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泽听了殷筝的反问,突然叹气:“我看你都快把小心谨慎写进骨子里了,这么活着不累吗?”
殷筝如他所愿,按着自己真实的性子回了一句:“殿下倒是不累,抓进牢里的犯人都能让人给杀了。”
闻泽很少被人当着面讽刺,不仅是因为他的太子身份,更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礼让”。
厌恶他的人私底下敢冒大不韪称他“疯狗”,也是因为他从不忍气吞声,谁敢招惹他他都是当场让对方好看,即便是上了年纪的内阁阁老也别想在他这里得到半点优待。
朝堂之上因为讽刺他,被他拿言语气晕气吐血的大臣更是数不胜数,被称作疯狗半点不冤。可唯独这次,他丝毫没有要反唇相讥的意思,还笑了。
殷筝不了解闻泽,并不知道自己遇到了疯狗不咬人的千古奇景,还在琢磨太子到底是什么脾气,怎么被人挖苦了也看不出怒意。
莫名其妙,可别是个疯的。
就在殷筝无意间触及到真相的时候,她的视线越过闻泽看到了路边一家点心铺子,连忙叫停了马车。
随后她从车窗探出脑袋看向后头,隔着大老远的距离找到过节,伸手指了指点心铺子。
过节会意,行了一礼就朝那铺子走去。
闻泽随口一问:“饿了?”
殷筝:“出门前答应了院里的丫鬟,回去给她带这
家的点心。”
闻泽看向那铺子:“好吃?”
殷筝摇头:“不好吃,也就样式做得好看,但是家里丫鬟喜欢,没办法。”
过节买好点心回来,依旧无法靠近马车,只能拎着食盒继续在虎啸军后面跟着。
马车再度行驶,坠在马车四角的檐铃轻轻作响,因是白瓷的质地,声音比一般铜制檐铃要单薄许多。
就着檐铃的声响,殷筝开口,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重生之人的名册。”
闻泽不意外,就像他之前说的——除了炸司天楼,殷筝一定还做了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但不代表所有重生之人都不知道,所以殷筝会想要重生之人的名册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于是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好。”
可闻泽没想到,殷筝会加上一句:“囊括四域。”
正月十六那天沉睡不醒,醒来声称自己经历过上辈子的重生之人并非只出现在雍都。
殷筝能拿到雍都的名册,但对四域,她只能确定临西王与临西老王妃重生了。
闻泽诧异,诧异之后眼底涌现出了隐隐的兴奋。
“好。”
之后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马车在殷府大门口停下的时候,闻泽还有些意犹未尽。
然而殷筝却并不想再和他聊下去了,下车后连句客套都没有,直接带着过节进了家门。
一路安静驾车当背景板的蒲千钧把马车还给殷府车夫,回到自己的马上,同太子一起回宫。
期间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殿下当真要让太……殷姑娘嫁给别人?”
蒲千钧虽然曾经对殷筝炸毁司天楼的举动有所芥蒂,但后来几十年,他看着殷筝一边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一边摁着太子不让太子胡乱作妖,蒲千钧心里那点芥蒂早就没了。更何况这辈子司天楼还好好的,国师没事,陛下也没事,蒲千钧当然还是希望殷筝能像上辈子一样嫁给闻泽。
闻泽听了蒲千钧的担忧,再一次表现出了诧异:“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让她嫁她就一定会嫁?”
蒲千钧一脸懵:“那你们刚刚商量得这么细致……”
难道都是假的?
明明拥有上辈子记忆的蒲千钧才该是认识殷筝比较久的那个,但不知为何,闻泽表现的
比蒲千钧更加了解殷筝:“她才不会就这么任人拿捏。”
蒲千钧并不知道太子的信心来源于何处,也幸好他早就习惯了太子神秘莫测的脑回路,所以很快就放弃了纠结。
他们一路回宫,路上闻泽又问了蒲千钧许多有关上辈子他和殷筝的事情。
在蒲千钧的描述中,上辈子的太子和太子妃十分恩爱,好些事情蒲千钧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有种把曾经吃过的狗粮吐出来再吃一遍的错觉。
当事人闻泽却无动于衷,甚至问了一句:“就这样?还有别的吗?比如……殷筝与我父皇关系如何?”
蒲千钧想了想才说道:“陛下虽然因为殷姑娘一度重病在床,但后来也是殷姑娘找了新药方,彻底根治了陛下的病灶,所以陛下同殷姑娘的关系并不差,皇后娘娘也很喜欢她。”
闻泽听后陷入沉思。
蒲千钧问:“殿下可是有什么不解的地方?”
放在以前,蒲千钧是绝对不会这么问的,因为闻泽脑子比他好使,这么问纯属自取其辱,但现在不同,蒲千钧自认重活一世,知道的事情应该比闻泽多才对。
闻泽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就分享了一下自己的困惑:“殷筝和我要四域范围内重生之人的名册,她怎么知道我这里有?”
