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三天亦是如此,白日里梅幼清跟着静安师太和师姐们在佛堂中为太后诵经祈福,晚上睡觉前她去那位小殿下的暖阁中为他诵一会儿《心经》,除此以外,并无其他事情发生。
不晓得是不是她们的心意真的打动了佛祖,听延福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太后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原本缠绵病榻不能起身,现在竟能下床站一站了。
太医说,只要再医治一些时候,太后便能彻底恢复了。
为此,皇后娘娘特意赏赐了她们一番,还要捐赠许多银子,用于修缮和扩大云照庵。
梅幼清离开皇宫的头一天夜里,依旧照前两晚一般去小殿下的暖阁中为他诵经。只是这次诵了许久,对方依旧没有任何要睡的意思。
梅幼清诵得嗓子有些干,喝茶润喉的空档,屏风后面的小殿下开了口:“你明天就要走了?”
温热的茶水让喉间的不适消失,梅幼清搁下茶杯,回道:“是,明天一早便要动身回云照庵了。”
思及这位小殿下小小年纪便和母亲一样夜里难以入眠,梅幼清这两日抽空抄写了几页《心经》,交予了一旁的公公。
“我抄了几段更适合殿下入眠的经文,以后殿下可以找别人读来听。”
“我不爱听别人读,别人读的,我睡不着。”
“那殿下可以自己读来试试,佛曰净律净心,心即是佛,殿下心中所思所虑,最终还得自己克服。”
屏风后面沉默了片刻,而后响起窸窣的起床声,以及穿衣服和鞋子的声音。
不多时,一个少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梅幼清抬眼望去:果然如她猜测的那般,对方正是先前那个在佛像后面睡觉的少年。
眼前瞧着,他虽是一脸懊恼不满的神情,但面色却比那日好上许多,看起来没有那么疲倦了。
封云澈这几日因为睡得很好,所以精神好了许多。
自那天在佛堂中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姑子,便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能够让人莫名觉得心安的力量,仿佛看着她,或者听着她的声音,那些困扰他的思绪就会飘远一些,让他得以喘息和休息。
只是这个小姑子明天就要离开皇宫了,若她走了,他便又要饱受失眠之苦了。
封云澈走到她面前,盯着她仔细看了一会儿,问了一个他这几天一直都想问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元柒。”
梅幼清是顶着“元柒”的名义进宫的,别人问起,自然不能说出她真正的名字。
“元柒,”封云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又问,“你是尼姑吗?”
“算是。”
“可你有头发,她们没有头发。”
“师父特意让我留的,算是带发修行。”
“你想还俗吗?”
“还俗做什么?”
“做我的宫女,每天晚上诵经给我听。”
“怕是不行,我一定要回云照庵的。”她的娘亲还在云照庵呢。
“我会给你很多银子。”
“师父教导我们钱财乃身外之物。”
“宫里有很多山珍海味。”
“我吃斋许多年了,闻不得荤腥。”
“那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这个问题叫梅幼清沉默了片刻,才答:“佛曰一切众生,种种幻化,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对方油盐不进,让封云澈很是头疼。
倘若她是普通的姑娘,他大可以让皇后做主,将她收进宫里给他做宫女。可对方是佛门中人,且刚为太后祈福,令太后病情好转。对方若是不愿意,他自然不能将人强行留在宫中。
想到这里,封云澈有些气馁:“你回去吧,今晚不用你诵经了。”
梅幼清听得出他这是在置气,于是道:“明日就要出宫了,今日多诵一会儿也无妨,殿下去歇着吧。”
封云澈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屏风后面走去,步子踏得有些重,不晓得是在气她,还是在气自己。
这一次梅幼清诵了很久,太监才让自己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刚离开暖阁,那位小殿下就气得踢了被子。
梅幼清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情,所以直到第二天离开皇宫,她也不知道那位“小殿下”究竟是哪位殿下,叫什么名字。
这也让她在回到云照庵,为元柒讲述她在皇宫中的所见时,一时有些语噎。
“那位小殿下究竟是何人啊?他住在皇后的宫苑中,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啊?”元柒问她。
梅幼清思索了一会儿,答:“不曾听说当今圣上立了储君,应该不是太子殿下。”
“不管是不是太子,终归是身份尊贵之人。”元柒嗔了她一句,“我听你描述的样子,似乎对方是想与你结交朋友的,你却连人家的名字都不问。”
梅幼清笑道:“道路不同,会见无期,问名字做什么。”
元柒努了努嘴:“你这般无欲无求的样子,真是比我还像佛门中人。”
“谁说我无欲无求的,我求咱们云照庵香火鼎盛,求我娘亲能够放下忧虑,求你能够早日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我求的东西可多了……”
提到父母,元柒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说,我的父母会回来找我吗?”
