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桢发现了一个盲点。
在她以前记得的梦境中,大家对易桢故去的母亲,都称作“易梅氏”。但是易老爷说她母亲叫做“巫羽飞”。
就算易桢母亲是从易老爷的好友杨某人那里出嫁的,那应该也是“易杨氏”吧。
易桢母亲死的时候,填房王氏根本没过门,而且就算过门了,王氏去改易桢母亲的姓也很难操作且没有任何好处。
如果不是易老爷改了她母亲的姓(易桢觉得可能性不大),那么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这种事情。
易桢母亲自己。
她死之前,特意嘱咐了把她的姓改掉、葬礼从简、身后不要有任何人提起她讨论她。
易桢想了又想,最终觉得可能是这个样子:
有什么人一直在找易桢的母亲,一旦被发现了行踪,极有可能祸及子女。
当巫氏去世的时候,已经决定抹去自己的存在,庇佑自己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是什么人在寻找她?
巫氏到达河内嫁给易老爷为妻之前,也一直在掩盖自己的行踪吗?
若是巫氏一直有意掩盖自己的行踪,她易桢如今在这里挖掘到当年真相的难度有多大?
易桢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往外瞥了一眼,发现那个叫小瓶的小丫头竟然还没有回来。
第80章 豆白宜烹玉糁糜
小瓶这个丫头吧,其实没什么不好。又听话又好糊弄。
易桢和李巘道长那天自丰都返程,刚解除御剑术落在院子里,就见小姑娘提着灯揉着眼睛出来了。
易桢:“……”
小瓶这丫头虽然和人交往挺社恐的,但是有点傻大胆,完全不怕神神鬼鬼的东西。大晚上一个小姑娘听见外面有异样的声响,反应竟然不是把被窝裹得紧一些,而是翻身起床噔噔噔就提着灯出来了。
易桢试图给自己深夜出没找理由:“我忽然饿了,就拉着道长出去买馄饨。”
还好这姑娘到底年纪小好糊弄,睡得脸红扑扑的,还主动上来帮她拿外套:“那夫人买到馄饨了吗?”
易桢:“没有。馄饨铺关门了。”
小瓶点点头:“那夫人回房里歇着吧,我现在去给夫人煮馄饨。”
易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又不想吃了,你赶紧睡觉去吧。”
把一个睡到一半的小女孩从床上叫下来给大人煮馄饨,易桢觉得自己就是个馄饨。
按理说李巘道长可以用那种短暂除去对方记忆的术法,但是易桢了解过,那种术法用在年纪很小的人身上很可能会误伤到神智,觉得还是大可不必。
易桢房里有些小零嘴,是跟着李巘道长出去的那几次买的,现在塞给小瓶,让她坐在桌边吃。易桢则一边洗漱一边悄咪咪提出让小瓶别把她深夜外出的事情说出去。
小瓶都没问为什么不能说出去,已经在疯狂点头了,一再保证不会说的。
易桢晚上还想拉着她一起睡觉,但是小瓶说她肚子里有宝宝,怕碰到宝宝,不敢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虽说在床上搂着小姑娘说知心夜话成功收买她的计划没有成功,但是小瓶确实对她亲近多了,做事情干净利落,就是依旧社恐,看见人不会说话。
李巘道长那边似乎有了新进展,这几天晚上都看不到他的人,易桢倒是没意见,但是小瓶显然很不满这件事。
据她说乡下打锣(这个词似乎是方言,就是混的意思)最厉害的男人在妻子怀孕的时候都会多回家,哪有反而往外跑得勤的道理呢。
易桢本来一下子没想起和杨朱真人说姬总的事情,还是后来姬总给她来了几条说明情况的消息(特意注明了不用回复),她才猛然想起该和杨朱真人说一下整件事。
给杨朱真人发完消息,易桢觉得胃里有点空落落的,随口说了一句:“好想吃冰粥哦。”
洛梁城最有名的一家冰粥店就在这条街上,小瓶也很喜欢吃冰粥,易桢经常给钱让她挑人少的时候出一趟门买回来一起吃。
小瓶听她这么说,立刻放下手里用炭笔在画的画,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想喝。”
易桢往外瞟了一眼:“天都黑了,明天早上起来去买吧。”
小瓶:“我去买我去买!”
易桢迟疑道:“这么大晚上出去不好吧。”
小瓶:“我跑着去!不要一盏茶时间我就回来啦!”
