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袭素白衣裳的儒将长腿一扫,便将插在地面上的一把剑踢向了青年。
苏子乔剑眉微扬,伸臂将那把剑接住了。
裴行俭目光如炬,看向苏子乔,沉声说道:“来,让我看看你这两年功夫可有落下。”
苏子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利剑,面上露出一个笑容,纵身一跃,便听得剑器相接的声音响起。
院中剑光闪闪,一篮一白的两个身影宛若游龙般在剑光中穿梭。
裴行俭府中的仆人早就见惯不惯,每次苏子乔来访的时候,自家郎君总是免不了要看看他的功夫如何。只要听到剑器相接的声音响起,仆人们都会十分识趣地远离打斗之地。
毕竟,府里曾经有人因为围观郎君和苏小郎君的比试,被打飞的利剑削掉了发冠。
还好被打掉的只是发冠,要是其他地方,那就坏菜了。
已经“身经百战”的裴府之人,如今只要见到苏小郎君进了院子,就躲得远远的。
——免得刀剑无眼,被误伤了。
昔日的少年,如今已经长身玉立,有了成年男子的身高,只是仍旧单薄。
裴行俭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苏子乔的时候,苏子乔才四岁。四岁的小郎君,长得聪明伶俐,却一身娇气。
苏子乔是苏定方的晚来子,先天不足,身体很差。
锦绣丛中的长大的孩子,格外娇气,又格外讲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导致这小男孩越是长大就越是病弱。后来苏定方没法子了,便带着苏子乔到了护国寺去找大名鼎鼎的玄奘大师给他批命。
当年皇后殿下和圣人的第三子周王李显出生后,也是身体病弱,后来皇后殿下带着李旦到了护国寺拜观音,又让周王拜玄奘大师为师后,周王的身体变好了。
——没见如今的周王李显生龙活虎,每天精力都使不完,终日在宫里斗鸡走狗,调皮得能上天么?
玄奘大师初次见到苏子乔,倒是没说什么,让苏定方捐了不少银子在护国寺修了个雁塔之后,跟苏定方说小郎君身子骨是差了些,也养得精细了些,将军是习武之人,不妨让小郎君习武,等长大了些,便让他随父出征,造福苍生,兴许就好了
苏定方一听玄奘大师这么说,一开始当然时候不信的。
可不信又能怎么办呢?
圣人皇恩浩荡,也让宫中尚药局的大夫来为苏子乔用药,可苏子乔还是病恹恹的。
苏定方想着就死马当活马医吧,万一真管用呢?
于是,小小的苏子乔便踏上了习武之路。
娇生惯养的小郎君初始习武,自然是这也不习惯那也不习惯,裴行俭还记得那时四岁的小子乔因为练武太累,躲到房间,却被父亲无情地拎出来,将他扔在北风萧萧的院子里扎马步。
北风萧萧,别说本来就是个病弱的娇孩子,就是身体强壮之人,也未必受得住。
那一折腾,苏子乔又昏昏沉沉病了半个月。
小郎君本以为病好了就能逃过一劫,谁知病好了之后,父亲仍旧心硬如铁。
苏定方私下时常跟学生裴行俭吐槽,感觉自己对苏子乔还是太娇惯了,不然我还是将子乔丢给你吧,随便你带他到西域或是什么地方。
裴行俭哭笑不得,“让子乔跟着某去西域吃沙子么?”
苏定方却不以为意,挥了挥大手,“吃沙子有什么要紧,只要让他活着就行。”
于是,苏子乔后来又开始了跟着裴行俭到西边吃沙子的日子。
十年弹指声中。
一转眼,昔日那个怕累怕疼的小郎君摇身一变,已经成为今日这个在剑光中信步闲庭的青年。
这时,裴行俭看到了苏子乔的一个破绽,轻喝了一声,“看剑。”
苏子乔后退几步,尚未抬眼,已经感觉到剑气从前方劈来。
他右臂抬起,只听得“锵”的一声,裴行俭手中重剑击在了他的剑身上。
青年眉头微蹙,硬生生地接下了那一剑,手臂隐隐发麻。
裴行俭面上带着笑容看向苏子乔,将手中重剑移开。
“挺好,在长安的这两年没少下功夫。”
苏子乔默默将手中利剑放好,揉了揉发麻的右臂,“多谢将军赐教。”
裴行俭横了他一眼,没好气,“什么将军,两年不见,连人都不会叫了?”
