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桢看不见他做了什么,在某个刹那她忽然就能够动了,像是钉在骨子里的枷锁被人卸了下来。
杜常清刚才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十秒钟。
排在第二漫长的是他大半个时辰前和兄长吵架,兄长骂他蠢之后的那十秒。
易姑娘脖颈上的艳红痕迹,他之前只远远瞥了一眼,如今这么近距离接触,方看清楚是怎样的……
是怎样的……
杜常清多年清修,和他兄长完全不是一路人,此时甚至想不出形容词,他脑子里读过的经书典籍到处乱窜,窜来窜去,最后只留了一句。
从来说花意,不过此容华。
“好了,那嫂嫂休息吧。”杜常清往后退了几步,把手收到身后去,明明根本没有碰到她的肌体,但是不自觉回想起之前握着她手腕时感觉到的温软触感,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急匆匆地要走。
易桢开口叫他:“等等!那个……我其实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总不能跟着叫小郎君吧,大郎君小郎君什么的也太不成体统了。
杜常清连忙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见她神色迷茫,还把每个字拆出来组了词。
易桢其实只是在迷茫为什么他们家一对亲兄弟不同姓,是父母和离还是怎么着。但此时见他神色严肃,像是小孩子第一天上学告诉班主任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忍不住笑了出来,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句:“好的,今日麻烦……常清了。”
她原本想叫全名的,但是那一瞬间忽然想起姬金吾是多么在乎他那个弟弟,鬼使神差的,便这么唤了一声。
眼前的白衣少年果然表情都不对了,胡乱应了一声,逃跑一样推开门出去了。
对不起她有罪下次还敢。
易桢低眉问身边的侍女:“小郎君今年多大了?”
一旁的婢女笑道:“小郎君与咱们姑爷是双生子啊,今年也是昌黎之年。”
易桢:“对哦,我糊涂了。”
还是性格在起作用,明明这两兄弟同岁,但是易桢就是觉得姬金吾要大杜常清个十几岁。
“小郎君于修行上极有天赋,现在已经是上品修士了,夫人和他关系好些,日后总是有好处的。”
易桢被指引着往浴室走去,心里默默地想着:很有天赋的小杜弟弟学了至少二十五年,才成为上品修士,可以一刀捅进张苍的胸膛里。
她就算是小杜弟弟那样的天才,也至少要二十五年,才能和张苍正面刚,而这二十五年里,张苍必定不会停下来等她。
易桢仿佛在做什么后车追前车的小学奥数题,一时间觉得头都大了。但是这么乱七八糟地发了会儿呆,脱掉衣服进了水池,热水漫上肩头,她忽然觉得卸下了一身的疲累,头上的血条在缓慢地回复。
明天会更好的,她要好好活着。不要失望,不要伤心,要活着。
易桢泡在热水里一本正经地算自己至少需要多少年才能一刀捅死张苍,期间还顺便给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做课程表。
谁能够想到那么大个人了还要重温高三生活。
教练,能不能直接学捅死张苍的那一招啊。
教练,我就想学那个。
“夫人,阿青姑娘说现在想要见您,您看?”有个婢女匆匆走进来,低声问道。
一边正伺候着的其他丫鬟有些不满地蹬了她一眼:“夫人很累了,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
易桢一看就知道这婢女收了阿青的好处,但她此时确实很想念阿青的按摩大保健。她今天在各种地方被扔来扔去,真的很痛啊,急需一次马杀鸡。
易桢轻轻地咳了一声:“让她进来吧,都是姑娘,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万一有急事呢。”
只是急需一场马杀鸡而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成年人的快乐毕竟不多。
易桢没想到能那么快乐。
“背部的肌肉也太僵硬了。”阿青嘀咕着:“卿卿是撞到什么地方了吗?”