这孩子平常社恐得厉害,和易桢还会说几句话,看见其他人,尤其是男人,基本就摇头点头往角落里缩。
现在难得兴头这么高,估计是真想吃冰粥了。
易桢也想吃。
而且现在是晚上了,街上没什么人出没,小瓶估计觉得不会遇见逗她让她触发社恐的人。
易桢往外看了一眼,街道上还有商铺的灯,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就在小瓶身上下了个简单的防御咒术,给钱让她出门去了。
结果等杨朱真人回她消息,小瓶都没看见回来的人影。
距她出门刚好一盏茶时间,易桢也没感觉那个防御咒术有被破开。但她还是渐渐地心里起了后怕,一边后悔自己怎么让这么个小女孩独自出去了,一边披外套起身准备去找她。
街上果然乱糟糟的,大家都出来看热闹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易桢就近找人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强抢民女的戏码。
洛梁城里住着个老王爷,就叫洛梁王,退休之后在城里颐养天年。但是洛梁城里的百姓都不太喜欢这位,因为这位王爷行事颇有些肆无忌惮。
但是今天尤为肆无忌惮。
原来这位老王爷白天在街上看见卤水店周哥的妻子,一下子为之倾倒。一到晚上,左想右想觉得不得劲,我是王爷我为什么得不到想要的女人,等不及便直接让人来抢了。
王府的下人冲到卤水店里,强行把周哥的妻子拽上车,扔下十几枚金铢,立刻扬长而去。
动静太大,大家就都出来看怎么回事。
易桢到冰粥店里去问老板有没有见过小瓶,冰粥店老板可能看戏看入迷了,张口就是:“卤水店的小周?他从坟地抄近路跑去大路边上了,想见他娘子最后一面。”
易桢:“不是小周!老板你见过小瓶没有!”
冰粥店老板才意识到自己听错了,连忙回答:“没看到!小瓶没来过!”
这下易桢有点脑阔疼。
易桢真的太讨厌这些强抢民女的权贵了,好像什么事情不如他们的意天就要塌下来了。
现在街上这么乱糟糟的,小瓶不知道社恐发作躲在哪里呢。
要是想得再坏一点,小瓶其实也长得还不错,万一是王府哪个下人顺手掳走了她,反正这丫头被人绑了都社恐得叫不出声来。
易桢在四周匆匆找了找,没看见人,心里怕最坏的情况出现,连忙顺着去找那个王府掳人的马车。
她匆匆追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卤水店周哥躲在某个无名坟包后面抹眼泪。
周哥抄近路过来的,他躲在坟地里面,王府的车架刚好从大路那边过来。
周哥的妻子在王府的车上哭得撕心裂肺,易桢一个不认识她的局外人都被她哭得眼睛发酸。
周哥就更加被哭得肝肠寸断了。
他估计原本只是狗狗怂怂一小老百姓,想在路边偷偷摸摸再看妻子最后一眼,结果见妻子哭得那么惨,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男人不能这样,不顾一切扑出去想要拦车。
可是疾驰的车架怎么是他一介凡人之躯能够拦得下来呢?
易桢原本用了隐匿术藏在一边,看见这一幕,心里咯噔一声,正要上前去帮帮他,忽然看见路边乱葬的坟包里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一个提着大刀的男人,一刀把车辕斩断。
飞驰的骏马从卤水店周哥的头上跨过去,继续往前飞奔。王府的车架已经翻在路边了,周哥不顾一切跑过去把妻子扶出来。
王府的下人一脚就踹在周哥腰上,想把他们夫妻俩分开。
提着大刀的男人一刀拍过去,把那个下人拍得飞出去半米多,吼道:“仗势欺人、强抢民女,有没有王法!”
“我是洛梁关采!你是何人?!”
易桢:“……?”
等一下,洛梁城的关采关大人不是全家都死在战乱中了吗?而且她记得死了十几年了啊?
那个被拍飞的王府下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一骨碌爬起来,和其他人一起拿着刀枪棍棒逼近:“哪里来的张狂小子多管闲事!关大人都……”
易桢估计他是想说“关大人都死了许多年了,休想装神弄鬼”。
但是这人话没说完,就被一道迅疾的剑意直接击飞,几个人撞到路边的大树上,然后直接昏死过去。
作为一个刚入门的剑修,易桢做梦都想能有这样强到行云流水的剑意,立刻往剑意的来处看去。
然后她看见了李巘道长。
明明死了许多年、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关采大人已经上前去把周哥夫妇扶起来了。
县志里也记着关采大人喜欢帮助弱小,他年轻的时候没权没势打架不厉害都敢去一挑多,更何况现在。
周哥夫妇互相扶着给他磕了几个头,被关采强行提了起来,让他们回家去。
李巘道长走到关采关大人面前,拱了拱手。
李巘道长依旧一身高山冰雪的凛然气质,和他刚才出手甩出去的强横剑意格格不入。
易桢趁机在倾倒的车架附近找了找小瓶的踪迹,没找到,应该是没被一起掳走。
他们俩对话的声音不大,易桢又不敢走得太近,怕破坏李巘道长本来的谋划,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
易桢正犹豫自己要不要直接离开,忽然那个自称是关采的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有些惊奇,干脆直接现出身形,从树后走出来,开口喊道:“李道长?”