苏子乔漆黑的眼里流露出笑意,从善如流,“多谢师兄指点。”
裴行俭满意地点了点头,提着手中的重剑进了屋里,苏子乔尾随在后。
裴行俭进了屋里,将手中的重剑放在兵器架上,他在榻上坐下,示意苏子乔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裴行俭:“子乔要跟英国公一同去讨伐高丽?”
苏子乔撩起衣摆,与裴行俭相对而坐。青年俊雅的脸上神色不变,只是徐声说道:“原来师兄也听说这事了么?我以为您这些天在府中闭门不出,已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呢。”
裴行俭啼笑皆非地看了苏子乔一眼,“即便我对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但英国公李绩要去讨伐高丽这样的国家大事,又岂有不知之礼?”
这小崽子,当他是又聋又瞎吗?
苏子乔看着裴行俭给他倒的一杯酒水,面上神色波澜不兴,“圣人是有这个意思。”
“圣人有这个意思,那你呢?你什么意思?”
苏子乔抬眼,眼里的神色似笑非笑,“我什么意思重要吗?”
裴行俭顿时一噎,默默地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见苏子乔杯子未动,便笑着说道:“这是我从西域带回来的酒,你如今也长大了,可以尝一尝。”
苏子乔微笑,喝了一口,微酸的味道。
这两年在长安,他也没有少喝酒。只是大唐的酒跟西域的酒尝起来,在他看来并无不同,都是酒。
裴行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第一次出征,就是你父亲带的。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你的第一次出征,本该是由我带着你一起。不过英国公也很好,英国公英勇善战,为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唔,他与我不一样,他是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都十分信任的将军。”
苏子乔对这位师兄的事情,是知道一些的。
当年圣人的皇后还不是武媚娘之时,为了立皇后一事,曾在朝廷曾经引起轩然大波。朝廷群臣,大多数是反对立武媚娘为皇后的,但圣人一心想要将武媚娘扶上后位,君臣之间无法达成一致。
那时的裴行俭年少气盛,又是出身河东裴氏世家,对武媚娘也是看不上的,曾明确跟圣人表示反对立武媚娘为皇后。
当然,裴行俭的反对并不重要,因为他表达完自己的反对之后,就出征了。
裴行俭是没在长安了,但圣人李治仍旧在跟群臣拉锯。
——反正圣人就是一心一意要立武媚娘为皇后。
就在君臣僵持不下的时候,李绩的一句话打破了僵局。
李绩说谁要当皇后这种事情,本就是天子家事,何须要问别人的意见?
李治顿时醍醐灌顶。
许多大臣见到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都这么说话了,也纷纷站队。
等到裴行俭打完仗班师回朝的时候,武媚娘已经当上了皇后。
圣人李治,文韬武略,令苏子乔很是佩服。
但近几年来,圣人的头疾时常犯病,严重时甚至不能处理政事。自从双圣临朝后,皇后殿下也在紫宸殿听政,对国事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李绩当年在立后之事上,可谓是替圣人和皇后殿下打破了僵局,这些年来备受重用,英国公如今出将入相,还是太子少师。
李绩备受重用,裴行俭在仕途上也是平步青云。
只听得青年含笑的嗓音响起——
“英国公是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可您在西域令各国归顺大唐,也功在千秋,不该妄自菲薄。”
裴行俭却笑了笑,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神色凝重地说道:“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有些事也本不该我来做。但如今老师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你的长兄也成家立业,无暇顾及你,我便逾矩了。子乔,你是否想好了自己要走一条怎样的路?”
