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翊却极不配合,连着几次,都试图回头。
若非闻昊阻拦,或许此刻,他早已奔去了闻月身旁。
谢翊压低了嗓子,声线里带着薄怒:“闻昊,放开我!我绝不能留她在此等死!”
闻昊的神情无波,淡淡道:“等会儿。”
谢翊不懂他意欲何为,只以为他是在敷衍自己。
待到半条腿跨入密道后,谢翊再也忍不住了。他朝闻昊低吼了一声:“放开!”
须臾后,便不顾重伤,他运功准备破了闻昊的桎梏,意图返回闻月身边。
可偏就在这时,少年满眼轻飘飘的笑意,蓦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满眼正经之色。他捏住谢翊的腕,将谢翊推进了密道口。随后,他一脸正色,同谢翊叮嘱道:“你住手,我去。”
担心谢翊未听懂,闻昊又补充了一句。
他说:“你候在这儿,等我把她送来。”
话音刚落,他不给谢翊任何反应的机会,便提起轻功,飞身跑出密道。
控制密道的花瓶很沉。
闻月一心专注在旋那花瓶上,额上冒了细密的汗,俨然未注意到密道那头的动静。
电光石火之间,忽有一道力量钳住了她的腰身。
那人轻而易举地将她抱了起来,随后用力一举一推,她整个人便扑向了密道。
密道内,谢翊反应很快,见此情形,他立即伸出手去,团团将闻月接住。
待闻月反应过来,从谢翊怀里抬眸时,只见原该出现在洞内的闻昊,却根本没了影。
她当下便慌了神,本能跑向密道之门。
彼时,因无人旋转花瓶,密道之门即将阖上,仅剩一条半尺上的缝隙。
可即便如此,闻月还是不愿人命,将手伸进那缝隙,企图拦住关合的石门。
也便是在这时,她瞧清了外头的景状。
原该身在密道中的闻昊,此刻正遥遥站在书架旁、花瓶一侧。
可那里,本该是她站的地方啊。
怎么,怎么会变成了他呢……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这才惶惶然地反应过来,方才被人拦腰抱起的力量,便是来自于闻昊,是他不顾一切冲出了逃生的密道,转而将她送进了里头。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啊。
密道之门即将关闭,她却仍旧死按着石门,不愿放手。
石门坚固,阖上之时,定会截断她的五指。
眼见情况不妙,闻昊轻旋了一记花瓶,让石门继续留待出那条缝儿。
他不敢多打开些,他生怕那不死心的女人,会不顾一切冲出密道,与他一道赴死。到此刻,闻昊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舍不得她,舍不得她痛苦,舍不得她与爱人阴阳两隔,更舍不得她一尸两命。因此,为解决这些不舍之情,最好的办法,便是由自己的命抵她的命……也算还了前世的债。
闻月以一种极度卑微的眼神,巴着那石门,遥遥望着闻昊,眼泪已彻底断了线。她哽咽着,一遍遍问他:“昊儿,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他依旧笑得无所谓似的:“我只是觉着,留你在这儿,实在不值当。”
闻昊不敢直面她的眼睛,只以余光瞥向她那处,时刻关注着石门,运作着花瓶,生怕卡到她。他埋着脑袋,似是自言自语:“你留这儿,是用两条命换两条命。可我留在这儿就不一样了,只用了一条命,就换了你们三条命。即便是太后追兵赶来,也算是我们赚了。”
“你不准胡说,快放我出去!”闻月喝止。
闻昊却依旧只是笑,“我没胡说。”
语毕,闻昊便别开眼,朝密道口挥了挥手,示意此地不宜久留,应当让谢翊将她带走。
谢翊与闻昊从未有过任何交流,甚至在政坛之上,两人甚至对立。
可在此刻,二人为了闻月,纷纷选择了退让。
自闻昊从密道口飞身而出的那一刻,谢翊便知道了他的决定,也佩服少年的果敢。若换做谢翊,若他身子完好如初,他定也会选择以身相互。
可闻昊并没给他做选择的机会,他早早就替他们都决定好了未来的路。
密道内,谢翊看懂闻昊的暗示,用尽力气将闻月拉走。
密道外,闻昊看着二人重叠的身形渐行渐远,而那张与他有着几分神似的温柔脸庞也在逐渐模糊。这一刻,不知为何,向来果敢的少年竟头一回犹豫了。他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喊出了声。
“喂,谢翊。”
“嗯?”