易桢刚才叫出声之后觉得太丢脸了,随便找个借口把婢女都支出去了。
她又累又困,提不起精神来,现在自暴自弃,觉得大不了被漂亮姐姐在浴室里睡,整个人都迷糊了,趴在玉床上,只有一丝意识留存,勉强回答:“没有啊……”
“卿卿眉头皱得好深,是在想什么?”阿青伸手去抚她的眉毛,问道。
“在想小杜弟弟那么厉害,都学了几十年……”
阿青说:“小郎君醉心修行,心思简单,阿桢不必担心,能相处好的。”
呜呜呜马杀鸡还送心理疏导,太感人了。
阿青说:“卿卿困了?我给卿卿讲个睡前故事吧,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易桢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阿青:“我们楼前,以前住着对相依为命的兄弟。哥哥娶了妻,和和美美过了些日子,弟弟离家行商,路上得了重病送回来,眼看着人不行了,便对自己兄长吐露心声,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对不起哥哥的,就是当初对自己嫂子起了不轨之念,恐怕自己做出什么错事,所以才忽然离家行商,临死之前,希望兄长能原谅自己。”
阿青的声音又轻又柔,气音撞在耳边十分温柔,易桢感觉自己已经睡着了。
阿青:“于是那个哥哥就让弟弟来自己家里过夜了。”
易桢猛地清醒过来。
易桢:“?”什么时候睡前故事有这么刺激的展开了???
阿青见她忽然睁开眼睛,还抬手帮她闭上了,继续用温柔的气音讲故事:“反正双胞胎兄弟嘛,长得那么像,算什么两个人。理论上来讲,如果不开灯,半夜昏昏沉沉的,帘帐一掀,换个人都发现不了。”
易桢在她纤细的手指下被迫闭上眼睛:“……”
不是,你讲这种刺激的睡前故事没人能睡着的。
第24章 织水为绡(中)
一个温馨提示:如果你的姐妹见多识广,就不要在她面前开车了。()
她会嫌你开得慢,把车扛在肩上连夜带你见识大千世界。
易桢觉得她是在暗示什么事情,于是她试图破解掉这个故事的语境:“弟弟不是病重吗?盖着棉被单纯躺在心上人身边一偿夙愿也不过分啊。恋慕一个人又没什么错误。”
阿青纤细的手指在她眉心一点,大约觉得她说要休息又精神抖擞地聊起天来有些任性得可爱,也不逼着她闭眼了,收回手来,双手手指交叉,模拟成骨锤的样子,从易桢的脊背上段一路轻敲下去,骨节相击,发出奇异的、又闷又清脆的声音。
阿青一边敲击,一边笑道:“卿卿真是像月亮一样,干干净净的。”
“卿卿不懂男人呢,一个男人和思慕多年的心上人只有一宵之欢的时候,可不会只看着她入睡的。”
“过了这一晚,可就再也没有了。”
她轻笑着:“换了卿卿,卿卿难道愿意把仅有的一晚时间,浪费在看他入睡上吗?”
易桢心想,生物书上那只果蝇都知道在临死之前抖擞精神把自己的突变基因传承下去,更何况她呢。
能睡当然是要睡了,怎么也是牡丹花下死。
但是她不能这么回答,于是易桢义正言辞一口咬定:“会。”
阿青笑了,也不戳穿她,而是继续了刚才那个故事:“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故事,还是听一个鲛人小姐姐讲的……算一算,那个鲛人小姐姐都去世有一段时间了。”
易桢:“啊?鲛人?”
阿青说:“鲛人和蜃一样,也是很有名的海妖,滴泪为珠、织水为绡,人鱼的血肉还有很高的药用价值。”
易桢面露难色:“那个鲛人小姐姐……不会被抓去入药了吧?”
阿青:“不是,她是肝肠寸断死的。”
易桢:“……”好像比刚才那种死法还惨。
阿青把故事讲下去了,她在烟花之地待了许多年,如今好看的姑娘又安安静静地卧在她膝前,耐心充足得不得了:“那时我们院里新来了个小倌……小倌你知道是什么吗?知道我就继续讲下去了,那个小倌特别英俊,性子又烈,收进院里不听话,腿都给打折了。”
“我本来就是海妖出身,对同类的气息格外敏感,有天夜里,忽然嗅到了鲛人的气息,偷偷摸出去一看,原来是有个鲛人姑娘顺着院旁的河水来探望那个小倌。”
“据说小倌是长在海边的,被家里人卖到院里来,不知怎么认识了个鲛人……海妖的小辈向来被教导要远离人族,那鲛人姑娘想来是顽劣不听教的。”
“一来二去,我也认识了那个鲛人小姐姐,平时还一同聊聊左右的八卦,那对兄弟的事情,就是她告诉我的。”阿青说。
“阿青有想过回到海里去吗?”易桢坐起来,很认真地问。
阿青一笑起来,眼角的泪痣缀着,楚楚可怜的风情简直让同性也要屏住呼吸:“卿卿之前没见过蜃吧?”
