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殷筝想起什么,问柳夫子:“你那可有能祛疤的药膏?”
柳夫子当然有,像她这样时常出门采药,少不得磕着碰着,而女子大多爱悄,除了寻常伤药,自然还会备上祛疤的药膏。
柳夫子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罐,递给殷筝:“姑娘可是哪受伤了?”
殷筝接过小瓷罐子,轻轻旋开:“不是我。”
她掀起车窗帘,吩咐了外头的长夜军一声。
不过片刻,闻泽便打马而来,还未开口,就见殷筝朝他招手,说:“过来。”
闻泽不明所以,但还是朝着车窗方向探了探头。
殷筝用食指沾了药膏,涂到闻泽脸上。
其实之前被划伤的地方并未留下多么明显的疤,只是颜色相对深一些,且不过一个指节的长度,头发丝那么细,不近距离细看根本看不见。
问题是殷筝总能“近距离”看见,就觉得那一小道痕迹格外碍眼。
抹好药膏,殷筝收回手,打发道:“可以走了。”
太子殿下就这么被她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看得柳夫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一大队人马共行,虽不比原先自由,但至少安全。
江易也特别快乐,自从不用赶车后,他成天骑着马在队伍附近到处跑,今天到山间摘果子,明天去附近村子买热腾腾的农家饭菜,有次他还提前问了天黑前能抵达的城镇,特意快马赶过去,等他们到时,江易竟已经叫人置备好了几桌席面。
真是为了吃的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抵达黔北边境城那天,天气晴朗,雪停了,刮骨的寒风也比平日要弱上许多。
年仅十五岁的黔北王祁少真出城来迎,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年穿着厚重的服饰,虽显得有些奇怪,但也暗合了他如今的境遇——不过束发之年,上无父兄,下无妻儿,卫十砚一死,他便要承担起黔北的一切,统帅玄武营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怪异。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祁少真年岁不大,行事却格外老成,本身亦有主见。
他带着闻泽一行前往黔北王府,一路上两人说了些话,让闻泽断定祁少真吃亏就吃亏在年龄上,即便此番他不来黔北,假以时日,祁少真也定能使黔北恢复原来的稳定。
一行人在黔北王府大门前停下,祁少真正要领闻泽进去,就见闻泽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一下。
祁少真不解,然后就见一辆马车从车队中间驶出,停到了他们身旁。
车门帘子被人掀起,殷筝从车里出来,下车时闻泽还伸手扶了她一把。
祁少真愣住:“这位是?”
闻泽:“她便是父皇给我指的太子妃,因婚期延迟,我又要来黔北,怕她一人在雍都待得无聊,就带她一块来了。”
“原是太子妃。”祁少真向殷筝见了礼,这才领着闻泽和殷筝两人一块入了黔北王府。
因北地苦寒,王府名头光鲜,内置却是格外的乏善可陈,没什么好看的景致,也没多少奴仆伺候,看起来格外冷清。
祁少真没想到还未正式成婚的太子妃也来了,连忙叫人去多收拾一间院子出来。
闻泽阻止道:“不必,让她和我住一间院子便好。”
祁少真愣了愣,毕竟是个半大少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略微红了脸,有些不自在道:“那、那就照殿下的意思。”
闻泽是为公事而来,第二天便随着祁少真出了门。
殷筝也没在王府里闲着,她带上江易并几个长夜军,熟门熟路地来到了曾经住过七年的将军府。
因卫十砚谋逆,将军府的大门早已被人贴上了封条。
殷筝绕路找到一处小门,虽然小门上也有封条,但是因为地处偏僻没人看见,殷筝擅自摘了封条,推门而入。
门后是她跟安武初来将军府时居住的院子。
经过查抄后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院子里的葡萄架,架子上还挂着干枯的葡萄藤。
殷筝在小院子里逗留了许久,似乎每一处都能让她回想起许多的往事。
随后殷筝就像一抹孤魂在将军府游荡了一整天,直到天快黑了,她才来到正院主屋——也就是安武嫁给卫十砚后住的地方。
殷筝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踩着满地的狼藉走进屋内,在安武死前躺的那张床前站了许久,然后才开始在屋里翻找。
江易不解:“找什么?”