谢翊本能回过头来,看见少年一张微笑的脸庞。
闻昊是个要面子的人,即便是临死前,在这个所谓的姐夫面前,他仍旧要装出一副乖戾的模样:“今天,如果我运气不好,不小心死了的话。谢翊,你一定要给我记着,我今日的死,是因为你,是你欠了我闻昊的。”
谢翊咬牙说:“一定记着。”
闻昊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次抬眸,望着谢翊和闻月。他把那句没说完的话,继续接了下去——
“所以,为了报答我,今后,你要千倍百倍地对我阿姐好。”
谢翊抬眸,直截了当地回了句:“不用你说,我也会。”
男人之间的对话,并无需旁的客套。
此时,抽噎不止的闻月,亦因闻昊的一席话而怔住。
这是闻昊第一次唤他阿姐。
闻月曾以为,前世今生的纠葛,可能让她这辈子都盼不到这声阿姐了。
可偏偏,这一声阿姐,却在此刻被唤了出来。
心上疼得满目疮痍,唯有揪紧心口,方能缓解这股钻心的痛。
外头军靴落地之声渐近。
眼见拖延不得,闻昊松开了花瓶,放任石门关合。
眼睁睁地,密室里头的闻月,望着那石门空隙从手掌大小,渐渐缩短,最后快只剩一条缝隙。而她亦只能含着泪眼,越过那缝隙,方才得以见他。
到那缝隙快消失不见时,闻昊终于卸下了伪装的假面。
他眼梢上扬,笑眼微微眯着,望向闻月。
彼时,他露出的每一丝笑意,仿佛都发自心底,虽临黑暗之境,笑靥却恍惚如沐春风。他不爱说什么空话,只是十分单纯地同她道别。
他说:“阿姐,今后务必保重。”
闻月含着泪,咬牙点了头。
他又说:“这一世,能与你相逢,做一回你的弟弟,我已知足。”
闻昊话音未落,那不通人情的石门,便猛地阖上了。
他末字的尾音,也被吞没在机关的闭合声中。
石门隔绝光线的同时,也一并隔绝了姐弟二人的亲缘。
谢翊与闻月在闻昊的掩护之下,顺利借着密道,逃出生天。
而当夜,宫内便传出了消息。
太后身边得力太监因心,因背叛太后遭到诛杀。逃至坤宁宫时,他畏罪,选择自焚谢天。他用一把火烧死自己的同时,整个坤宁宫也随他此举付之一炬。
那夜,坤宁宫的大火足足烧够了一夜。
而那个曾经在宫墙之内呼风唤雨的少年太监因心——
则被火烧得,连骨头都未能寻着。
很多年后,宫墙之内早已换过了主人。
那个被皇帝宠极一身的女人,才辗转从前朝旧臣口中听到了前朝坤宁宫大火之夜的细节。她这才知道,原来那么多年,皇帝所谓因心被禁军所杀而亡,全都是骗她的。因心真正的死因,是因为那场熊熊难灭的大火。
知晓真相的那夜,她未哭,亦未闹。
她只是不顾皇帝和太子的阻拦,撑着虚弱的身子,在亡弟的排位前,静默地,跪了一夜。
她哪里不懂,因心所为,是为利用大火,拖延坤宁宫中之人。
大火之下,谁都不敢贸然冲进,那样便留给了她和谢翊更多的逃生时间。
要不然,像他那样骄傲自负的人,怎会选择自焚那般卑微的死亡。
第119章 团圆
半月后。
谢翊休养生息, 重整旗鼓, 再次上京讨伐。
这一回, 谢翊未再存有顾虑, 直接领兵攻进了正殿, 杀出了一条血路。
眼见情势不妙,太后自知无力回天, 连夜带着亲信,暗自逃出了宫。而此时, 毫无用武之地的小皇帝, 早已被太后视为弃子。
可怜的小皇帝本就因那日暗杀谢翊而陷入癔症, 神志不清,在太后抛弃他逃走之后, 小皇帝便彻底病倒了。
谢翊虽存着仁心,请了御医替小皇帝诊治。
无奈, 小皇帝已病入膏肓, 药石无灵,不到三日,便没了命。
没多久,太后一脉也在逃亡之中出了内讧。失去权势的太后此时已如乱世中的浮萍, 再无法掌控任何人的命运, 亦无法掌控住自己的。
待到一月之后,太后被人在乱葬岗发现时,尸身皆已发臭。
自此,前世盛极的林姓王朝, 到今世,算是彻底覆灭了。
不日后,便是谢翊的登基大典。
寝宫内,礼官捧了江南定制的龙袍前来,请谢翊试穿。
彼时,闻月因从谢翊口中得知,闻昊被禁军所杀后,万分痛心,一连病了数日,到近日才将将缓和过来,只是整个人仍旧郁郁寡欢。
闻月寻了闻昊两世,好不容易团圆,却又生死两隔。
谢翊自然知晓,此事对闻月打击很大。
于是,他只要是下了朝,得了空,便时刻陪着她,讨她欢心。同时,他又以腹中胎儿为借口,叫闻月好好用膳睡眠,总算情况稍稍缓解了些。
礼官送来龙袍后,便匆匆离开了。
太监为谢翊换上龙袍,量度衣衫是否合身。
闻月半靠在榻上,正巧瞧见谢翊的领后未整理好,有些异常的褶皱,便撑着沉重的身子,走向他,替他整了整。
周遭太监见闻月走来,立刻识相地退后了几步。
闻月替谢翊捋平领后褶皱,抚着那明晃晃的色彩,却蓦地失了神。
前世,她与谢翊皆是因皇权之争,而无辜死去。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却再次因权力争斗,无法安宁苟活,不得已才走上了争权之路。
这明黄之下,掺了多少猩红的人血,闻月无法计数。
可好在这一世,她运气甚好,再遇了谢翊,解开了前世的枷锁,得到了团圆。
回想起来,这重生后的一路,其中诸多皆是谢翊无形的保护所铸成的,否则她或许早就死过千遍万遍了。能重遇谢翊,被他爱上,已是闻月一生的福气。
而若她猜得没错的话,今世谢翊更是为了护她,是做出了极大的牺牲。
心中有一疑惑,已困顿她许久。
今日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想尝试着寻求答案。
她缓缓抬眸,看进他眼里:“谢翊,我一直有一事好奇。”
“嗯?”