裴行俭的言中之意,苏子乔听得明白。
裴将军的意思就是他如今虽然在府中闭门不见客,但在圣人面前也算是说得上话。要是苏子乔想要走的路,跟圣人希望的不一样,他总有力气替苏子乔争取一下。
苏子乔抬头,看向裴行俭。
片刻之后,相貌俊俏的年轻郎君徐声说道:“身为臣子,自然是希望能为圣主鞍前马后,开万世太平。在宫中挺好,羽林军中也有许多兄弟武功比我好得多。可若是总困在一方天地,难免狭隘。圣人说英国公向来提携后辈,让我跟着去讨伐高丽,是让我占便宜了。”
裴行俭顿时汗颜。
虽然说圣人说的没错,可有必要说得这么直接吗?!
苏子乔:“师兄大可放心,对子乔来说,不论是跟着英国公去讨伐高丽,还是与您一同前去西域,都是增长见识的。”
裴行俭听到苏子乔这么说,面上露出一个微笑,心中感情却有些复杂。
——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原来已经悄无声息地长大。
老师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心中正感叹着,裴行俭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笑着问苏子乔,“听说你如今是太平公主跟前的大红人?”
苏子乔:“……”
苏子乔轻咳一声,跟师兄说道:“承蒙圣人信任,令某在公主骑马或是出宫时,负责保护公主。”
——也负责满足公主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包括……半夜三更能翻墙装神弄鬼的这种。
当然,以上后半句苏子乔噎了回去。
当今圣人对小公主异常宠爱,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而小公主对苏子乔这个侍卫似乎也很喜爱,就……不知道小公主在知道苏子乔要去讨伐高丽后,会是什么反应。
裴行俭想着,就随口问了一句,“你要去高丽了,公主会如何?”
苏子乔一愣,竟十分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跟裴行俭说道:“公主不会如何,她约莫会觉得我到了高丽会去挖人参。”
裴行俭:???
苏子乔一本正经地续道:“她可能会叫我多带点人参回来。”
裴行俭:???????
***
李沄暂时顾不上为苏子乔要离开长安的事情而感伤,因为今天天气很好,槐花也开了。
尚食局前两天做的槐花点心很好吃,小公主赞不绝口。
李治拉着小公主到了太液湖边槐花树下,说要摘槐花。
李治:“阿耶还是晋王的时候,曾经摘过槐花给厨房做饭,还挺好吃的,太平想要试一试吗?”
李沄眨巴着眼睛,很是期待,“是阿耶做吗?”
李治淡定微笑,“当然不是。”
李沄还没跟父亲一起摘过小花儿,一开始兴致勃勃。
父亲平日随便往哪儿一站,便如同清风朗月似的,十分迷人。
李沄很好奇父亲摘槐花时,会是什么模样。
会拿着竹竿乱打还是卷起裤脚爬树?
会是很接地气的样子吗?
谁知到了槐花树下,父亲就坐在了王百川准备好的凳子上,还摸出了一本史书。
王百川则在旁边指挥着宦官摘槐花。
李沄瞠目结舌。
她知道父亲说要摘槐花,未必就是亲自动手,可不知道居然是这么的名不符实。
李治低头看书,头也没抬一下,翻书的时候还不忘叮嘱小公主:“太平不要乱跑,小心掉到湖里去。”
李沄:“……”
春风吹过,湖面波光粼粼,岸边树枝上的花瓣被吹进了湖里,粉色的白色的花瓣随着水波浮动。
李沄没事做,又不能加入宦官的阵营,干脆就坐在了父亲的身边。
她也不管父亲在做什么,小小的身板靠着父亲的胳膊,就开始叨叨叨——
“子乔是我喜欢的侍卫,阿耶却要让他去高丽打仗,万一他被人打伤了,可怎么办啊?”
“武家的攸暨表兄快到长安了,应该要有人去接他才对。”
“阿娘跟我说,等攸暨表兄在国公府住下之后,我可以出宫去国公府玩。”
“可是子乔不在长安,我要出宫玩的话,谁能保护我呢?”
“……”
李治:“……”
片刻之后,君王将手中的史书放下,目光落在身边絮絮叨叨的女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