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昂在整个出使过程都在痛苦中挣扎,他想要否认掉这份爱意,但是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做不到。
于是他告诉自己,他这其实还是爱良娣易白,只是良娣易白已经去世了,他只能通过那个相似的影子去爱她。
这不是背叛,不是背叛她当初的恩情。
他不是薄幸人。他爱上易桢,只是通过易桢在爱自己昔日的良娣易白。
客观来说,轩辕昂这个人的心病已经很厉害了,他少年时直面的那些污浊不堪没有一刻不在侵蚀他。
他看起来越强大,内里就越虚弱。这个人偏执到病态。
最后轩辕昂决定迎娶易桢。
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弥补当初没能和良娣易白成婚的遗憾。
或许是报应,在迎娶易桢的当天晚上,他接到了良娣易白死而复生的消息。
据说是守墓的丫鬟听见墓穴里传来可怖的敲打声,她虽然害怕,但是想起良娣旧日的好来,觉得良娣就算是变成鬼怪也不会害自己,于是大胆地打开了墓穴的门,推开了棺木的盖子。
那个丫鬟是良娣易白的贴身丫鬟,带在身边许多年了,便是在轩辕昂面前也是有几分薄面的。守墓的侍卫也不敢太拦着她,于是棺木一打开,里面良娣的尸身完完整整,一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
良娣易白的手指里全是木屑,她醒了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在棺木里痛苦了多久。
轩辕昂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恨不得飞回她身边去。
那个小姑娘当年救他,不是为了吃苦的。
轩辕昂觉得很愧疚。若说良娣去世后再娶还算得上情有可原,可如今良娣一边病重垂危,他一边迎娶新妇入门,这不是薄幸是什么?
得知良娣的病需要同胞姐妹的血时,轩辕昂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他觉得自己和易桢都欠良娣易白的。
派去的上品修士将被丢在荒原上的新娘接回来,他甚至不敢见新娘子易桢,就让医女去取血了。
轩辕昂原本以为按易桢的性格,她会逆来顺受地献上自己的血,但是没有,听医女和大夫说她闹得很厉害。
新娘子的血很有用。
轩辕昂一边觉得愧对良娣易白,一边又忍不住有几分畸形的喜悦。
不知道是在喜悦良娣易白有救;还是在喜悦一向温顺的阿桢反应剧烈,证明她确实深爱上他了。
畸形。他没有接受过健康的爱意,他只会错误地爱人。尽管那也是爱。
轩辕昂在晚上偷偷来到新娘子的房间,想摸一摸她的脸。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帐之后,先是一眼看见她手上可怖的伤口,医女从那里取了血,接着伸手想去摸摸她的头。
轩辕昂很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明明良娣易白已经活过来了,可是他还是想着那个替身。
床上躺的不是阿桢。
尽管很像她,但是绝不是她。
他绝对不会认错的,那张脸他放在心底揣摩过太多次了。正如当初那个小姑娘丢给他的吊坠,他放在最贴身的地方,不论被人怎么欺辱都没被抢走过。
甚至没用刑,只是带着她去死牢转了一圈,这个假的新娘子就全说了。
原来她是易家最小的女儿易如,一直暗暗恋慕着他,本该在同日嫁到阳城姬家去,和阿桢换了身份,这才出现在了这里。
所以阿桢嫁给那个姬金吾了?
那日他从魔修中救出来的那个新娘子就是阿桢?她怎么完全没有反应……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而且这个易家小妹易如说,是阿桢主动提出换嫁的。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经历一场噩梦中。
一定是这个易如在撒谎!易家幼女泼辣不讲理的声名在外,阿桢那么温婉的一个人,肯定是易如胁迫阿桢的!
轩辕昂笃定了这一点。
阿桢那么想嫁给他,她才不愿意嫁到姬家去。姬城主是风月场上的常客,阿桢在他身边不会开心的。
问题是易家的小妹易如对良娣易白的病很有用,也不可能和岳家说清楚,把人换回来。不然他的瑶瑶(易白昵称)怎么办?
