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两个年轻人,听说一个是资产阶级走资派,生活作风腐化,另一个父辈逃*亡在海外,都被打成了黑*五*类,一同下*放到他们村子里进行劳动改造。
“……你开始自学初中的课本了,你看得懂吗?”直到发现了刘军的不同寻常,那名龚安老先生把刘军留了下来。
刘军心里隐隐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何况,按照洪顺说的,他们生活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如果没有这个机缘凑巧,也碰不到这样高学识能教他们的人,早在和洪顺商量以后,俩人志同道合地决定,暗暗抓住这个机会。
小妹在他看书遇到难题时,也侧敲旁击地和他提过。
可以说,洪顺和小妹刘艳是他最信任的人,几乎脑瓜子转溜了一下,刘军就没有保留地吐露了实情,“大部分都能够看得懂,只有很小一部分看不懂。”
龚安未置可否,转头问了另外一件事,“你怕不怕批*斗?”
“怕。”刘军口里说着怕,是事实,也是实情,但他脸上,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来半分,看得龚安心里略略点了点头,这个孩子心眼有点多,却是个好苗子,脑瓜子好,比他曾教过的许多学生都要好。
“既然怕,你来找我,就不怕被人发现,被人举*报,被人批*斗,像我们一样?”自从下放到这里,每隔十天半月的,晚上队里就会开一场批*斗大会,批斗他们这些住在牛棚的人,大庭广众之下,脖子上吊着一块门板,大声数落自己的罪行。
刘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头,“不会的,我爷爷说了,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贫农。”这个时代,成分特别重要,参军升学评级,很讲究成分的。
龚安呵呵笑了一声。
刘军见了,头一回心里没有谱,猜不透眼前的这位老先生在笑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着不了地,不过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意思前,他没有急着贸然开口,神色未变,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龚安笑了好一会儿才停,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刘军,让刘军顿时间,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他在学校很得老师的喜欢,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刘军只好把后背挺得笔直,好在,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接着,传来龚安温和的声音,“以后你有不懂的,可以来找我。”就当是还了对方施药之恩,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不怕被牵连。”该提醒的,他都提醒了,他在遭受过被自己学生举报后,不敢再相信人,更不敢再收学生了。
之所以答应,是这孩子太聪明,目的性也很强。
一双目光,炯亮有神,这样的人,毅志力和坚韧性都非寻常人可比,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的,既然被缠上了,他就顺水推舟一回。
能教多少,对方又能学多少,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
“给您添麻烦了。”刘军道了一句,没有叫老师或先生,他看出来,对方并不喜欢这个称呼,甚至还有点厌弃,目的达成,刘军识趣地没有多作停留,铲了牛栏里的牛屎,把牛关进牛栏里,就直接离开了。
没有急回家,先去了洪顺家。
“看你一脸欢喜,怎么,那位龚老师打算收你做学生了?”人还没有进屋,洪顺在窗口边,就看到了神采飞扬走进他家院子的刘军,虽是打趣之辞,语气中却带着满满的笃定。
刘军进屋后,摆了摆手,“这倒没有,不过,也差不多少了。”
“那是差多少?”
“这么多吧。”刘军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距离,在他旁边坐下来,看到桌面上,是拆开的那个铁盒子收音机,拆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你怎么拆成这样了,我好歹也是五角钱从废品店里买回来的,修不好,不能用,也能卖个铁块回点本。”
“给你,这两块铁,你拿过去卖。”洪顺挑了外壳的两个大铁盒,扔到刘军手里,真要说起来,这个铁盒子,也不是他一个人拆卸的,刘军也有份。
他只是在刘军拆卸的基础上,进一步碎成了渣子而已。
刘军忙双手接住那两块大铁皮,坐下来,把刚才在牛棚里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俩人又碰了碰,听洪顺说道:“眼下的情况,让他教不现实,这也是他不收你这个学生的缘由,就像他说的,有不懂的,去找他,我们可以这样……”
两人对视了一眼,立即猜到对方要说什么了。
龚老师说,不懂去找他,可没说,哪一科,当然就不局限于化学这一门,数理化有许多相通的,再者,他们大部分都能够自己看得懂,遇到一些难题,或是自己看不明白的,才去请教,这样一来,也有目的性。
俩人把收音机的残渣收起来,一起列了个难题册,分科别类,忙到了中午十一点半,刘军才往家里走,眼下开春,新的一年,新的一学期,学校依旧没有复课的消息,他也没有半点从前那些老师的消息。
回到家里,先去看了那两只小鸡崽,然后看到弟弟妹妹开始煮饭了,走过去和弟弟刘华一起洗野菜,现在新长的荠菜很鲜嫩,看着满满的一大盆,惊讶道:“今天采了这么多!”
