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只大猫一样,落地消无声息,连呼吸都又平又缓地融入夜风里,安静得就像是不存在。
楚辞闭着眼睛睡觉的样子很乖,睫毛又浓又密地搭在眼睛下,鼻尖莹白,像是落了一线月光,唇色很深,小巧的下巴压着被子,面容恬淡,犹如月下花瓣里安眠的小花仙。
秦尧没想吵醒她,就停在几步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在黑暗里看着她。
其实是看不清的,夜又黑又浓,遮挡了全部的视线,可是他看的很认真。
楚辞侧着脸在被子上蹭了蹭,模模糊糊地翻了个身,侧躺着把被子角压在脸下,半梦半醒之间迷糊地睁了一下眼,就看到床前黑漆漆地站着一个很高的的影子。
!!!
楚辞一瞬间就清醒过来,她飞快地坐起来,咬着被角往后退一直靠到墙上,用被子把自己整个人包起来只露出眼睛,像只受惊的兔子瑟瑟发抖地看着他。
“是我,别怕。”秦尧说。
可是楚辞还是害怕,她甚至又往旁边躲了躲,把自己缩在角落里,声音发飘,气若游丝地问,“可是你是谁啊,我好像不认识你。”
“……”第三次了,秦尧在心里默数。
他开门见山地说,“后天就要成亲了,我担心你会紧张到睡不着,所以来看看你。”
这简直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楚辞明明睡得很好!
秦尧想了想,还有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犹豫许久,还是觉得楚辞需要知道,他说:“后日大婚,你须得从赵兆府中出嫁。”
楚辞愣了一下,咬着唇却什么都没有问,秦尧也不再解释。
过了好一点会儿,楚辞声音很轻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你可以早点来的,至少不用这么晚,也可以让人通传,从正门进来,点上灯。”
秦尧这才发现楚辞根本没有认出自己,他耐心地说,“我们暂时不能见面,这不吉利。”
“不吉利,为什么?”楚辞疑惑地问,旋即她一愣,小心翼翼地问,“你是……陛下?”
“是我。”
楚辞慢慢地把被子拉高,连眼睛都全部盖住一丝一毫都不露出来,隔着被子她声音有些闷,很是担忧地说,“可是我们已经见了,怎么办,会不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会,”秦尧并不吝于提起这些,他说,“可是将要发生的事情和我们今天有没有见面没有关系,即使我们没见,这一切也不可能避免。”
楚辞捂着被子想了想明天登基大典会有什么人发生什么事,觉得秦尧这样说好像很有道理。毕竟没有了打压老臣的左项,那些古板方正的老学究们肯定要在秦尧登基的时候狠狠地挫挫他的锐气,长长威风。
想到这里她偷偷的看了一眼秦尧,一时觉得他有一点点的可怜。
于是她大度地原谅了秦尧,扭头安慰起他来,绞尽脑汁地找借口与他同病相怜,毕竟这样来安慰人好像是最有效的。
楚辞十分心虚地说,“其实我也有一点紧张……”
秦尧立刻说,“我就知道你会紧张,所以来看看你。毕竟成亲是人生最大的事,紧张在所难免,你不要觉得不安。”
楚辞:“……”我不紧张,我觉得你有点紧张。
本来楚辞以为秦尧紧张的是登基大典,却原来是因为成亲。
不过这个很简单,因为她已经驾熟就轻了。于是她胸有成竹地说:“不用担心,我已经成过一次亲,对流程很熟悉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明天我也会在你身边帮你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之后,楚辞莫名的觉得有点冷了,她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冷冰冰的秦尧,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赵兆府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卧房里,齐苼趴在床上捏着一支笔艰难地写着什么,突然背后一凉浑身打了个冷颤。
坐在边上监督的赵兆立刻头痛道:“重写重写,你的这个字,啧,真是太丑了!”
另一边,秦尧嘴角勾起一抹笑,冷冷说,“成过一次亲?很熟悉?可以帮朕?”