轩辕昂已经不再是当初北幽那个任人欺辱的少年了,他一手创建的暗卫系统几乎渗透到了他想看到的每一个地方去。
姬家的航船上不好安插人手,但是姬家航船还没出海的那天晚上,阿桢的师父、隐生道张苍出手刺杀过阿桢。
那这次刺杀便栽赃到张苍头上去吧。留下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阿桢抢回来,谁也不会发现的。
很快他便找到了将自己的新娘子抢回来的合适地点。
博白山。
第47章 虚无僧(中)
“兄长,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奇怪。”杜常清端正地坐在桌前,开口问道。
“什么事?”姬金吾垂着眼睛在挑自己碗里的药材。
博白山有道有名的当地菜,叫肉骨茶。虽然叫茶,但其实是排骨炖成的汤,因为汤里加了大量中草药,口感已经不像汤了,所以才叫“肉骨茶”。
姬金吾只喜欢炖到脱离骨头的肉,不喜欢夹杂在汤里的中草药,可是身边的大夫、弟弟、纪姑姑都劝他多喝点汤,大中午的不要喝酒。
答应了好好喝汤,没答应不把里面的药材挑出来。于是他理直气壮地开始挑食。
杜常清只能当没看到。就像他原本吃饭的时候是不说话的,“食不言寝不语”,但是兄长要和他聊天,他也没办法不回答啊。
他们两兄弟坐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又不多。还是别给彼此添堵了。
“颖川王轩辕昂那边还没发现新娘子不对劲吗?”杜常清问:“不是说他让上品修士把新娘子接到北戎去了吗?现在肯定见到新娘子了。”
姬金吾完全不防备自己这位同胞弟弟,消息网对杜常清是全部开放的,基本杜常清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姬金吾漫不经心地答道:“颖川王不是对自己那位良娣死心塌地嘛,他现在不在乎娶回来的是谁,反正他心尖上放着的宠妾活过来了,说不定还要顶替新入门那位的身份。”
“而且就算颖川王告知易家,这件事也木已成舟,不可能换回去的。”姬金吾说。真要闹起来就说阿桢怀了他的孩子。双胞胎。
“真有问题的话,问题可能还是出在博白山最近出现的刺客身上。”姬金吾实在是不想喝满是中草药的汤,他这些年喝各种药属实是喝够了,主动聊起别的,期望把汤放冷了就不用喝了。
“张将军不是已经杀了那个虚无僧吗?”杜常清问:“只可惜一点尸体都留下来。”北幽有的世家会在死士身上下焚尸蛊,一旦人死了,尸体立刻就自焚,一点信息都不给留。
“张将军是通过一位乐陵道的上品修士才侥幸抓到刺客行踪的,而且在对敌的时候,那位上品修士自己也受伤了。”姬金吾说:“这个刺客本身的水平很高。”
乐陵道修士的卜卦不一定是准确的,就算是杨朱真人也只能说“准确率较高”,不能说完全正确。所以姬金吾用了“侥幸”这个词。
“嗯。”杜常清说:“而且从张将军提供的消息来看,那位乐陵道修士甚至不是通过卜卦找到刺客的行踪,他的卜卦还没派上用场,就是偶然碰上的,所以才没来得及要帮手,硬着头皮独身对敌。”
“不对劲就在这里。”姬金吾说:“若这个死士是北幽某个世家派来的,目的是阻止白鹢会正常进行。原因可能是看不惯博白山,也可能是看不惯易家特地来给我添堵。”
“那么幕后的世家不必派出这样高水平的死士出来。”杜常清接话:“只需要几个不要命的狂徒,就算当街杀人之后立刻被张将军抓住,另一个狂徒继续杀人就是了。”
“对。一个高品阶死士可比几个不要命的狂徒值钱太多了。”姬金吾说:“我怀疑这事可能还是衮州张苍做的,若是张将军没有解决那个死士,下一个随机被杀的说不定是你嫂嫂。”
“张苍还没放弃要杀了嫂嫂,他想把这件事栽赃在北幽的某个世家身上吗?”杜常清问。
姬金吾:“我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所以这件事情我也没详细对你嫂嫂说,只推说是乐陵道修士的缘故我不太了解此事,反正告诉她也只是让她担心。待有证据了再说。”
他察觉到手上的汤已经凉了,不动声色地把碗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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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其实很好哄。
大约是因为她哥哥张将军很少这么哄她,她被抱到怀里摸着头低声夸奖的时候就差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易桢要回去继续谈正事,这孩子抱着易桢的腰不让她走。
“夫人……我要是也喜欢姬城主,以后可以经常去你们家玩吗?”她眼巴巴地问,说完又小声补了一句:“姬城主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过来。”
易桢:“……”这孩子到底是有多怕姬金吾。
姬总看起来挺喜欢孩子的。不应该啊。
她想到杨朱道人说她和燕燕缘分浅,又想着小孩子玩心大,过几天估计就不记得了,于是很大方地答应道:“可以啊,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就偷偷来找我玩,我不告诉他。”
小和尚到底是男孩子,又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大约还不知道小孩子还可以这么顺理成章地撒娇,睁大眼睛在旁边看着她们,又说不出“我也要!”,抱着他的熊猫一起愣住。
易桢临走的时候摸了摸他的小光头,悄悄塞给了他几个金铢:“买点好吃的。”
今天跟着易桢出来的那个婢女方才去更衣了,现在房间里陪他们玩的是燕燕的婢女。
杨朱道人在看向窗外,他那顶很大、很奇怪的帽子收起来了,长长的胡子一路延伸到了地板上。他虽然年老,但是还没有像一般的老人那样显出明显的老态,腰背挺直,若是收拾一下他不像话的胡子,说是个年轻人也能信。
易桢坐下来,轻咳一声:“您说的故人,指的是我母亲吗?”