李巘原本沉着脸在想些什么,一眼看见她,有些惊讶:“你在这里做什么?”
易桢指了指翻在一边的车架,说:“我是来找人。”
李巘有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保重自己,不要为了其他人招惹权贵。”
易桢才发现他误会了,连忙说:“不是,我来找小瓶的。李道长你在这里干什么啊?关大人不是已经去世许多年了吗?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李巘示意她和自己回梁家去:“小瓶可能都回去了,你少担心些。”
他一边在解释刚才的现象:“人死之后魂魄前往幽冥之地,亡魂只要一步踏入幽冥之地,就无法再次返回人世。”
“但是如果一个人并非自然死亡,而是死于非命,往往生前会有极重的执念。”这方面是李巘道长的老本行,他说得头头是道:“这些执念可能会形成一些东西。”
“比如,一个女子被人污作魃母,暴晒至死。她的执念可能就会形成怨灵。怨灵往往没有原主的记忆,执念完成不久就会消散。”
易桢立刻举一反三:“所以刚才那也是关采关大人的‘灵’吗?他怎么会忽然出现?他的执念是什么?”
李巘说:“我这几天晚上没回来就是一直在尝试寻找关大人的执念,试图把他的‘灵’召唤出来,问一问当年无间蛊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我布的召唤仪式没什么用,反而是路边的恃强凌弱唤醒了关大人的执念。”
不愧是道长,又是一记直球。
易桢:“召唤‘灵’可以直接凭空召唤吗?刚才关大人是从哪里出来的啊?”
李巘:“不是凭空召唤。那个坟地埋着许多当年洛梁之战战死士兵的尸骨,而且关大人也是那场战役战死的,也没找到尸体。我就姑且试试看,说不定关大人当年就被当成无名尸体埋在坟地里。也是碰运气碰到了。”
易桢:“可是不是说‘灵’一般没有原主的全部记忆吗?”
李巘道长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一下子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他说完这句话,一下子严肃起来,认真道:“洛梁王强抢民女这件事,肯定还有后续,你千万不要看她可怜就插手去管。你卷进去了麻烦还要更大。”你比她好看多了,又怀着孩子。
“嗯?”易桢有点不明就里,她觉得暗地里帮些忙也没什么不好的,说:“怎么了?”
李巘说:“别人的因果,和我们没关系。”
他说这话时依旧是平常的语气。
易桢愣了一下,方回想起他们乐陵道“一毛不拔”的原则。她认识的两个乐陵道修士都对她挺好的,有什么事情也都愿意帮她。她差点忘了这个道派俗称从来不是“乐于助人道”。
他们说到这里,已经回到了院子里,屋里还是没有小瓶的踪迹。
易桢忍不住急躁起来,正要急匆匆跑回街上继续找,忽然小瓶推开院子的门,额头上亮晶晶的,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夫人。”
小瓶把手上拎着的冰粥给她看,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路上耽误了。”
估计是被人群吓到了,躲了一会儿等人散了才敢上街去买冰粥。
易桢去拿碗,顺便问李巘:“那刚才关大人的‘灵’有说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李巘道长点点头:“他确实认识你母亲。他已经告诉我前因后果了。”
易桢:“!那么短的时间,一下子就全部告诉你了吗!”正常人应该不会对萍水相逢的人倾囊相告吧。
李巘不得不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帮助她理解:“一个人的‘灵’和这个人是有不同的,‘灵’只是一个执念化成的,理论上你问它什么它都会说。”
“原来是这样。”易桢点头。
说起来,关采大人这种为了守护整座城市而死去的武将(甚至死之后尸骨和其他战士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在民间传统里是会变成庇护一方的英灵。
不过他死后的执念都是匡扶弱小,真要立庙变成英灵也没什么槽点。
可是,这样一个完全是正面形象的关大人,怎么会把她母亲巫氏(一个疑似南岭来的小妖女)记得那么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