“那朕就等着,洞房花烛夜,朕的皇后会怎么温柔地指导朕。”
第10章
秦尧悄无声息地来,留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一言不发地在楚辞的注视下,从窗户翻出去,勾着屋檐跳上房顶走了。
那身形看起来灵巧又熟捻,像是这样的事情早就做了无数遍。楚辞披着被子光脚走到窗户旁边,被角带起了什么,叮当一声落在地上,月光下泛着冰冷锋利的光芒。
她扶着窗沿,踮着脚抬头往上看,月光皎洁地照在她脸上,似烟笼纱风笼水,飘然出尘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邀月飞升。
她缓缓地伸出手,手掌向上,指尖微微颤动,好像在等待什么,或者邀请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来。
最后楚辞收回手,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披着被子回到床上,盘膝坐着,吃完了荷包里最后一颗糖块,然后躺下,认真地给自己盖好被子,对着虚空甜甜地说,“好梦。”
第二日一早就有侍女侍人来请楚辞移步赵府,楚辞顺从地被人府上马车,隔着帘子一角看宫门飞快地被抛在身后。
赵府已经焕然一新,大红喜字红灯笼热热闹闹的,下人们不多但是个个喜气洋洋,真心诚意地躬身对她道贺说吉祥话,然后秦尧派来陪她的侍女便笑吟吟地一个赏了几个金花生。
赵兆和齐苼站在门口亲自来迎接她,赵兆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温情和感慨,伸手接她下车,楚辞看着赵府的大门脚步一顿,仰头看着上面的牌匾轻声问:“赵府?是前人的府邸吗,连牌匾都是旧的?”
赵兆也抬头看,有些缅怀地说:“是啊。”
楚辞并未察觉到他语气中的细微变化,只是在门槛出回头望。站在台阶下看朱红的大门只觉巍巍难以触摸,却原来也只是站在台阶下太小。
她真诚地说:“这府邸很合适。”
赵兆莫名。
一夜不曾睡好,第二日一早宫人们就叫醒楚辞,楚辞半闭着眼睛任由她们摆弄,等到所有人垂手侍立在旁边,恭敬道,“殿下,已经准备好了。”她才睁开眼睛,从镜子里看了一眼。
楚辞愣了一下,她抬起手,在尚不明亮的天色下认真的看袖子上的花纹和料子。
“是新的。”她喃喃道,目光困惑。
秦尧说事权从急诸事皆简,这么匆忙之下,她以为她的嫁衣婚服会穿上次穿过的旧衣,却原来是早就准备好了新衣?
“殿下,该启程了,莫要误了吉时。”身边有人提醒。
“好。”楚辞垂下眼,手指有些紧张地揉了揉袖子,“启程吧。”
登基大典和天子大婚同时举行时,帝后要一起拜祭天、地、宗社,告祭上天和列祖以示受命于天;然后在大殿接受百官朝贺跪拜,颁发继位诏书,改国号年号,大赦天下。
只是秦尧注定从一开始就会步步维艰。
此时天还暗着,晨晓还未到来,宫门大开,士兵手持兵戈严阵以待。
天坛下不仅有跟在秦尧身后舍生忘死的兄弟将士,还有很多从没见过的面孔,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意气风发的青年,沉默不言的中年人,他们白衣白鞋,头上缠着白布,一脸肃穆地站成一排。
大爻崇尚黑色,帝王服制皆是以玄色为主,因此上至贵族下至百姓,最为隆重的衣服都是玄青重蓝之类。
至于白衣白鞋白布,那是给人送终的穿戴。
可是好像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们,所有人翘首以待地等着一场盛大的开幕。
日出前七刻,宫中遥遥传来太和钟响,声声震鸣推开蔽天的云雾。钟声止,鼓声起,天坛西南缓缓升起天灯,起初是一个,两个,然后星星点点的灯火飞起,交汇融成星河,一头在地上,另一头在天上。
编钟奏起,六十四种乐器一同演奏韶乐,玉振金声,八音迭奏,肃穆壮阔的声音响起在浩瀚的天地间,和着无边无际的天灯,一同飞到天上去。
在漫天摇曳的星灯下,在缭绕的弦歌雅乐中,楚辞长袍拖地,华丽而厚重,秦尧和她并肩而立,牵着她的手慢慢往上走。
台阶很高,也很多,衣服很重,也很累。
可是秦尧的手很暖,很有力,牵着楚辞的时候很稳,好像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事。
楚辞拎起一点裙角,有些不安地侧着头去看站在最前面的那一排白衣人。
登上最后一节台阶,底下的人就小小的,看起来遥远而陌生,但白色看得很清楚。
“别怕。”秦尧拈起放在一边的贡香点燃,在袅袅的升烟中语气随意地说,“不会有事的。”
楚辞收回目光仰着头看他,在天色下秦尧笃定的神情强大无比,从容又自信,像一个英俊无匹的天神。
她看得入了神,秦尧却以为她是不喜欢自己的衣服,就说, “时间太紧来不及准备,衣服是绣娘三天赶制出来的,简单了些,你要是不喜欢,下次再补上。”
骗子!