“新找了块地,我和艳儿把那儿一片都摘完了。”刘华说到这,顿了下,凑到刘军面前,小声道:“大哥,不如你帮我忙,去和妈说一声,我现在不用打柴,让我跟你一起去放牛,这样,我也能给家里赚工分。”
“村里只有八头牛。”刘军的意思很明确,没有多余的牛出来,让他来放。
“今日刘红和我说了,他早不想放牛了。”
刘军听了,只觉得眼前一亮,没想到弟弟刘华还有这副心思,提前打探好了情报,不过他这副心思,泰半都是用在不想读书认字上,为了逃避读书认字,恨不得一整天都出去干活,不待在家里才好。
刘军想了下,没有立即答应,当然,更没有一下子答应,“等他不放了再说。”他是早知道刘红不想放牛,但他不认为刘红能抗得过他爹,放牛是他爹给他接的话,抗不过,一切都是空谈。
在乡下,在村子里,他很少能看到,小孩子能抗得过大人的。
像他妈,当初饿他一顿,他就得老实去干活。
往事不堪回首。
刘军甩了甩脑袋,问道:“我昨天教的字,还有几个不会?”
“还有三个,嗯……四个,五个。”刘华一回答,脑袋是越垂越低。
他拢共才教了五个字,不过,经过大半年,刘军已经完全能够适应,已经完全能够接受了,没有再生气或叹气,他现在对二弟的要求,下降了一大截,只要二弟以后能够认字就可以了,“没事,我们下午继续学。”
秉承愚公移山的精神,他和妹妹刘艳一起,也能够把他教出来。
中午吃的是炒荠菜,特地用家里过年熬的猪油炒的。
下午,他先教了弟弟识字,又教了妹妹算术,才开始自己看书,只是刚坐下来,没一会儿,外面就响起一串熟悉的叫喊声。
“你们别动,我去看看。”刘军对弟弟妹妹交待一句,从后门出去。
自从去年在老刘家前门接过一回他爸寄过来的信后,当时胡老太在场,惹来一番叫骂,搞得邮政小哥也尴尬,刘军就学聪明了,和邮政小哥商量了下,让他以后送信送包裹和汇票,都在侧边喊门,不去前门。
坐不住的刘华,立即和小妹刘艳道:“艳儿,我听出来了,是邮政小哥的声音。”
“我也听出来了,应该是家里的书信到了。”刘艳也没有多少心思再继续做算术题,放下了手中的笔,这次的信,不同于以往的信,上次去信,大哥在信里问了那个爸,他们家和外婆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两个月里,她一直挂念着这件事。
“或许爸寄了包裹,我去给大哥帮忙。”刘华找了个借口,动作极为麻溜娴熟地翻下长凳,往外走,他找这些借口时,脑袋一下子就变得很灵光,人一走出门,就喊了句,“大哥,你别动,我来给你帮忙。”
刘艳一听这话,就知道又有个大包裹,侧身滑下长凳,刚走到门口,就见二哥刘华扛着一个大包裹朝这边走来,为了不挡路,刘艳急忙把两扇门大张打开,让出一条道来,这个包裹比较大,长度几乎和二哥身高齐平。
跟在后面的大哥刘军,一路小跑,才追上来。
手里捏了一张汇票,还一封棕黄色的厚信封,相比于迫不及待去拆包裹的二弟刘华,刘艳和大哥刘军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那封厚信封上,刘军先把汇票夹到一本书里,锁到他的书箱里,然后接过小妹刘艳递过来的剪刀,剪开了信封,抽出一大叠信纸来。
正在拆包裹的刘华都被吸引过来了,“爸这次怎么写了这么多纸?”他印象中,爸写的信,两张纸都算多了,而且每个字,和他写的一样,像斗箩一半大。
不像大哥每次都能写好几张纸。
“给你看。”刘军听到弟弟刘华问,把信纸往他面前一递。
刘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看,好多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你看了告诉我,爸在信里说了什么。”
刘军有些恨铁不成钢,心里又带着一丝庆幸,“那你拆包裹,我们看完告诉你。”说着,拉着妹妹刘艳一起,看手里的那封信。
真相十分残酷。
在大哥刘军前面,她们家还有一个大姐,名叫菱花,比大哥大两岁,死于六零年,正是闹大*饥*荒的时候,按理说,像他们家的情况,不该有人饿死,甚至他们这种背靠大山的村子,饿死的人都相对较少。
偏偏,她大姐就是饿死的,死在她外婆家。
那一年,她妈刚好怀着二哥刘华。
胡老太只顾照看孙子,孙女不小心摔到火盆里,胡老太在旁边给几个孙子喂饭,都不伸手拉一下,说是孙女以后是外头人,她不扶。
她妈急忙把大女儿从火盆里扶起来,却还是烫到了手,因为这件事,她妈不放心把女儿交给胡老太带,她自己身怀六甲,身子又愈发重,担心自己一个照看不到,大女儿又遭罪,最后决定把大女儿送回娘家,让自己亲娘带。
那个时候缺粮,把人送过去的时候,她妈甚至多带了一个人的口粮回去。