他替她撩开耳边碎发,动作宠溺。
她顺势抓了他的手,直截了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前世杀我之人乃是闻昊?”
谢翊抿唇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问:“何时看出来的?”
“已是好奇许久了。”闻月说,“那日青澄寺中,我质问昊儿是否还要再杀我一回时,你眼中并无惊讶之色,那时我便心中存有猜疑了。”
她着急等待着他的回应,一双眼瞪得像铜铃。
他却一脸云淡风轻,抽出被她握着的手,继续以五指替她梳拢发丝。
他眼中含着温吞的笑意,“既然猜到了,笃信你心中所想便是。”
言下之意,便是肯定。
闻月纳闷了,“可你既知晓真相,为何不及早告诉我。前世,我尚且以为是你害死了我。若能及早解释,那些加诸在你身上的脏水,也总算能撇了去呀。”
谢翊刮了刮她的鼻尖,笑了:“刚重生那会儿,你那般恨我,便是这一瓢脏水去了,你也总能寻找由头,给我泼下一嫖的。”
她一怔,须臾后,半张脸红透了。
他这番推理倒也没错,回想起过往之事,闻月当真有些不好意思。
谢翊见她如此娇憨模样,心头软了大半。
他伸手拥住她,往她发心吻了吻:“你既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好了。”
“等等。”她却打断他,自他怀里抬起脸,娇娇在笑:“你且让我猜猜。”
“好。”
闻月回想过往种种,一边思考着,一边无意识地在谢翊胸膛画着圈:“若我猜的没错,你不让我知道前世杀我之人是昊儿,是怕我会难过,担心真相叫我无法接受,所以才选择了隐瞒。你是……宁可我活着恨你,也不想让我痛,对吧?”
怀着身孕的人,情绪最是敏感。
话到最后,闻月鼻腔酸了,眼都红了。
该是怎样的珍惜爱护,才会让谢翊宁可咬牙吞下一切,却也舍不得她痛?闻月难以想象。
果不其然,如她所料,谢翊未说话。
此举,等同于默认无疑。
过了好一会儿,谢翊抚着她的发心,幽幽开了口。
“知我者莫若吾妻。”谢翊回忆道,“前世你死后,我恨极七皇子一脉,便想方设法从中打压,试图让七皇子交出罪魁祸首,为你报仇。可七皇子生性暴虐,在我打压他之初,他就因畏罪,将恨意火苗烧到了闻昊身上。闻昊不久就被他杀害,我虽寻到了杀你之人,却也于事无补。”
谢翊顿了顿,继续说:“也就是在那不久,我意外查到了你父亲赵太医的线索,按图索骥了解到了闻昊身世,知道在你们走后没多久,闻昊便被太后接进了宫,成了宦官。后来,在太后授意之下,他暗中进了七皇子府,成了七皇子娈童。”
闻月追问:“那时你便猜到了?”
“嗯。”谢翊点头,“七皇子府中娈童不多,杀你之人乃是七皇子娈童,而你弟弟亦是。我当时虽未来得及深究,但心中已大致猜到答案。可闻昊一死,我已无法确认真相。到今世,一切又因闻昊重生而再无迹可寻。后来,见你如此执迷于前世杀你之人,我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能囫囵吞枣过去。一来证据不足,怕错误信息扰乱了你。二来,也担心你会顺藤摸瓜,查到杀你之人乃是你亲弟闻昊,叫你伤心至极。最后思来想去,只好选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