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翊隐隐觉得,此事绝不会来得那般简单。
果不其然,就在谢翊得到太后投诚消息不过须臾,已有太监在大殿前替太后传话,道是谢翊曾为南施王朝的王爷,闻月亦曾为小皇帝的教辅,顾念着旧情,这改朝换代的这日,太后愿带着小皇帝主动降于谢翊,但前提是,他们母子二人希望能在谢翊登基之前,能再与谢翊及闻月再见回面,交代些退位的后事,以保全宫中众人,不再发生流血事件。
太后所传之言,字字恳切,颇有些死到临头,其言也善之感。
可谢翊听后,却觉着,这是太后为他摆的最后一计。
他摇头笑笑:“回去告知太后,我谢翊自会前来。”
罗宏听完,不由蹙眉。他上前一步,拦住谢翊:“太后绝非如此亲善之人,贸然答应前去,恐其中有诈。”
谢翊拍拍他的肩,微眯着眼,思忖道:“世人不知我与太后之间纠葛,只知这是太后垂死之际,期待与我会面得以给予通融。若我断然拒绝再见,在王朝更替如此敏感时期,恐今后落下残暴不仁的话柄。太后在大殿上宣布此言,便是要叫我不去也得去。”
谢翊此言有理,罗宏也听进去了三分。
罗宏捏着拳,恨恨道:“这毒妇当真是聪明得很,当初利用辰南王府拿捏殿下,现如今又以此计逼得殿下不得不去。”
谢翊沉眉,与罗宏对视一眼:“当初父亲就义,我举旗策反,亦是承了父亲之名。太后派人在殿上传话,便是拿捏住了父亲一生的忠义。为保父亲名声,此行不得不去。”
谢翊尚未说完,已有一人神色匆匆地闯进了大殿内。
罗宏眼尖,第一时间认出,此人乃是负责谢翊后院安全的守卫头子。
见了谢翊,他一脸惶恐,对着谢翊便跪了下来,“殿、殿下,不好了。”
谢翊问:“何事?”
“夫人原在京畿外的院子里休养,可殿下攻入上京的这一夜,不知打哪儿来了一群黑衣人,他们杀光了守院的人,把……把夫人给掳走了。”
谢翊心头一颤,急忙追问:“可知是何人为之?”
“是太后的人。”他颤颤巍巍道:“就是那些人把奴才绑进宫中,要奴才告知殿下的。”
“好啊。”谢翊嗤笑一声:“恐我不赴约,竟然动了闻月!”
罗宏先前还觉得太后精明狠戾,而今得闻此事,却觉得她愚蠢至极。
谢翊举反旗之后,时刻将闻月带在身边,便是怕她出了事儿。当初因闻月一句话,谢翊更是随意便放走了太后手下最得力的太监因心,由此便知闻月在谢翊心中的重要性。太后千不该玩不该的,便是动了谢翊的心上人。
更何况,她还怀着谢翊的孩子……
罗宏忍不住为太后捏了把汗。
谢翊冷着脸,拂袖而去,临走前,他回过眸子来,嘱咐罗宏:“等我消息,如若那毒妇有任何不轨之举,随时杀进来。”
“是。”罗宏得令。
罗宏哪里听不懂,谢翊这是动了杀心了。
一炷香的时间后。
“砰”地一声,谢翊一脚踹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小皇帝闻声,浑身颤抖了一下,飞快缩进了太后怀里。
彼时,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并无外人。
太后独坐主位之上,小皇帝则立在她身侧。曾是太子的小皇帝,而今不过十余岁,尚是懵懂年纪。知谢翊谋反而来,对他心生恐惧,他抬头睨了谢翊一眼后,本能地就要窝进太后怀里。
太后却不由冷了眉,狠戾地一把将他推开:“成何体统!”
小皇帝紧咬着唇:“母后,孩儿……孩儿害怕。”
太后瞪他一眼,“给我坐好!”
小皇帝扁了扁唇,不敢说话,只乖乖踮起脚,够上椅子,攀上去坐定。
他虽年幼,却也懂得,今夜是王朝更替之夜。
或许明日他就要被拉下这个位置,此时此刻,由不得他撒娇。
太后见人如约来了,唇角不由勾了勾,她把玩着护甲,语气漫不经心:“哟,总算是等到辰南王了。”
谢翊冷笑:“何必说等,太后不就笃定了我会来吗。”
“也是。”
她走下主座,挑着眉笑:“就是不知,辰南王是为了所谓忠义虚名而来,还是……为了佳人。”
谢翊懒得和她玩这些虚与委蛇的把戏,沉声问:“她人呢?”