“会的,”梅幼清坚定道,“你父母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才不得已将你放在云照庵门口的……”
就在梅幼清说出这话的两天之后,竟真的有人来云照庵打听,问庵中的人在十年前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婴,约莫五六个月大,裹着一个绣着海棠花的小被子,怀中还放着一个平安扣玉佩。
那人口中所说的一切,都与元柒一一对上了。
静安师太拿出当初元柒裹的小被子,以及元柒脖子上一直挂着的那个平安扣,仔细打听了对方的身份,这才将元柒叫出来见了那个人。
那人一见元柒,立即激动道:“是了是了,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的母亲。”
第3章 003
来找元柒的人手中还有一幅画像,画像上是一个灵动的江南美人。
那人说这便是元柒母亲的画像,五官确与元柒相像。
听那人说,元柒本姓唐,她的父母十年前来京城做生意,路上遭了恶匪,夫妻二人因此丧命,只有一个下人抱着元柒离开。
那下人抱着元柒跑了好几天,匪徒担心他报官,一直穷追不舍,最后他也是没了办法才将元柒放在云照庵门口,自己引开匪徒跑开了。
可怜那下人最终也遭了不测。
好在元柒虽然没了父母,却还有一个厉害的姨母,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那些匪徒和元柒的下落,如今终于找到,也算是告慰元柒父母的在天之灵,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元柒的身份确认后,便要离开云照庵了,去找她的姨母。
至于她的姨母究竟是何人,那人只告诉了静安师太和元柒,其她人并不知晓。
元柒离开之前挨个与庵中的人抱着哭了哭,尤其是静安师太,在没有找到亲生父母的过去十年里,元柒一直把静安师太当成自己的母亲一般,如今就要离开,自然是极为难受。
梅幼清这边也没有别的礼物送她,于是连夜与娘亲一起编了个络子送给了元柒。元柒捧着络子与与梅幼清约定,待长大之后一定会回来找她。
元柒离开云照庵之后,庵中仿佛失去了许多生气,梅幼清没了这么一个朋友在身边,也跟着失去了许多乐趣。
日子愈发单调起来,梅幼清每日写字画画背诗,听师太讲经,哄母亲睡觉,母亲依旧那样不快乐,于是梅幼清又主动提出学琴,想着以后弹几首好听的曲子给母亲,说不定母亲就能开心一些。
因为怕练琴的声响扰了云照庵的清净,所以她并未请老师,而是让父亲给自己买了琴和琴谱,自己去庵后的山中独自练习。
没有老师的教导,学琴终究是慢了许多。这一学,便学了三年才小有所成,五年才算琴艺精湛。
前些日子父亲接她回去,给她办了及笄之礼,还寻来许多琴谱,作为及笄的礼物送给她。
父亲以为她是喜欢弹琴的,所以才选了这样的礼物。
其实梅幼清对弹琴实在算不上喜欢,只是发现母亲喜欢听,便坚持下来了。
她拿着新的琴谱,抱着琴去后山练习。
琴声磕磕绊绊,练了一个时辰才勉强能弹出半首新曲。
梅幼清也不难为自己,今日就打算练到这里。
她收了琴站起身来,正准备回庵中,蓦的听见有人说话:“姑娘请留步。”
梅幼清顿了一下,寻着声音望去,见一棵树后面走出一个人来。
是位年轻的公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腰上亦是同色的宽边锦带,坠着一块通透的玉佩,束发的银冠与衣衫相得映彰,他面容俊朗,只是脸上的笑意似乎有些刻意。
梅幼清站在原地瞧他,没有说话。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又道:“在下今日与好友外出游玩,不小心迷了路,走到这里来,请问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梅幼清回答道:“这里是云照庵的后山。”
那人又问:“那下山的路该怎么走?”
“从云照庵前面绕过去就是了。”
那人冲梅幼清拱了拱手,十分客气道:“在下有个不情不请,能否请姑娘带一下路?在下这兜兜转转的走了许久的路,实在有些头昏脑涨,麻烦姑娘了。”
梅幼清抱着琴,转身道:“那你跟我来吧。”
那人连声感谢,跟了上来。
梅幼清带着他往云照庵的正门走去,路上,那人一直主动同她说话。
“看姑娘对此地极为熟稔,姑娘是住在这庵里的吗?”
