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母亲生病了。
李沄每天都去清宁宫陪母亲, 母亲精神不错,病却不见好,脸色很苍白。
李沄趴在母亲的卧榻前, 眉目间尽是担忧, “春天到了, 阿娘赶紧好起来吧。等你好了,就能陪太平一起玩。”
武则天摸着女儿的脑袋,笑着跟她说:“太平自己去玩吧,今天是上元节,你不是早早跟父亲说好了,今天要和几位阿兄要出宫玩吗?阿娘很快会好起来。”
李沄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色,抱着母亲的胳膊,“今天不去了。等三月三上巳节的时候,太平再出宫玩好了。”
武则天看着女儿,心底微软,伸手整了整她丫髻上的发带,“要不太平陪阿娘到外头晒晒太阳吧。”
清宁宫前的那棵百年海棠还没到花期,到了上元节,感觉风吹在脸上也没有了寒意。
库狄氏让侍女们在海棠树下摆了一个软榻,武则天靠在榻上晒着早春的暖阳,看着小女儿坐在海棠树下荡着秋千,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库狄氏在跟武则天说话。
武则天笑着说道:“幽州与高丽的战事,捷报连连。圣人寻思着等高丽称臣后,便在高丽附属国那边设立安东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遥相呼应。你出宫后,便是安西大都护的妻子。库狄,可曾想过要到安西?”
库狄氏站在皇后殿下身后,抿着唇笑,“皇后殿下在病中仍然不忘操心国家大事。”
略顿,她又轻声说道:“夫妻本为一体,若是裴将军到安西,那库狄会陪着他一同前去的。”
皇后殿下要她出宫,嫁给裴行俭当继室的本意,就是希望她能一直待在裴行俭的身边。
若是她嫁给裴行俭当继室,裴行俭人在西域,她却在长安,那又有何意义呢?
武则天神色沉吟,徐声说道:“可边境苦寒,不比长安。”
库狄氏嫣然一笑,她蹲在皇后殿下的软榻前方,清亮双眸望向武则天。
“边境苦寒,可也别有一番天地。奴还记得皇后殿下曾说,真想到安西看看西域诸国的风情。如今殿下不能离开长安,那便由库狄为您走一走,看一看。”
武则天闻言,神色欣慰,伸手拍了拍库狄氏的肩膀,“好库狄。”
李沄听到母亲和库狄氏说话,秋千也不荡了,爬到母亲的软榻上,依偎在母亲的身旁。
武则天看着女儿的模样,有些无奈地说道:“太平,别总是粘着阿娘。你还小,万一阿娘把病气过给你,那可就糟糕了。”
李沄嘻嘻笑着,“没事。太平听说生病的人,如果把病气过给了另外一个人,那她的病就会好。要是阿娘把病气过给了太平,就会好起来,那太平就算生病也会高兴的。”
果然是小棉袄。
这话说的真是让人心里直发软。
武则天伸出食指,点了点小公主的额头,“你这个小淘气鬼。”
小公主干脆将母亲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然后在母亲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听母亲和库狄氏说话。
武则天和库狄氏说话,很少避开李沄。
什么事情该让小公主知道,什么事情不该让小公主知道,两个大人心中都有分寸。
有的话明面上听不出任何其他的意思,可是心照不宣的人却能知道其中每一句话都是暗示。
李沄听着母亲和库狄氏温柔的声音,心里有些遗憾。
随着她慢慢长大,以后像这样随时跟在母亲获得消息的机会,怕是越来越少了。
岁数小有岁数小的好处,长大后也有长大的烦恼。
李沄依偎在母亲身旁,因为最近用药的缘故,母亲身上的香味混着淡淡的药香。
早春的太阳暖烘烘的,晒得她昏昏欲睡。
小公主心无烦恼,在母亲身边又觉得心安,没一会儿就迷糊了。半睡半醒间,好像有人自清宁宫的大门进来,来到海棠树下的阴影处。
李沄愣了一下,睁开眼睛,竟然看见了苏子乔站在树荫下。青年的脸大半隐没在阴影之中,令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小公主既意外又惊喜,坐了起来,“子乔,你不是在幽州跟高丽打仗的么?怎么回来了?”