殷筝回了他一个略显惊悚的回答:“安武。”
北地实行火葬,火葬后剩下的尸骨灰烬大多会被埋入坟地,也有些人会将亡者骨灰供奉在祠堂。
安武在北地有自己的坟,但殷筝知道,那坟是空的。
将军府也没有祠堂,殷筝还没离开黔北的时候就问过卫十砚,卫十砚说是不愿安武太过孤独,将安武的骨灰留在了身边,还向殷筝保证过,不会让人冲撞了安武。于是殷筝便猜,卫十砚多半是将安武的骨灰藏在了平日起居的地方。
殷筝费了些功夫,才在床头发现了一处暗格,暗格极难打开,若非跟来的长夜军里有擅长机关一道的,她今天怕是要徒手拆床。
暗格里头装着一个很大的漆盒,漆盒上雕刻栩栩如生的浮雕,还镶嵌彩贝与金银丝线,图案精致华美,与北地的粗犷之风格格不入。
漆盒正面盖子上,雕刻着安武的生辰卒日享年,以及她的闺名闻茯
殷筝抱着漆盒,轻声道:“我来带你回家了。”
……
殷筝回到王府,就见闻泽在屋里等着她。
许是早就听长夜军汇报了她的去向,闻泽见她回来也没多问什么,而是拉着她到桌边坐下,桌上放着几道她爱吃的菜。
殷筝闻到饭菜香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她拿起筷子,一边和闻泽闲话,一边用饭。
吃完饭后闻泽又带她去院子里散步消食,拉着她的手和她说些有的没的。
头顶星空璀璨,就像殷筝和江易说的那样,黔北的星星特别好看。
许是夜色太美,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殷筝突然停下脚步,拉住了闻泽。
闻泽回头,被凑上来的殷筝亲了一下。
闻泽整个愣住,因为这是殷筝第一次主动亲他,虽然这一吻不含任何旖旎暧昧,但却让闻泽感觉自己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殷筝只亲了一下就要退开,却被闻泽追上又亲了一下。
同样是不带任何情.欲的一吻,更像是对殷筝刚刚那一下主动的回应。
突然——
“你们在干什么?”
江易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到了屋檐上,乍一出声吓得殷筝一个激灵。
她转头看向江易,就见江易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殷筝一脸淡定地推开闻泽,正要说话,就听江易满是兴奋地问她:“好吃吗?”
闻泽无语,这厮脑子里除了吃还能不能有点别的东西。
殷筝则是思量何时给江韶戚去封信,毕竟这种事儿她也不会教,一个教不好,怕是会把江易教成肆意采香的浪.荡子。
第61章
闻泽因为殷筝的事回了王府, 祁少真却还留在玄武营驻地。
是夜,玄武营的统帅营帐之中, 一长相精明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对祁少真汇报了黔北各地传来的文书消息,又言太子闻泽虽领圣命而来, 但看着不像是来插手黔北军务, 更像是来走过场, 帮助祁少真坐稳黔北王位的。
祁少真对此人信任异常,几乎言听计从。
直到此人告退,祁少真才收起他那一脸少年稚气,眼底透出一抹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沉稳与寒意。
少倾, 有玄武营的将领来复命,说话时压低了声音, 对祁少真道:“如王爷所说, 太子殿下让人去查阅了玄武营的名册,找出了王爷先时派出去的那些人, 下官照王爷吩咐的,告诉他们这些人原都是卫贼亲信。”
祁少真站在一副巨大的舆图前,听完手下的话也只是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又问他:“岭部那边的人可来了?”
“已经入城。”
祁少真低下头,抚了抚因为仰头看舆图而发酸的脖颈,对其说道:“派人看好咱们的太子殿下,将他的行踪随时传去给岭部的人。也叫岭部的人不要着急,看准了再出手,机会可只有一次。”
将领领命而去。
之后数日, 闻泽的行踪不仅被人送到潜伏在边境城内的岭部族人手上,还送了一份到祁少真手里。
祁少真看着上头记录太子殿下不务正业,带着还未正式册封的太子妃在边境城内游玩,一副全然不把公务当回事的态度,轻嗤一声——
这人上辈子就是这样,没有遇到殷筝之前尚且还有几分意思,遇到殷筝之后便像喝了迷魂汤一般,将天下大权都放到了殷筝手上。
为此祁少真特地寻了不少与殷筝长相相似的女子,她们都和殷筝一样带着胡人血统,有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
祁少真不求她们能像卫十砚的继女一般将太子殿下迷得神魂颠倒,只要能让痛失所爱的太子为此放松警惕丢了性命,那便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可惜殷筝并未死在半道上,那些提前预备的女子也就没用了,毕竟真货还活着,谁会给假货施舍眼神。
不过他本意也并非是针对殷筝,殷筝死不了便死不了吧,只要太子回不去雍都,这就够了。
祁少真人前依旧是那副少年模样,虽然行事老成可靠,但也偶尔会露怯,显出几分他这个年龄才有的稚气。
但在人后,他小心翼翼地谋划着,帮着岭部夺取太子的性命。
早在今年正月,岭部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部族,因给大庆供应良马,得了入雍都朝拜的机会,甚至在上元节那日,岭部还想将他们的郡主献给太子。
结果遭到了太子殿下毫不留情的拒绝。
这本没什么,关键是在那之后不过数月,岭部就被涂却灭了族,只余岭部巫师带着一小部分岭部族人藏了起来。
祁少真想杀太子又不想暴露自己,便把主意打到了岭部头上。
和大庆不同,域外少有读书识礼的,所以格外好糊弄,只需骗他们,说太子妃就是如今的涂却大君的亲妹妹,他们会被灭族并非是寻常的部族倾轧,而是涂却大君不愿郡主夺其妹妹在太子那儿的宠爱,才会下此狠手。
然后再说太子当日若是收了岭部郡主,涂却也不敢这般轻易对岭部出手,三言两语,就将仇恨转嫁到了太子那头。
至于太子妃为何会是涂却大君的亲妹子,以及指婚和岭部灭族之间的时间差距,都叫祁少真刻意遮掩了过去。
而身负血仇的域外之人也格外好利用,祁少真就这么一点点在幕后推动,等着好消息来临。
岭部行事前一日,祁少真还在玄武营驻地看到了带着殷筝过来巡查的太子,他见殷筝腰间挂着一条蓝宝石压裙,因宝石色泽与殷筝的眼睛格外相似,就多看了一眼。
殷筝注意到,拿起压裙上坠着的蓝宝石,放在眼睛旁比了比,问祁少真:“是不是特别像?”