杨朱道人:“我不能确定,应该是。你既然出现在这里,你应该是她最亲近的血缘亲属……她身体还好吗?”
易桢低声说:“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她在心里算了算了,补充道:“二十五年了。”
易桢的母亲是在生易白时产后并发症去世的。
杨朱道人把眼睛抬了抬,倒是不怎么惊讶:“节哀。”
他早就知道,这艘瓶中船这么难造,大概率因果的直接相关人已经不在了,只能还在她的直系血亲上。
杨朱道人继续说:“你同你母亲一样聪慧。”这句话没什么情绪波澜,像是在评价一个多年没有见过的朋友。
易桢轻声问:“真人是什么时候认识我母亲的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位姓王的继母不让家里人提起易桢的生母,易桢开始做有关书里那个女主的梦时,女主的母亲已经亡故很多年了。
易桢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牌位上写的是易梅氏,只知道是姓梅。北幽的世家没有姓梅的,也从来没听说过母亲的娘家人,大抵是远嫁来的。
杨朱道人说:“我并不算认识你母亲,只是欠下救命之恩,如今来了结这桩因果。”
易桢追问道:“真人能告诉我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易桢想着,她身上这个无间蛊到底是生母种下的,多知道一些生母的信息,有助于她早日找到解蛊毒的办法。
杨朱道人缓缓道来:“二十九年前,我前往北戎的洛梁城报一桩世仇,仇人十分强大,我杀了他之后,自己也中了他的南岭秘蛊,命不久矣。当时荒郊野岭,身上的法宝修为都已耗尽,临时卜了一卦,知道怕是要命绝于此。”
“谁知道第二天醒来,身上的蛊毒已经被人解了,身边还有被人留下的三个金铢,用纸包起来了,捆着一条五色绳,包金铢的纸上写着‘好好活着,不要自杀’。”
易桢想,或许喜欢救路边的男人这一点是家族遗传基因。只不过女主母亲运气好,救了个知恩图报的人;女主运气贼拉差,救了个脑子巨轴的渣男。
唉,这对母女救人不爱说自己的名字也是如出一辙,但凡大大方方说了名字,也不至于搞出那么多事情来。
“那种蛊毒,我后来多方查访,得知是南岭的一种血蛊,叫做“无梦”。一般是下在施术者自己身上,若是遇见实在不堪的场景,可以在睡梦中缓慢、舒适地死去。我那位仇人,到最后已经被我破解了所有法宝,才不得已用这种蛊毒,否则他才不会让我死得这么轻巧。”
“所以你母亲才会误会的。”杨朱道人:“我非常感谢她的救命之恩。但是这种情况下,我完全没见过她,这救命之恩确实难以报答。”
易桢代入他想了想,确实觉得困难,于是问:“那真人,您最后是怎么找到我这儿来的?”
杨朱道人摇头:“我没办法直接找到你,信息太少了。所以我才在博白山等了那么久,想方设法搭建了一艘结果是“见到救命恩人”的瓶中船。”
一串五色绳相思子、一张写了八个字的白纸,还有三个金铢。
就是依赖这三样仅有的线索结成“因”,杨朱道人靠着乐陵道修士编织因果的特殊技能,搭建出了“报答救命恩人”的果。
可就算是杨朱真人,一个已经到了真人境界的修士,不过是要一个“见到某人”的果,也需要谋划几十年、等待几十年。
易桢问:“如今真人需要做什么来了结这桩因果?”
杨朱道人开门见山:“我需要救你。”
易桢:“怎么说?”
杨朱道人:“我方才为你卜了一卦,近日就有劫数,但不致命。致命的那一劫还要等个三五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三五年之后那场劫数我出手救你一次,大家两清。”
易桢读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真人不想这么做?”
杨朱道人看向她手腕上戴着的那串五色绳相思子,说:“你母亲是真心救我,我也得真心救你。这才叫还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