“嗯。”
“姑娘在庵中修行吗?”
“嗯。”
“姑娘如此年轻,却有如此顿悟,实在叫人钦佩。”
“嗯。”
梅幼清久住庵中,不善言辞,何况对方又是个陌生人,她敷衍了几句之后,那人便也识趣的没有再开口说话。
待走道云照庵的正门时,那男子拱手作揖再次同她道谢,梅幼清回了一句“你快些下山吧”便要回庵中,却又被那人叫住。
“姑娘,在下韩云西,敢问……姑娘芳名?”
对方自报名讳,态度又十分诚恳,若是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太礼貌。
梅幼清思索片刻,答道:“法号问初。”
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回了云照庵。
韩云西听罢这个名字,望着她的背影哑然失笑:既全了礼数,又没有把真正的名字告诉他,这位梅姑娘还挺聪明的。
今日他精心打扮了一番,连衣服都熏了上好的香,打听过她的习惯,特意前来与她偶遇,她却连多看自己一眼都没有,还真是念佛念痴了,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了。
韩云西笑笑,摇着扇子回家了。
梅家有女初长成,登门说亲的人自然极多。
梅将军是当今陛下最为倚重的一位将军,京中想要结交他的权贵非常多,可这位将军不喜与人应酬,也无意结识太多朋友,于是权贵们便将目光放在他的儿女身上。
梅将军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是京城中有名的天才少年,听闻他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诵诗,且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偏身子骨羸弱,深居家中很少出门,权贵子弟想要结交他也寻不到机会。而这位梅姑娘虽然随母亲久居庵中,但听闻梅将军对她们母女十分喜爱,每逢节日或良时,都会亲自去庵中接她们回家过几日,只是不知为何庵中那位梅夫人不肯下山,故而每次只能接女儿回去。
如此若能与这位梅姑娘喜结良缘,便能通过她得到梅将军的青睐了。
韩云西是兵部左侍郎之子,虽不是嫡长子,却也是嫡出的儿子,排行第二。大哥已经娶妻,孩子都生了两个,前几日父亲将他叫过去,问他是否有意与梅家的姑娘结亲。
韩云西自知自己虽然才华和能力算不上拔尖,但样貌生的却是极好。凭着这副样貌和官从三品的父亲,他硬是挤进了京城十大才子之中,这两年来府中说媒的也有不少,只不过他都没有相中,总是觉得对方或是样貌、或是家世、或是性格配不上自己。
如今他听父亲说起这位梅姑娘,说是京城中有许多家已经找媒婆去将军府说亲了。以梅将军的地位,自然是只有梅姑娘挑选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挑她的份儿。
韩父想着自家这位眼高于顶的二儿子到现在还没有娶妻,于是也想着让他碰碰运气,找个媒人去将军府提提亲试试。
韩云西却让父亲现别急着提亲,他想先见一见这位梅姑娘。
毕竟他对未来妻子的要求是极高的,这位梅姑娘虽然家世比自己好,但样貌性情究竟如何,还需得自己亲自见上一见,才好下决定。梅将军比韩父高几个官阶,万一这亲事说成了,韩云西却没相中那梅姑娘,届时岂不是要了韩父的命?
韩父思忖着这样确实更稳妥一些,于是这才有了今日云照庵后山的一次“偶遇”。
回到家中,韩夫人问他见到梅姑娘没有?她是如何模样?品性怎样?
韩云西道:“她未施粉黛,模样已然出挑,是个美人坯子。我假装迷路,求助于她,她肯带我一段,所以心地该是善良的。我与她聊天,她却不想与我聊天,所以品性端正,不是轻浮之人……”
韩夫人听罢,喜上眉梢:“甚好甚好,我这便差媒人去将军府说亲去,莫要晚了太多,叫别人把这门好亲事抢了去……”
“娘你等一下,”韩云西阻止她,稍稍犹豫了片刻,又道,“你只听我说了她的优点,还未听我说她的缺点,先不要着急。”
“怎的?”韩夫人神情一固,知道自己这儿子又犯了挑剔症,要挑剔人家姑娘了,不由得先斥责了起来,“她这家世样貌品性样样不错,听说还十分喜欢弹琴,想必也是个有才气的姑娘,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