蒲千钧:“长夜军不是会分派人手暗中监察各地五品以上的官……”
蒲千钧哽住了——暗中监察,这四个字意味着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其中绝对不可能包括一个寻常的官家女。
蒲千钧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难道殷姑娘也是重生之人?”
闻泽反问:“你觉得像?”
蒲千钧认真想了想,才发现如今的殷筝和他记忆中成为皇后的殷筝有许多地方都不太相似。
闻泽从蒲千钧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只能自己琢磨。
蒲千钧默默跟着,发自内心觉得——他上辈子怕不是白活了。
……
殷府。
逢年拿到殷筝带回来的糕点,先给殷筝留了一份,然后才拿着剩下的去和院里的小姐妹们分。
殷筝虽在太子面前说了糕点不好吃,可等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头出来,她还是到桌边坐下,拿起糕点吃了起来。
殷筝一边吃,一边看她刚刚叫过节
去拿来的聘礼单子。
过节像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不仅立马就把早前整理好的聘礼单子给殷筝拿了来,还在殷筝翻看的时候,将送聘礼提亲的人家是什么背景,家中几口人有什么亲戚,男方品行样貌如何说得清清楚楚。
说完还道:“其实这些也都还算凑合,天下这么大,又不是只有雍都才有男人,姑娘若是都不满意,另外再找就是了,我记得南丹那边多是女子主家,还有女子会招好几个入赘的夫婿,姑娘大可移居丹南,或是临西也行,那里山清水秀风景好,多出儒雅之士,还有黔北,黔北男人虽说糙了点,但都体格健壮,能护着姑娘……”
殷筝听她说了一轮就是没提到肃东,于是问:“肃东呢?”
过节不假思索:“肃东男人就有几个臭钱,我又不是不会赚,定不会让姑娘没钱花,所以不提也罢。”
第14章
过节这么一说,殷筝想起她前阵子跟自己要了钱,应该就是拿去做生意去了。
殷筝继续低头看手上的聘礼单子,并未向过节求证那些银子的去向。
一番挑挑拣拣后,殷筝确定好人选,去找了殷夫人。
过节见殷筝这么随意,当即猜出殷筝并非是真的想要嫁人,就闭了嘴,不再向她推荐人选。
殷筝去到正院的时候,殷暮雪也在。因为曾经负责管家还把殷筝关去小佛堂抄书的刘嬷嬷被殷夫人打发去了庄子上,殷府没了管事的,便由上辈子嫁过人的殷暮雪掌家。
殷暮雪这段时日把府中大小事务都摸了个透,便想教自己娘亲也学一些。
但在殷筝来之前,殷暮雪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发现自己娘亲就适合做个不理俗务不染凡尘的才女,每日吟诗作对品茶赏花就好,让她管家只会把殷府搞得一团乱。
为此她还想给同样拥有上辈子记忆的林觉卿去封信,告诉他自己过几年再嫁给他,至少得等自己嫂嫂进门了再说,不然她实在不放心。
听下人通报说殷筝来了,殷夫人和殷暮雪连忙就站起身迎了出去,还拉着殷筝进屋坐下,问她大冷天怎么不多穿些,还问她方才进宫玩得开不开心,场面十分和睦。
直到殷筝拿出聘礼单子,说想答应礼部侍郎之子赵文简的提亲,吓得殷暮雪打翻茶杯,殷夫人更是整个人都傻了。
屋内伺候的嬷嬷连忙过来收拾,殷暮雪随手拿帕子擦了擦被茶泼脏的衣服,问殷筝:“姐姐为何想要嫁给此人?”
这个赵文简是哪来的?听都没听过的人物,怎么就敢来向她姐姐提亲?
