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并没有别人,只有贵妃一个人面朝里边站着。
四皇子深吸一口气,冲着贵妃的背影行礼,“儿子给母妃请安。”
贵妃霍然转身,怒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四皇子很听话地跪了下去,沉默着一言不发。
贵妃的怒火稍微降了一点儿,问道:“你可知错?”
按照以往的程序,四皇子低头认错,自我检讨一番,再受一顿责打,这一关也就算是暂时过了。
至于日后会更受到何嬷嬷一个奴婢辖制的事,也是他以往习惯的。
甚至贵妃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要训斥的话。
可是今日,显然是有些不同寻常的。
四皇子抬起了头,满脸疑惑地问:“请问母妃,儿子何错之有?”
他是真的疑惑。
因为,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哪里错了?
贵妃瞪大了眼,气得浑身发抖。
许久,她才哆嗦着指着四皇子,咬牙吐出了两个字。
“逆子!”
抽出藏在袖中的戒尺,就往四皇子身上打去。
四皇子并不闪躲,任由戒尺一下又一下地落在自己身上,口中执拗地问:“请母妃明示,孩儿究竟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贵妃终于打的累了,扶着桌子气喘吁吁地冷笑了一声,“好,本宫就告诉你,你何错之有。”
她一把将戒尺丢到了四皇子脚下,身子微微前倾,冷冷地盯着他,神色犹如鬼魅,眼睛里有着压抑不住的疯狂与炽热。
“你是我生的,是我的血肉所化,你就应该听我的话,和我一起,争取我们该得到的东西!”
此时此刻,贵妃有多么的狂热,四皇子就有多么的冷静。
他甚至轻轻挑了挑眉,用纯然疑惑的口吻问:“那什么才是我们应该得到的东西呢?”
贵妃大声道:“我的皇后之位,你的储君之位!”
四皇子突然很想笑,于是他就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贵妃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屈辱,脸色瞬间扭曲起来。
四皇子笑得直喘粗气,许久,才叹息道:“储君之位,早就和儿子绝缘了。而皇后之位,更是从来不曾属于过母妃。母妃呀,您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你胡说,你胡说!逆子!逆子!”
贵妃气急,胡乱地去找方才丢掉的戒尺。
四皇子笑了一声,捡起脚边的戒尺递给她,“若是多打儿子几下,母妃心里痛快,那儿子甘愿领受。只是,这储君之位,儿子实在是没有这个福气。”
“你……你……
贵妃被他气得头昏脑胀,身形一个踉跄,扶着椅子滑到了地上。
“母妃!”
四皇子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去扶贵妃。因着吓得脚软,使了好几回劲儿才算站起来。
“母妃,你别吓儿子,你别吓我啊母妃。”
他从未想过,他突如其来的反抗会将母亲气成这样。
这会儿,他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
过了许久,贵妃这一口气才缓了过来,抬手一巴掌就打到了四皇子脸上。
“你记着,这储君之位,本来就该是你的!若不是彭氏那个贱人使了下作手段,魅惑住了太后,陛下早就立我为后了!”
四皇子一句话也不敢再反驳,只是劝道:“母妃,儿子扶您起来吧。”
贵妃猛然抓住四皇子的衣领,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强调:“陛下从来都不喜欢彭氏,如果不是太后插手,陛下绝对不会立彭氏为后的!”
“母妃,儿子扶您起来吧。”
贵妃执拗地说:“陛下不想立彭氏的!他不想!”
四皇子只好附和:“儿子知道了。”
然后,又道:“母妃,儿子扶您起来吧。”
贵妃终于肯起身,由四皇子扶着,坐到了椅子上。
然后,她拉着四皇子的手,难得的和颜悦色:“儿呀,你还年轻,不懂。这世上的东西,你不争,不会平白无故就到你手里。”
“可是母妃,咱们已经失败了。”
四皇子不敢说自己不想做储君,只能拿余尚书那一回说事,企图打消贵妃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其实,他心里还有很多话想对母妃说,想让母妃清醒一点儿。
比如:父皇喜欢谁和立谁为皇后,根本就是两回事。如果父皇真要立爱,那淑妃娘娘早就是皇后了。
可是,有了方才那一出,他不敢再说这些刺激贵妃的话。
可是,纵然他自认为选的突破口再怎么温和,还是刺激到了贵妃。
“啪!”