太后了然:“原是为了佳人呐。”
谢翊紧抿着唇,眼中炙热,怒火即将爆发。
太后见状,朝小皇帝摆了摆手:“陛下,去将国师牵出来,送到辰南王手里吧。”
小皇帝的手抖了抖,却仍是乖巧地听了话:“是,母后。”
第116章 生死
小皇帝走进御书房的里间。
不消须臾, 就从里头牵出了个人来。
闻月被反绑着手, 嘴里头还被塞了布料, 头发乱糟糟的, 形容有些狼狈。好在衣衫之上并无任何血迹, 脸上亦无淤青,谢翊一颗悬着的心, 总算是放了下来。
太后微眯着眼,朝小皇帝使了个颜色。
小皇帝似是有些犹豫, 可片刻之后, 在太后的暗示之下, 他仍是鼓起勇气抖了抖袖子,朝谢翊走了过去。
若换做平时, 太后与小皇帝如此异样的表现,定会引来谢翊的怀疑。
可偏偏, 闻月失踪已叫他情急, 以致于他根本没察觉出异常。
小皇帝拉着闻月,送到了谢翊的身边。
谢翊眉头微蹙,立刻替闻月取出口中布料,着急问:“阿月, 没事吧。”
“我没事。”闻月摇摇头, 趁太后不注意,悄悄对谢翊使眼色,暗示他这是场鸿门宴,务必要小心。
两世的默契, 让谢翊听懂了闻月眼中提点。
他静默地朝她点点头,暗示已做好准备。
手上莫名被人抓了一下,闻月本能低下头,却见小皇帝正张着双无辜的大眼,胆怯地拉了拉她的衣袖。他那模样,与那年深秋,在冀州所见的屠户夫妻家的小女儿如出一辙,天真可爱,叫人忍不住怜惜。
若小皇帝未被太后带走,兴许此刻,他亦正活得天真烂漫吧。
即将为人母,闻月心思变得敏感。
望着小皇帝单纯的模样,竟生出些怜悯之心。
小皇帝抿唇悄悄朝闻月笑了笑,随后伸出另一只手,拉了谢翊一把。他的声音细细软软的:“辰南王,快给国师解开腕上的绳子吧,都束了好久了。”
无人会提防一个稚弱的孩童,谢翊亦然。
得闻小皇帝天真的话语,加之闻月腕上的淤痕提醒,谢翊便伸出了手,摸上麻绳,准备替闻月解开绳索。
小皇帝见状,明显退了一步。
须臾后,趁谢翊不备,他悄然回过头去,瞥了主座上的太后一眼。
此时,见小皇帝后退,太后明显便动了怒,横着眉,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叫小皇帝回想起三月前,侍奉在他身边八年有余的宫女,竟因端错了一壶茶,便被太后残忍杖毙的画面。自小,太后在小皇帝眼里,便是权威,是苍天。他不敢得罪她,更不敢忤逆她……
思及至此,小皇帝深吸一口气,捏紧拳,面露凶光,又再次迎了上去。
也便是在此时,小皇帝手中闪着银光的匕首,终于暴露在了空气中。
小皇帝是经专人训练过的,半月前,太后曾派了数十位高手,来回就教他练了这一招。因此,他踮脚、提刀的每一步骤,皆是快、准、狠的。
方才佯装天真的那一言,也是早已经过布置的。
用闻月吸引谢翊注意,用天真掩盖杀意,这是太后故意出的奇招。甚至连出刀时,故意从闻月身侧扎过去,也是数百种方案中择取的最完满选择。
毕竟,危险在前,任谁都会提防行事诡谲的太后,而不是将注意力放在一个傀儡孩童身上。
那经过千百次训练的招式,又快又准,饶是谢翊都躲不过。
可那匕首自闻月腰窝里送出的时候,她却注意到了。
电光石火之间,她本能要替谢翊去挡——
只可惜,还是迟了。
待她凑上前去时,那匕首尖光已被血肉吞没。
那小皇帝已捏着匕首,已捅进了谢翊的心窝!
汩汩的血,自谢翊心口涌出,他强撑着身子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那猩红的血色扎痛着闻月的眼,映在她瞳孔之中,一片血红。她懂医,自是知道这匕首已是入了谢翊胸口要害。她紧张得浑身在抖,全身力气被瞬间抽离,她捏上那匕首把,轻覆着,却不敢□□。
因为她很清楚,在未知的情况下拔离匕首,得来的结果,定是谢翊失血而亡。
深吸一口气,她强装镇定。她吃力地挪过身,扶住谢翊。随后,为防小皇帝及太后再生杀意。她冷着眉,猛地一脚,摒弃先前对小皇帝那些无妄的怜悯,一脚将他踹得老远。
闻月清楚,太后让谢翊进御书房,便是场鸿门宴。
以谢翊心性,自不会做这般豪赌。
因此,毫不犹豫地,闻月便放声朝外大喊:“罗宏!进来!”