青年颀长的身躯往树干上一靠,声音含笑:“我打了胜仗,想起当日离开长安的时候与公主说,我定会凯旋归来,于是便回来看看公主。”
小公主为青年送行的那天,是晚春,百花盛开。
如今青年回来,虽然花期未至,可春天已经悄然来临。
原来当初一别,冬去春来,原来他们分别已将近一年。
苏子乔是李沄除了父兄之外,唯一在情感上有所依赖的人。将近一年不见,心中肯定也是想他的。
李沄站在榻上,“子乔,你来。”
这一年他在幽州打仗,模样可有变化?
谁知向来对小公主言听计从的苏子乔,仍旧站在树荫下,一动不动。
李沄一怔,看向青年。青年身上穿着银白色的轻甲,佩剑的剑柄上系着的,是当日他离开长安时,李沄送给他的剑穗。
剑穗的名字叫当归,是由玄奘大师施法开光的,说是法力无边,会保佑带着剑穗的人平安无事。
李沄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子乔,你为什么不来?”
小公主眉头微蹙着,语气娇蛮,“你过来,我要看看你!”
苏子乔仍旧一动不动。
李沄有些急了,她顾不上穿鞋,下地朝苏子乔走去。从她所在的地方到海棠树下,不过几步之遥,可她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咫尺天涯。
苏子乔温柔的声音响起——
“公主何必呢?您与子乔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你胡说什么?你来,我要见你!”
青年默了默,然后缓缓从树荫中走出来。青年仍是离开长安时的清隽模样,只是脸色一片灰白,他无奈地朝李沄露出一个笑容,温声说道:“公主,子乔不能见光。您非要见我,我就只好出来了。”
“公主,子乔这就走了。”
李沄愣住,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青年面容含笑,可从他的双眸却缓缓流下了血泪,“公主,此生,再也不见。”
李沄:“……”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想要把眼前的青年一把捉住,让他哪儿都去不了。
可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的手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子乔化为烟雾,人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李沄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海棠树下,心中没有由来地涌起了一股悲痛。
子乔。
她猛地清醒过来,有人在握着她的手,喊她的名字。
“太平,太平。”
李沄张开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父亲的面容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太平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原来是李沄陪着母亲在软榻上晒太阳,睡迷糊了。
李治到清宁宫看武则天,正好看见小女儿睡在皇后殿下的身旁,嘴角还微弯着,像是梦到了什么好事一般。
李治看着在软榻上依偎在一起的母女,内心柔软得不可思议,于是将左右都屏退了,就坐在旁边看着大小美人海棠春睡的美丽画面。
谁知没看一会儿,原本还嘴角弯弯的女儿嘴巴扁了起来,还发出几声哼哼,像是十分难过的模样。
醒来的武则天看到李治,还来不及说什么呢,就看到李沄眉头微蹙着,“这孩子,是在做噩梦吗?”
李治闻言,赶紧将陷在噩梦中的小女儿喊醒了。
李沄看着父亲和母亲,地将梦中郁结在胸的那口闷气缓缓吐出。小公主见到父亲,也没像从前一样笑着要父亲抱抱举高高,她只是恹恹地靠在软榻上,软软地喊了一声父亲,就没有下文了。
李治见状,不由取笑道:“太平怎么了?方才陪阿娘睡觉睡傻了么?”
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这一摸,顿时愣住了。
——小公主的额头发烫,快赶上小火炉那么烫了!