祁少真微愣,先是无措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局促道:“是很像。”
将一个不擅长同女眷打交道的少年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殷筝笑着放下宝石,抚了抚裙面,闲聊似的说道:“王爷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孤身一人总有不便,何不早日娶妻,多少也能有个知冷热的在身边陪着。”
祁少真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答不出话。
殷筝继续笑道:“若是没有意中人,也可请旨,让陛下为你赐婚。”
祁少真连连摆手:“不、不必如此,下官有、有意中人。”
殷筝:“哦?”
祁少真微微侧过身,道:“只是她如今还不想嫁人,我就想等她愿意了再说。”
殷筝不再追问,换了话题:“殿下明日带我去罗瑶山下的马场,王爷可要一同前去?”
祁少真见殷筝不再追问男女之事,人也放松了不少,回道:“下官这几日公务繁忙,就不打扰你与殿下了。”
之后太子带着殷筝离开,祁少真依旧有些在意那枚蓝宝石。
前几日殷筝上街,确实是从一个胡人商贩手中买了条蓝宝石压裙,但看蓝宝石的成色与购买价格并不相配,还是说殷筝另有一条从雍都带来的蓝宝石压裙?
祁少真在卫十砚眼皮子底下活了这么多年,早就养成了疑神疑鬼的性格,便传信叫王府里的下人替他打听留意。
第二天,不等下人打听来消息,被他派去监视太子的人就回来了,说是岭部照他们所言,提前在马场设下了埋伏,还给马都下了药。
药效发挥马儿发疯的前一刻,太子殿下还在马背上和殷筝亲热,四周的护卫也因此离得比较远,后来疯马不受控制,侍卫来不及阻拦,疯马就冲出了马场。
听到这里,祁少真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一半。
太子难杀,难就难在他身边的侍卫各个武艺高强,以及太子本身就是个练家子,因而刺杀第一步便是要让他失了护卫。
罗瑶山下只有养马那一块地方地势平坦,进出的路也只有一条,四周地形则是要多复杂有多复杂,建立马场的人挑选此地养马,也是防着域外之人来劫掠。
如今倒是便宜了他,让他能指使岭部于此处布下埋伏。
祁少真的探子回来时,马场的人还在搜寻太子的下落。
祁少真难以按捺心头的焦急,索性拿了纸笔来写信,把信写好后又等了一会儿,才有人从马场赶来给他报信。
报信那人脸色煞白头冒冷汗,跌跌撞撞奔跑进来,仿佛天塌了一般。
祁少真站起身,问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慌,那人语不成句,好半天才把事情交代明白,竟是太子殿下的马载着殿下冲出马场,之后众人去寻,竟发现附近丛林间弥漫着毒雾,众人洒水散毒,进去后只看见殿下与殷筝姑娘的尸体。
祁少真脚下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他赶紧叫人备马前往罗瑶山,离开前还把他刚刚写完的信塞进衣服里随身带着。
半大的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吓得不轻,上马时还险些摔了。
随后他一路纵马疾驰,半道上还下起了雪,大风夹雪扑在他脸上,却难抵他心头的燥热。
终于抵达罗瑶山马场,祁少真跟着马场管事快步入内,本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太子与殷筝的尸体,却不想暖阁之内,活生生的太子殿下蹙着眉头啃指甲,面前是一盘还未下完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