楚辞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是很相信秦尧的话。同样是婚服,同样是赶制出来的,自己的就是厚重华丽沉甸甸的,他的就是轻便简单的。
这分明是故意的。
他就是偷懒不想穿重重的衣服,就把厚衣服一股脑地堆在她身上,自己好轻松。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和秦尧并肩沾着,对着放在最上面的大鼎三拜,然后把香插在香案的灰炉里。
大鼎很大,有一人多高,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五谷和瓜果,占据了整整一层。稍低的一层一圈放着七个香案,上面放着金玉,帛锦,整牛,整羊,整豚,酒,菜肴以及各种器皿礼器。
秦尧是孤儿,自幼无父无母,不必祭拜列祖列宗,因此祭天完成之后,就可以入大殿内接受百官跪拜。
可是底下的人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上天啊!”秦尧刚插上香,穿白衣的人就像是拿准了时间似的,突然哭啕起来,跪在地上捶胸顿足涕泗横流地嚎啕着,“上天你睁眼看看啊,我大爻百年的江山,就要交到这种假仁假义的无名之辈手中了吗!!”
“自幼没有父母教养,亲师教导,在烧杀抢掠的土匪中长大,为虎作伥恶贯满盈之人,怎么可能担当的起天下的重责!”
“不知仁义礼信,不懂伦理纲常,肆意妄为狂妄自大之人,不配为帝!”
“老天啊,你开开眼啊,怎么不降下一道天雷,劈死这等无耻小人!”
……
穿白衣的人撒泼打滚地满地乱滚,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指天指地,指着秦尧痛骂,把一场庄严肃穆的祭天仪式,搅和成了市井上嘈杂的集市。
底下的将士握紧刀剑,怒眼圆瞪,秦尧却是从容随意,看着闹事的人,还有闲情和楚辞打趣,“觉不觉得这些人,就像是巷口撒泼的疯子一样?”
楚辞没有见过巷口撒泼的疯子,不过这形容太形象了,不需要想就能看得到,不她抿着嘴轻笑,轻松了一点,诚恳地点了点头,“有点像。”
无人理会这一场闹剧,只是看猴似的冷眼旁观。一场大戏无人捧场便逐渐安歇了,他们喊哑了嗓子,这才开始进入正题,井然有序地排队指责,言语犀利地挑刺。
“陛下?”老者拄着拐杖,冷哼一声,蔑视道,“这陛下可不是人人都能当得,祭天时应以镇国玉玺以礼告祭天地,镇国玉玺何在?!”
“没有镇国玉玺,就是没有得到天地认可,这皇位,你受之有愧!不若早早地引颈自戕,省得被世人口诛笔伐,贻笑大方!”
“况且历朝历代新帝登基,都不会对前朝之人赶尽杀绝,我朝陛下只是个十岁小童,尚是懵懂无知,你怎么能狠得下心肠,断送了他的性命!”一个高挑的青年上前一步,义正言辞地说。
“我朝皇后和陛下自幼恩爱无双,早已许过生同衿死同穴,如今陛下既然已经不在了,皇后也应当谨守承诺,一直陪着陛下!”
“江湖草莽,果然不识礼仪教化,”有人唾弃道,“一女侍二夫,令人作呕!”
“尚未和离,你夫君尸骨未寒,竟然迫不及待地嫁给仇人,恶心!呸!!!”
“师妹。”青年诚恳地叫楚辞,“老师从小教我宽容仁善,要我们受礼遵矩,你既然嫁给陛下,自当以他为天以他为地,停婚再嫁实在有辱门楣,不该,不当,毁楚家清誉,毁老师清名。”
“甚至听闻你出嫁都是从一介草莽流寇府中,你便如此着急另嫁他人?”
“你这样,世人会怎么评价老师,说他对子女管教不严,让你做出这等让人不齿之事,贻笑大方。”
“师妹,这是你的不是了,你不应该让老师陷入这等两难之境。他要是对你放任不管,世人说他不以身作则,可是要他让你自尽,这怎么说的出口,你毕竟是他的女儿啊。”
楚辞垂着眼,咬着嘴唇不说话,像是被伤了心,青年还想乘胜追击地说些什么,秦尧一挥手,风轻云淡地吩咐,“聒噪,拉下去,砍了。”
青年一顿,脸上淡定的神情立刻褪去,惊慌失措地抓着地挣扎,谩骂:“我说错什么?我什么都没有错!楚辞,你该死,你怎么不去死,老师培养你那么多年,你看看你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
宫门口血溅三尺,添了新鲜的血迹,秦尧一挥袖子,微微俯身,平静地问,“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惊惧不安地看着他。
“师兄。”秦尧轻轻喊他,“念!”
赵兆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账单,看了他们一眼,翻开册子找到对应的一页,“赵尔衫,五年四月二十日,上贡左斯白银一千两,王久,三年六月五日,上贡左斯白玉马一匹,孙匏,七年八月九日,上贡左斯黄金一百两……”
总而言之,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干干净净的,展示给世人清白的一面,是因为有一层遮羞布挡着,现在秦尧就要把这一层布扯下来,让世人看看他们最真实的丑陋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