第92章 乌鸦嘴
那时候, 陈家人口众多,大舅和二舅成了亲,有六七个孩子,剩下小舅没娶亲, 四姨和五姨还在家,五姨在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小,差不多十岁左右, 比最大的侄女,大舅家的大女儿,还要小上两三岁。
因为最小,兄弟姐妹宠着, 打小就好吃懒做。
那时候, 不仅没有吃的,还要干很多活,一天天忙得要死, 跟陀螺似的转, 没个停歇。
五姨偷懒,不愿意出去干活,于是就留她在家里收拾家务, 并照看几个比她年纪小的侄子侄女,谁知道, 她不仅支使几个小的干活, 连吃食都骗, 及到大人发现时, 胆子最小的菱花已经饿了好几日,连米汤都灌不进去了。
她妈接到消息,生下二哥刘华才三天,赶过去时,人就不中用了。
之后,她妈与陈家断了关系,再没有回去过。
具体的,这个爸也不清楚,信里提到,她妈把人抱回来,埋在荒山那边的山坳里,最后,又叮嘱他们不要在她妈面前提起外婆家,更不要提起菱花。
“艳儿,你怎么哭了,信里写了什么?”刘华慌地扔下那一堆刚翻出来的东西,凑了过来,眼睛往信纸上瞅,上面十个字有九个他不认识,皱了皱眉头,头一回生出他该多认些字的想法。
刘艳忙地擦去眼角的泪水,随口编了个理由,“爸在信里说,他训练时受了伤,我想一定很痛。”
“啊,要不要紧?”刘华心里一急,忙问道。
刘军看了眼妹妹刘艳,安抚弟弟,“不要紧,只是小伤,最后说了,已经完全好了,你看我都没哭。”
刘华听了,庆幸地拍了拍自己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此刻,他们怎么都没料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边关,刘春生真的受了重伤,躺在了军区医院里,左手胳膊鲜血直迸,好不容易才止住血,包扎完伤口,只见警卫员领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来人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一身威势赫人。
“首长……”
刘春生刚喊了一声,要起身,就让对方伸手给止住了,“你别动,我就来看看你。”说话的声音平易近人,神情也缓和了下来,透着一股子亲切,“因为提前有准备,人都抓住了,没有一个漏掉或逃走的,你就安心养伤。”
一听这话,刘春生放下了心,终于弥补了上辈子的错误,没有给部队造成损失。
“我问过医生了,弹片取了出来,你这胳膊要养上两三个月,你看看,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我可以给你安排家属随军。”
刘春生心下吃惊,愣了一下,“我没想过。”一门心思只想着,等事情了结,他就退伍。
“没想过,你就好好想想。”李师长说道,并不觉得意外,自从最后一场战役,刘春生把他从死人堆里驼了回来,他做团长时,任命他做团级警卫连的连长,后来做师长,调他到师级警卫营,只是他性格太憨厚了,好几次掉人家坑里,近二十年里,只能一直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罩着,不敢再提拔。
去年,刘春生第一次和他提退伍,他那时,正和老对手在纠缠斗争,差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一口答应了,还想着,到底在部队服务了二十多年,给他安排好工作。
只是没想到,千年不开窍的人,难得开一回窍,竟误打误撞,帮了他一回大忙。
解决了老对手,再回过头来,才猛地发现,刘春生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仔细看,人还是那个人,却明显机灵了一些,而他这次又立了功,因此,打算把他留下来,他心思干净,又没心眼,放在自己身边放心。
再说了,有他看着,总好过放他出去,又让别人坑了。
“那我想想,先不要通知我家里人。”刘春生回道,他之前的计划,是今年年底退伍回家,上辈子那样艰难,首长都给他安置了工作,这一辈子,首长没有下、放,就更不用担心了。
李师长点了点头,“你慢慢想,不急,想好了,你告诉我一声,我把小冯留下来照顾你。”
刘春生忙道了谢,李师长摆了摆手,站起了身,“你好好养伤,不打扰你休息,我先走了,过两天,我再来看你。”说完,把外面的警卫员小冯叫进来,又叮嘱一番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