻月整日泪眼朦胧,到不如眼不见为净,放他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