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行到她身后,握住她肩,声音紧绷,问:“小儿,你怎么了?”
阿姝仍未回首看他,只低声答道:“无事,只是有些想青雀了。”
刘徇再忍不住,握着她双肩将她掰过来,心有不安地蹙眉,问:“阿姝,到底何事?”
阿姝晶亮的眼眸凝着他,好半晌,忽然红了眼眶:“夫君,京兆尹附近,有你十万兵马镇住,到底什么样的山野匪寇,才敢在新帝眼皮下劫杀宗室诸侯王?”
“夫君何苦要骗我?你得了这天下,便容不下废帝在旁,这样的道理,我如何不懂?只是,他不过十二岁,你大可不令他往封地去,只留于长安圈禁便可。即便……”阿姝说着,通红的眼眶里终于掉下泪珠,嗓音间也带上浓浓的鼻音,“即便夫君食言,未留他性命,又何苦骗我?”
刘徇浑身一震,只觉喉间发紧。
好半晌,待她又要提步离去,他才一把将她抱住,将脸埋在她颈边,深深吸气,道:“阿姝,是我的错,我只是怕你心慈,知晓了太过伤悲……”
阿姝抹去眼角泪意,抬手将他轻推开,颤声道:“我去瞧青雀。”
说罢,不待他回应,便步履凌乱地离去,入了侧殿中。
侧殿中,青雀睡了一个多时辰,此刻又醒了,正趴在乳母怀里啼哭。
阿姝听得心疼,快步上前接过:“将他给我吧。”
她心中始终记挂着幼时自己没有母亲教养的遗憾,是以这孩子自出身这月余来,皆是由她亲自哄着,此时稍离开些在乳母怀里,总觉得有些陌生,这才哭闹不止。
果然,青雀本哭得涕泪横流,待回到母亲怀里,由她抱着一边轻拍后背,亲吻面颊,一边又轻哼歌谣,柔声哄着,很快便止了哭,伏趴在母亲肩头,静静吮着拇指,另一手则时不时伸出去触摸母亲下颌,小小一团的面上露出可爱的笑容。
乳母笑道:“小子与母亲实在亲密,婢瞧着,着实替王后高兴。”
望着孩子天真的模样,阿姝泛红的双眼这才渐渐弯起,露出温和的笑容。
“这孩子怕是离不了我,今日我便宿在此处吧。”
乳母惊讶抬眸,心道方才陛下那样,分明是要与她同宿在寝殿里,怎才一个多时辰,她便要独自宿在此处了?
乳母小心道:“偏殿狭小,可要将小子送入寝殿里?”
阿姝摇头:“不必了,我与青雀宿此处。他夜里啼哭,还需哺乳,莫教他扰了陛下安歇。”
乳母闻言只得应是。
刘徇方才便已紧跟着过来,正立在门边望着屋里的母子二人,待见阿姝对着儿子方能露出笑容后,心口一酸,愧疚而后悔。
此时一听她不愿与他同宿,心中愈发不是滋味,更生出几分薄怒,遂扬声道:“我宿到宣德殿去,你还是带着青雀回寝殿吧。”
说罢,转身往一旁的宣德殿行去。
阿姝没说话,待他走了,才抱着青雀回去。
……
一连数日,阿姝皆未待刘徇如从前那般甜蜜无间。
刘徇本有些愧疚,也不敢对她多有逼迫,可心底亦气闷,难再多哄劝,只得白日理政,夜里行至长秋宫瞧母子二人,到安睡时,不待阿姝多言,便自行起身,往一旁的宣德殿去。
朝中,经与众臣商议,刘徇决意于二月中旬,便举兵北上,与匈奴一战。
境内初平,边境烽火又起,众将士不由又摩拳擦掌,日日勤于操练,只待上沙场,再立功,得封赏。
刘徇亦是忙碌不已,除日常事务,还有许多新的官员须得任命,又因要亲征一事,与众臣一番来回商议,才算定下。紧接着,于出征前,又得选从战将领,并屡入军中巡视,还需开坛祭祀,祈求国祚长盛,战事胜利。
待一切定下,却又要出征了。
这日夜里,他与郭瞿等人将战前之时统统交代过后,方提步往长秋宫去。
阿姝本已安寝,只是方才青雀醒了一会,遂起身哺乳,此刻才将他哄着重新入睡,正在他的小床边爱怜地轻哼着歌谣。
刘徇满身疲惫,推门入内后,痴痴忘了片刻,只觉心底一片柔软,好半晌,方轻手轻脚过去,自背后将她揽住,闭目将脸靠在她颊边,轻声道:“小儿,别再与我置气了,可好?你已是青雀的母亲,如何还能如小子般任性?此事的确是我的错,可我亦有苦衷,若不如此,往后若再有人如那刘安一般,欲挟废帝再生事端,可如何是好?”