他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贵妃歇斯底里地说:“那是因为你还不够好!如果你比齐桓强上许多,陛下又怎会舍你而立他?”
“母妃……”
可贵妃已经不想听他的不同意见了,猛地推了他一把,“你滚,你滚,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窝囊废的儿子!”
四皇子踉跄着被推了出去。
“母妃。”
“滚,滚,滚!”
贵妃就像疯了一样,根本就听不进一句人言。
四皇子失魂落魄地走了。
“主子?”
何吉利看见他出来,急忙凑了过去。见他形容狼狈,便知道肯定是贵妃又动手了。
他有心劝几句,让自家主子别多想,可见四皇子神色怔肿,哪里还敢出声打扰?
可是,何吉利不敢,却不代表别人也同样会顾忌四皇子的心情。
“主子要是早听了奴婢的话,哪里会有今日之祸?”
何嬷嬷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却挡不住眼中的快意。
何吉利忍不住了,“嬷嬷还是少说两句吧。”
何嬷嬷哪里会怕他?
“我也是为了主子好,不像你,看着忠厚,实则最是奸滑。也知道劝着殿下学好。”
“你……你不要含血喷人!我不跟你吵。”
何吉利见四皇子失魂落魄的只管往前走,怕提被人冲撞了,顾不得和何嬷嬷争执,赶紧跟了上去。
中秋宴本来就是下午才开始,纵然贵妃提前离席,走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晚了。
这会儿月上中空,宫人们大多都聚在武德殿附近,企图沾点儿皇家的福气。
从翊坤宫走回东四所这一路,基本上就没几个人影。
何吉利也庆幸没什么人,没人看见四皇子这狼狈的模样。
四皇子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主仆二人默默地走,终于走到了东四所。
何吉利松了口气,上前两步,低声道:“主子,奴婢让人烧热水,您梳洗一番?”
“不必了。”四皇子终于开口了。
他忍哭忍了一路,声音沙哑的厉害。示意何吉利不要跟上来,反手就关上了门。
等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终于不用忍了,蜷缩在床角,将脸埋在膝头,呜咽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一声嗤笑。
“呵,蠢才!”
“谁?”
他惊得全身紧绷,警惕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怪不得母妃不喜欢你,像你这样的蠢货,永远也无法让母妃满意!”
那个人影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睥睨、冷傲,讥讽。种种神态,仿佛是贵妃的复刻品。
可是,这却不是最让四皇子震惊的。
最让他震惊的是,这个人竟然跟他长的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谁?”
“我?”那人笑了起来,笑着凑上前,几乎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你不是看见了吗?我就是你呀!”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如果你是我,那我又是谁?”
那人笑道:“你就是个废物呀。”
他抬起四皇子的下巴,强迫四皇子和自己对视,眼中露出狂热的光芒,“你终究不能让母妃满意,不如让我来!”
第46章 四哥怎么了?
四皇子很不对劲儿。
从早上见到四皇子开始, 齐晟就有这种感觉了。
怎么说呢,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六殿下,六殿下, 你在听吗?”
步然说了半天的书写技巧, 把自己说的口干舌燥。
齐晟回过神来,无奈地叹了一声, 实话实说:“我没在听, 你也别说了。”
“为……为什么呀?”步然双手捧着脸,眨着眼睛看他。
齐晟死鱼眼, “你卖萌也没用, 我根本就不喜欢写字。”
“哦。”
卖萌失败, 步然也不失望, 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又凑了上去。
“那六殿下喜欢什么?”
齐晟看了她一眼,满脸诚恳地说:“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儿。”
作为一个立志要成为学渣的人,身边有一个半桶水的学酥时时刻刻的好为人师, 他实在是承受不来。
步然的脸僵住了。
她就不明白了,六皇子为什么这么难搞定?