心急之下,殷暮雪流露出了几分上辈子做当家主母的气场,尖锐凌冽。
回过神来的殷夫人也在一旁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殷筝。
殷筝似是被殷暮雪的反应吓到了,微愣后挪开视线,垂眸看着桌上摆放的账册,道:“我曾在去岁上巳节见过他,论起出身,我与他也算门当户对……”
“他也配和你门当户对?”殷暮雪打断殷筝的话。
殷筝听后无奈地笑了笑,提醒殷暮雪:“小妹忘
了吗?老爷也是在六部当差,也是侍郎官。”
殷暮雪语塞,殷夫人也跟着愣了愣。
她们都被上辈子的记忆影响,觉得殷筝是当皇后的命,旁人根本配不上,所以才会在明知太子并非良配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想着让殷筝嫁给太子,因为再也没有比太子更加尊贵且适合的夫婿人选了,哪里会有人放着好的不要,反而去找那次等的选择。
为此她们甚至忘了殷筝不过只是家中庶女,还未出过皇后的殷家如今也并非多么显赫,在贵人云集的雍都根本算不上什么。
殷暮雪见她们被自己的话问懵了,不给她们细思的机会,接着道:“其实你们也不用那般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你们说的那些事情我从未做过,所以我不是你们口中的那个人,也没有那个人那么厉害那么好,我……”
殷筝低下头,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却一时无法发出声来,害怕再说下去便会抑制不住情绪掉眼泪,那样未免太丢人了,可她又不得不把话说完,于是她开口,出声的同时眼泪滴落到了手背上——
“我就只是我。”
殷暮雪心中一震,没想到殷筝居然会是这么想的。热爱诗词歌赋心思更为细腻的殷夫人感受比殷暮雪还要强烈,她看着殷筝的眼底甚至有些失神,片刻后跟着殷筝一块落下泪来,还过去抱住了殷筝,嘴里喃喃念着:“好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想呢,那些事情虽然不是这辈子的你做的,但足以证明你是怎样的人啊……”
虽然殷夫人与殷暮雪都觉得是殷筝自己钻了牛角尖,但也感到了愧疚,并为此自责不已。
她们一心只想着如何对殷筝好,却忘了殷筝和她们不一样。殷筝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且殷筝也并非恃宠而骄的性子,不会因为旁人开始宠她纵她就轻了骨头,觉得那是她应得的。她是那般的谦逊自觉,只会思考自己是否能配得上她们对她的好,从而倍感压力,直到如今忍受不住了,才想着做些和上辈子不一样的事情,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是她们口中的那个殷筝。
唉……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是这样,懂事得惹人心痛。
殷筝在闻泽那无法施展的演技再一次展现出了它应有的效
果,殷筝由此怀疑,自己的谎言能被闻泽识破说不定不是自己的演技问题,而是闻泽此人太邪门了。
虽然殷夫人和殷暮雪都因此理解了殷筝想要应下这门亲事的想法,但却还是无法接受殷筝真的嫁给那个名叫赵文简的。
后来殷老爷和殷家大哥殷澈回府,听说了这件事,殷老爷同样不赞成,殷澈却并未表态,趁着宵禁还没开始,出去找相熟的友人打听那赵文简,打听完因为宵禁无法上街,便在酒楼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回的家。
然而一回家就听说,殷筝病了。
这下谁还顾得上什么赵文简,一个个都急坏了,找了好几个大夫回来给殷筝看病。
因为阖府上下反应太大,老夫人以为殷筝出了什么大事,赶去殷筝屋里一看,才发现不过是寻常着了凉。殷筝身体不好,每年开春都要经历这么一遭,更别说昨天还哭过,情绪跌宕之下自然就容易生命。
别说老太太,就连逢年这样一惊一乍的性子都习惯了殷筝这每年的惯例,也就殷家的夫人老爷连带殷澈殷暮雪等人不知道,才会被吓成这样。
后来老夫人得知了殷筝为何而哭,便做主等殷筝病好了就让人去趟赵家,和赵家人知会一声,准备交换庚帖。
殷老爷同殷夫人连番劝阻,还格外强调了上辈子的事情,却不想老夫人厉声呵斥,责骂他们不知轻重,有几颗脑袋竟敢把太子妃之位视作他们殷家人的囊中之物。
殷老爷被老夫人骂醒,不敢再有二话,固执的殷夫人则是压不过一个孝字,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殷暮雪急得不行,找大哥想法子,却不想殷澈对她说:“那赵文简颇有些才气,虽然还未考取功名,但我听闻他有些本事,这次春闱定能高中,二妹嫁给他未必是坏事。”
气得殷暮雪给林觉卿去了信,既嚣张又霸道地对林觉卿表示,她姐姐若委身嫁给了赵文简,那她也不嫁给林觉卿了。
林觉卿可不想重来一世连媳妇儿都丢了,只能硬着头皮替殷暮雪想法子。
外头的鸡飞狗跳统统影响不到还在养病的殷筝。
生病让殷筝身子乏力四肢绵软,但还好她已经习惯了,若有精神就披件外衣坐在床上,捧着书册看
两页,若乏了就躺下睡一觉。
因为太过习以为常,也没别的什么严重病症,所以除开脸色不好,神情也有些恹恹的,真看不出她是病了。
殷筝不爱睡觉时屋里有人,逢年过节又不敢就这么放她一个人在屋子里睡,于是就搬了个矮墩坐在屋门口,每当殷筝睡下了,便退出来在屋门口坐着,听到殷筝睡醒唤人再进去伺候。
这个时节天气还是冷的,过节给坐门口吹风的逢年搬了个小炉子,上头放着水壶,既能煮口热水喝,又能取暖。
小炉子里发出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响,逢年低头吃了口过节塞她怀里的热卷饼,整个人都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