他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教她心间刺痛。
她无力地轻叹一声,挣了挣,未将他挣开,顾及着熟睡的青雀,只得侧首道:“到外头去,可好?”
刘徇只当她已服了软,忙顺着她意,搂着她出了内室,一到外间,便俯身去吻她。
纠缠间,阿姝忽然又伸手去推。
他正意乱情迷,不由蹙眉,嗓音暗哑道:“小儿,怎么了?难道还要气我?”
此刻他话中已带了些不满。
阿姝鼻尖微酸,侧脸避开他凑近的脸,道:“夫君,你还不懂吗?我生气,并非因你未曾信守诺言。”
刘徇双眉越发紧皱:“你因何而气?”
阿姝面色浮现出难堪的苍白:“我生气,只因夫君当日不曾据实以告。当日自长安归来时,我便曾说过,求夫君放过天子,本已是我苛求。即便夫君无法信守承诺,若与我解释清楚,难道我还会不分青红皂白,不顾大局情势,胡乱埋怨夫君吗?”
“可夫君却骗要拿假话来诓骗我!”她娇花一般的面容惨淡不已,双唇微颤,声音也渐渐低下去,“我……好容易才说服自己,往后要全心地仰赖夫君,夫君如此,教我日后……如何还敢再信你?”
刘徇立在原处,如遭雷击,面色阴晴不定,怔怔望她半晌,仿佛难以回神,好半晌方道:“你道我究竟为何不愿告诉你?”
他后退一步,深深叹气,摇头道:“阿姝,我一直都知晓,你对我的信赖有多脆弱。若非始终记着那日在未央宫,你毫不犹豫地同我站在一起,我时时要疑心,你心里到底将我摆在什么样的位置。”
“我不愿告诉你,只因我怕因此便伤了你的心,从此回到原处,便要失去你。如今看,果然如此……”
他连连后退,俊秀的面上再没了温和,满是复杂痛苦的神色,颓然踏出殿外,举目望着皎皎明月,低声道:“我的心亦是肉长的,我爱你护你,全是发自真心,可我也是会疲倦,会灰心的。”
说罢,也不敢回头去看她,只挥手令随行的仆从退开,失魂落魄地独行而去。
皎皎月色透过敞开的殿门照在青砖上,如覆银霜。
已是春日,夜风间有鲜花芬芳。
阿姝立在原地,嗅着鼻尖馥郁香气,许久也未回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两三章的样子。
第100章 茫然
战期将近, 离出征不过一日时,郭瞿趁众臣退去后, 独自留下, 于千秋万岁殿中,挥退宫人后, 方拱手道:“陛下,自长安逃窜的刘安,目下已寻到了踪迹, 正于朔方之地流窜,因他弃了大多人马,只引不到百人,于山野间隐匿,一时又难以搜寻。”
刘徇蹙眉, 颔首道:“继续命人阻截吧, 不能留下漏网之鱼, 他身有旧疾,在外奔波久了,自然虚弱, 便是耗也得将他耗得熬不出。”
郭瞿点头应下后,又说了些洛阳城中的部署之事, 最后, 方提醒道:“陛下,大局渐定,当早立中宫皇后, 稳下朝臣之心。”
刘徇沉吟,暗自苦笑,心道册封皇后一事,他早已定下,只恐那小儿仍不愿与他重归于好罢了。
他先前已封赵祐为乡侯,便是向众人表态,皇后之位要给阿姝。只是近来始终未直接下旨,却令许多朝臣,乃至各地豪族大户有了遐想。
郭瞿之言不无道理。
只是那小女子,以她从前的性子,怕是一点也不在意他身旁有其他女子吧?