第59章 皇家有女59
059
李沄生病了。
丹阳阁的侍女们忙进忙出。
也不知道小公主是不是生了一张无往不利的乌鸦嘴, 她跟母亲说如果把一个人把病气过给了另一个人,那么原本生病的那个人就会康复。
如今皇后殿下的病是好了,小公主却病得稀里糊涂的。
在丹阳阁看小公主的武则天看着女儿在卧榻上翻来覆去的模样,心中既是好笑又是心疼, 她跟李治说道:“此事怪妾。那天在海棠树下, 一时没留神,便与太平一起迷糊了。也不知她被梦魇了。”
李治站在卧榻旁,躺在卧榻上的小公主脸上是不寻常的红晕, 侍女们拿了冷毛巾放在她的额头上, 为她降温。
君王的眉目是掩不住的忧心, 他伸手拍了拍武则天的肩膀, 温声安抚:“这事不怪皇后。”
转而看向满屋子的侍女,沉声喝道:“大夫呢?怎么还不来?!”
才回尚药局的大夫匆匆赶来, 见到圣人大怒的模样, 忙不迭地上去。
李治皱着眉头, “公主怎么还不见好?”
尚药局的大夫叨来叨去就是那些话, 不外乎就是小公主年幼, 本就容易生病。如今高烧不退,大概是风寒入体, 加上又被梦魇魇住了,才会如此。等小公主用几服药,把汗发出来就没事了。
李治一听, 恨不得一脚踹了大夫, “那还不赶紧用药!”
大夫也是有苦说不出。
用药了啊, 可这药效发作的时间也是因人而异。
小公主年幼,用药也不能像大人一样猛,不还得掂量着来么?
这时在卧榻上的小公主醒来,她张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阿耶。”
软糯的声音带着鼻音,惹人无限怜爱。
李治见宝贝女儿醒来,原本还黑着的脸瞬间换上了温柔的笑容,声音也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太平醒了?可要喝水?可想要吃点什么东西,阿耶马上让尚食局做!”
李沄听着父亲的话,面上露出一个笑容,她拽着父亲的衣袖,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太平不渴也不饿,就是刚才做梦,梦到了阿耶发脾气,您在梦里好凶,吓得太平赶紧就醒来了。”
父亲和大夫的对话李沄都听到了,小公主不担心大夫对她的病情不上心,就怕父亲盛怒,把大夫吓得一哆嗦,给她用错药了。
要知道这年头,真是感染个风寒都是能要人命的事情。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李沄吓得赶紧睁眼,让父亲知道她其实还好好的。
李治见宝贝女儿醒来,什么都好说,他坐在卧榻旁,一本正经地说道:“太平想要阿耶不发脾气,那就赶紧好起来。”君王说着,俯身亲自将盖在小公主身上的小被子往上掖了掖。
君王叹息着与女儿说道:“这几日太平没去长生殿,阿耶都觉得不习惯了。”
李沄弯着那双大眼睛望着父亲,“等太平好了,就去长生殿看阿耶。”
皇后殿下见圣人和颜悦色地陪着他的小情人说话,笑着朝尚药局的老大夫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老大夫暗中舒了一口气,跟着前来引领的宫人退了下去。
——伴君如伴虎。
这年头,当尚药局的大夫也好心酸。
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的大夫走了,小公主躺在卧榻上,冲着母亲笑。
武则天看着女儿的模样,也坐在了李治身侧,伸出食指点了点李沄的额头,“早就让太平不要天天去清宁宫,非不听。”
李沄捉着母亲的手指,紧紧地握在手里,她跟母亲撒娇,“可太平就想要陪着阿娘。”
武则天神情无奈地看着她。
小公主又说:“太子阿兄说,他像太平这样大的时候,生病了阿娘都会陪着他。”
略顿,小公主续道:“阿娘已经许久没陪太平一起睡觉了。”
早些时候小公主还经常去清宁宫蹭母亲的床睡,可最近几个月皇后殿下说小公主也该要长大了,不能总是去清宁宫蹭床睡。
李沄开始的时候一概不管,该去还是去的。
皇后殿下对小公主的举动十分无奈,可也不能老惯着她,于是就要跟小公主讲道理。
道理说多了,小公主也觉得总不能招母亲烦,加上如今永安县主周兰若也在丹阳阁陪着她,她也不能老去找阿娘。
人家小萝莉一个月也没能见几次临川长公主呢。
这么一想,小公主去清宁宫的次数也减少了。
武则天一听女儿的话,就知道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