易桢诚实地摇摇头。
阿青介绍道:“蜃的画皮被着色之后,就没办法再变回去了。喏,我已经变成了人族的女性,就没办法再在水里生活了。”
易桢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太能够想象一只海妖被从深海捕抓上来、刻印下其他人的容貌,再被转手卖掉,再也没法回到家乡去,是一种什么感受。
应该不会太好吧。
易桢跪坐在玉床上,她离开浴池之后身上的水都擦干净了,但是在浴室里待了那么久,现在鬓角眉间都是水汽,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易桢觉得安慰别人应该要抱抱她,于是就很认真地去抱了阿青,完全忘记了大半个时辰之前自己受的委屈和惊吓。
被人妻用力抱了!
大胜利!
阿青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也用力地回抱过去,觉得她身上的湿润气息非常好闻,一个劲地深呼吸。
“能碰到卿卿,我觉得还好啊。”阿青就差把整张脸埋在她脖颈里闻气味了:“很幸运了,要是我当初被变成了男人,卿卿就不会这么抱我了。”
易桢觉得这个蜃姐姐真的是暖心治愈小天使。
这么温馨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阿青的下一句话就说出来了。
“那么卿卿,我们什么时候私奔啊?”
易桢:“……”
易桢:“???”
什么?我把你当好姐妹?你还是想睡我???
阿青虽然也在人世间活了几十年了,在烟花之地见过不少人心反复,但到底从根本上就不是同一个物种,努力耍心眼也就是天线宝宝级别的。
先是恐吓“嫁给双胞胎会被两个人同时睡的!”“而且他们会很用力的!”,然后开始渲染自己的悲惨身世,“我好可怜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你不喜欢我我这辈子就完了”。
最后迫不及待地挑明目的:“所以你和我一起私奔好不好”。
简单明了,一眼看破,甚至有点辱天线宝宝了。
易桢委婉地说:“我觉得在一艘航行在茫茫大海的船上,讨论怎么私奔是没有结果的,我们难道还能离开这艘船吗?”
阿青的情绪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来,她整个人可怜巴巴地缩在易桢怀里,简直要哭了:“那怎么办啊?我不要卿卿被他们欺负,要不然我进门当妾室吧,要睡就睡我好了呜呜呜……”
易桢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回答她。
真的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要睡她啦!
原主是长得不错,但是像她那么漂亮的还有两个啊!易家有三个长的很像的女儿啊!
除了你这只傻乎乎的海妖,没有人看重她所谓的美貌的。
姬金吾这种见惯风月的完全不在乎,心像铁做的,恨不得把她的骨头扒出来看能不能利用利用;那位小杜弟弟倒是没怎么见过姑娘,但他简直把她当成洪水猛兽来防范,要是可以他绝对不会和她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的。
易桢:“所以我们要找个机会跑路。”
阿青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那要怎么做啊?”
易桢:“首先我们应该离开这个浴室,到书房去背书。”
颉颃楼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本来就是只撞了外围边角,船上修士木材都不少,分割缺月龙蛇肢体时,顺便修一修,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原状。
其实已经很晚了。
遮蔽月亮的乌云已经散去,碧天无翳、月色满目,室内点着灯,烛火和月色混杂在一起,与白昼也没有多大区别。
“要努力学习、努力修行啊。”易桢拿出笔来,翻开书开始背诵了。这是她的习惯,边抄边背效率会高很多。
阿青早就见过这些书了,前几天她执意要陪易桢一起看,结果看睡着了。这次也没能有不一样的结局,不到一刻钟,易桢已经看见她脸上盖着本打开的书,直接睡过去了。
门外的婢女只留了两三个值夜的,其余的易桢都让她们去睡了。
她自己倒是不困,可能是因为刚才在浴室眯了一会儿,也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弱得睡不着。
气死她了气死她了气死她了,为什么是命运玩弄她不是她玩弄命运。
还不是因为她是个弱鸡么。
世界以痛吻我,我必喷死你妈。
她希望要杀她的人早点死,最好还是她自己动手的。
易桢把阿青扶到一边的卧榻上去,给她盖上被子。这姑娘是真的轻,扔到海里去可能都要浮在海面上。
她专注地看了会儿典籍,试图理解这些很有些枯燥又似是而非的句子,看得入了神,手肘不小心把桌上的书撞了一卷下去。
床上睡着的阿青应声坐了起来,先很是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有些惊讶地说:“卿卿,寅时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她声音娇娇软软的,话说到一半,就趿着鞋子跑到桌子旁边来了,很心疼地说:“你这样很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