她的撒娇卖萌从来都是无往不利, 从爹娘兄长, 到信阳公主,无不拜倒。
信阳公主:你确定那是卖萌, 不是吓人?
可是, 却在六皇子这里屡屡碰壁。
若说一开始, 她对六皇子只是见色起意, 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的话,那现在就是越挫越勇,非要把六皇子拿下不可了。
步然小姑娘握了握拳头,决定先投其所好。
——哼,回去就叫哥哥给我找一个擅长蹴鞠的人。
她就不信了,像她这么天资聪颖的人,会学不来蹴鞠!
但是现在嘛……
她看了看转瞬间就又去神游了的六皇子,泄气地趴在了桌子上。
在四皇子对二皇子冷嘲热讽了一阵之后,齐晟终于忍不住了,捅了桶坐在他后排的五皇子。
“五哥,你看四哥今儿是怎么了?”
“诶,你干嘛呢?”五皇子的气急败坏。
齐晟一愣,仔细一看,发现五皇子的桌子上正摊着一本《易经》,手里正在摆弄几枚铜钱。
五皇子对他怒目而视:“不知道起卦的时候不能被人打扰吗?”
“起卦?”
齐晟觉得,这个五哥真是太会玩儿了。
“五哥,你平日里私下玩儿也就罢了,怎么把家伙什都带到崇文馆来了?”
他说着伸手拨弄了一下桌上的铜钱,“哟,还是开元通宝!这玩意儿你从哪儿弄的呀?”
“开元”是太-祖的年号。
前朝末年的时候,币制混乱,末帝为了敛财烧丹,下令铸三铢钱,可把百姓坑苦了。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民间又恢复了古老的以物易物的形式。
等太-祖立国之后,为了收买人心而施恩天下,先是下令重新丈量无主的田地,分给无地可更的百姓,收买了一大批下层百姓的心;
然后,又下令铸六铢钱,也就是开元通宝。铸好之后就用大钱换民间的小钱,规定每三枚三铢钱,就可以换两枚六铢钱。
此举一出,立刻就收回了天下中小地主的心。
至于那些大世家,这些小恩小惠人家根本不看在眼里,而太-祖也不准备花心思收买他们。
因为,这些人最是识时务,只要太-祖江山坐的稳,他们就跪的比谁都标准。
等天下大定之后,开元通宝就不再铸了。
现在市面上通行的,是便于计算的五铢钱。当年撒出去的开元通宝,几代天子早就陆陆续续地收回来重铸了。
是以,齐晟看见五皇子拿的竟然是开元通宝,才那么惊奇。
“啧,去!”
五皇子一把将他的手拍开,捡起那枚被他拨弄过的铜钱。
旁边伺候这的小太监毕福适时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罐子递给他。
五皇子打开罐子,用松江布蘸了一点儿罐子里的液体,把那枚铜钱彻底擦拭了一遍。
齐晟吸了两下鼻子,是檀香的味道。
“五哥,你这是在干嘛呀?”
五皇子没有说话,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整个铜钱仔仔细细地擦了三遍,才对他解释:“起卦的铜钱是不能随便给人碰的,别人的气场,会扰乱卦象的准确性。”
“……哦。”
齐晟嘴角抽搐着点了点头。
他有点儿明白了,用这个檀香油擦洗,大概就是为了消除气场?
这时,后排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那是肉与肉相撞发出的声音,齐晟猜测,十有八九是谁被打了耳光。
他有点儿不好的预感,而且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因为,打人的是四皇子。
虽然被打的那个他不认识,但一向温和脾气好的四皇子竟然当众打人,这件事本身就很惊悚了。
这不,连五皇子都顾不得他的宝贝铜钱了。
“六弟,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齐晟白了他一眼,“我刚才就是想问你来着。”
“怎么突然安静了?先生来了?”
正趴在桌子上玩儿自闭的步然也被惊动了,顺着众人的目光一看,突然惊呼出声:“哥?”
然后,她一溜烟儿就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