彼时,罗宏本就时刻守在暗处。
而今得闻闻月叫唤,立刻带人踹了门进来。
可进门的那一瞬,见到谢翊胸口那把利刃,罗宏握剑的手止不住地在抖。他本能想上前询问谢翊情况,却被闻月一声呼喝,唤回了理智。
闻月红着眼,咬牙命令道:“今日这大殿内的人,都杀了。”
罗宏眼中血丝遍布:“是!”
话毕,罗宏提着剑,就朝小皇帝和太后冲了过去。
殿外,太后一派余孽得闻异动,飞快涌入宫内。
这一回,太后总算想起了她收养多年的假儿子,被亲信护着逃跑时,她还不忘抓了把小皇帝的衣衫,哈哈大笑:“皇儿,这一刀,刺得甚好!”
罗宏本就因谢翊重伤,愤怒无比。
太后所言,等同于火上浇油。
罗宏目光之中杀意毕现,连续砍杀数十人后,利剑终于指向了太后要害。
可偏就是这时候,有一黑衣少年飞身而出,欺身拦在了太后跟前。
而来人,正是快马加鞭自宫外赶来的——
闻昊。
眼见谢翊身受重伤,闻昊似乎也停顿了一秒。
闻昊自来聪慧,他当即悟出,太后摆这鸿门宴,却不告知于他,便是担心他走漏风声,饶过谢翊。这一刻,心中有一些固执的信任,似乎开始崩塌。原是他自以为的信任,当真仅是一厢情愿的。
可即便如此,眼下太后有难,他仍是摒弃一切,挡在了主子前头。
他横眉朝罗宏,口气狂妄:“要想杀太后,先过我这关。”
罗宏知道闻昊身份,本能地犹豫望了闻月一眼。
而闻月亦未想到,这姐弟对立的这一日,竟来得这么早。
她向来宠爱亲弟,可此时,她却对闻昊失望至极。太后狡猾至极,她何其无辜,谢翊又何其无辜。可偏偏到此刻,闻昊竟还护着他所谓的主子。
这一刻,看着谢翊胸口浸润的血水,闻月别无选择。
再不离开,替谢翊医治,恐怕这一刻赔上的,便是谢翊的命!
她狠狠心,含泪睨了眼闻昊,抛下一句话,便扶着谢翊转身离开。
她说:“留闻昊的命,其余人,格杀勿论。”
*
亲信护送之下,闻月带着受伤的谢翊,上了出宫的马车。
谢翊军营驻扎在京外,营中有最好的伤药和最擅医治刀伤的大夫。
闻月告诉自己,只要撑到京外,一切都定有转机。
可很多时候,事态发展也皆不是顺着心走的。
马车尚未驶离宫门时,谢翊伤处的血已将铠甲浸透,那猩红的颜色,甚至染上了身下的软塌,大片大片,血色怖人。
再不止血,照这样下去,谢翊定然撑不到出京,便会失血过多而亡。
而今唯一的办法,便是拔走谢翊胸前的匕首,赌一赌了。
马车中备有止血的伤药和纱巾。
闻月取过纱巾,将其覆在谢翊刀把上。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将那匕首拔了出来。
谢翊原正处于失血昏迷之中,现下胸口患处突然被一股外力抽离,皮肉被利刃割裂的痛感,叫他痛苦地蹙着眉,渐渐清醒了过来。
见他睁眼,闻月恍惚也得了支撑的力量。
她扬起唇,艰难地朝他笑了笑,试图缓解此刻生死危机的紧张感。
他唇色苍白,却仍是对她回以一笑。
无声的静默中,是两人两世而来的默契。
闻月转身,解开他的衣衫,取纱巾替他清理伤口,之后打开止血伤药,替他均匀涂抹在患处,再以纱巾覆盖按压止血。
她怀着身孕,身子本就笨重,弄完这一切,头上已沁出了细腻的汗珠。
她半跪在地上,双手替他压着伤口,同时,她还不忘低下头靠上他的脸颊,轻轻吻了吻,声音很低,像在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谢翊,别担心,我能救你的。”
“嗯。”他侧过脸,用自己干涸的唇,浅浅碰了记她的:“我信你。”
可世上一切终究不是那般让人遂心如愿的。
半柱香的时间后,纱巾浸透了血色,还在成汩地从患处往外冒。
闻月只好孤注一掷,将所有止血伤药全都用上。然而,谢翊伤处太大,又伤及胸前要害,根本止都止不住。纱巾换了一张又一张,但那血液却根本没停的势头。
一股莫名的无力感,充斥在闻月心头。
她突然觉得无助,觉得孤独。她似乎,是被上天抛弃了。
她自以为重活一世,能够改变什么。可直到此刻谢翊失血疲惫的脸,横在她面前,她才知道,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若是上天能让她此刻做选择,她宁可不要多活这世,她宁可要谢翊生,也不想看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啪嗒”,一滴泪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