可饶是如此日日僵着,他也绝无半点要冷淡她,靠近旁的女子的念头,这中宫之位,更是早早替她留着,绝不容旁人觊觎。
郭瞿望着座上正出神,迟迟未语的刘徇,等待许久,方试探道:“陛下?”
刘徇蓦然回神,以指节揉揉眉心,道:“明日朕便下旨。只是她近来身子也未全恢复,还是莫要有太多累赘礼节了。”
郭瞿这才满意拱手离去。
刘徇语中的“她”,自然便是赵姬。
……
傍晚,长秋宫中,阿姝才抱着青雀,又领了破奴与阿黛,四人在宫苑中漫步归来。
待给青雀哺乳哄睡后,又与破奴、阿黛一同用了哺食,方遣婢子将两个孩子送回去,却见日常随侍刘徇的宫人,正捧着个方方正正的长形木盒来。
那宫人自在信宫时,便服侍在侧,此刻笑着将木盒捧入屋中,奉于阿姝后,道:“陛下遣婢来将此物送来,如今婢该称一声皇后了。”
说罢,跪下行了个端正的拜礼,祝道:“愿皇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阿姝眉梢微挑,先道了声“起”,才垂首将那木盒打开。
只见漆盒中,整整齐齐摆了衣物。
假髻、步摇、簪珥等头饰,并上绀下皂的祭服与上青下缥的蚕服,皆是皇后礼服。
除这些外,更有一方和田羊脂白玉玺,色泽温润,金螭虎纽,四刻云纹,穿系绶带,待将其取出翻看,便见底下阴刻篆书“皇后之玺”四字。
阿姝握着那方玉玺出神许久,直至掌心温度将那沁凉的玉石捂热了,才又放回盒中,好好阖上,交给雀儿搁在一旁,温声道:“多谢陛下。”
那宫人仍犹犹豫豫地等着,仿佛还盼她多说些什么,然待见她目中隐隐约约的迷茫之色,只得躬身退去。
雀儿在旁眼巴巴地瞧着,待那宫人离去,方靠近忧心道:“陛下待阿姝,的确是真心。”
她望着阿姝愣愣凝视窗外春意的模样,轻叹道:“陛下先前不愿将陈留王之事据实相告,岂不正是在乎与心疼阿姝?阿姝又何苦这般倔强?”
阿姝眼底再度划过几分茫然,又侧目去望那装了皇后礼服与印玺的木盒,喃喃道:“我需想想……”
那宫人回千秋万岁殿后,便将方才阿姝反应一点不漏地说出。
刘徇迟疑片刻,再三问:“再无别的话?”
那宫人摇头,又迟疑道:“皇后未再多言。只是,婢看,皇后似有些犹豫困惑。”
刘徇蹙眉,道了声“知道了”,便将人挥退,在殿中独坐许久,直至夜幕降临时,终是踏着月色,往长秋宫去。
才行至门边,便有婢子报:“陛下来了。”
阿姝闻声放下手中画笔,起身上前,躬身唤“夫君”。
刘徇听着她轻柔的嗓音,余光瞥见她铺开在案几上的丝帛上,正绘着鱼戏莲叶图,道:“送你的东西,都瞧了?”
阿姝笑道:“是,多谢夫君。”
刘徇只觉生疏,然听她也并未唤自己“陛下”,方觉心气顺了许多。
婢子们都退下了,青雀则在内室自己的小床上睡得正酣。
二人立在殿中,一时无话。
好半晌,刘徇忽道:“明日,我便要领兵出征,与匈奴一战。”
阿姝目光如水,凝视他道:“我与青雀在洛阳,盼夫君大胜而归。”
刘徇沉默半晌,忽然哑声道:“去岁我独自在长安时,曾做过一个梦。那梦里,你未曾嫁给我,却做了耿允妇人。”
阿姝本沉静的心中忽然掀起波澜,猝然抬眸惊异地望着他,既震惊,又不知所措,仿佛埋藏心底许久的秘密忽然曝露在旁人眼中。
刘徇温和英俊的面上露出几分难掩的苦涩:“你也做过那梦,是吗?那日我从夏阳赶回来瞧你时,你说梦见我将你与那母子二人俱杀了,便是做了同样的梦,是吗?或者,更早之前,你对我从来说不清缘由的惧怕与抗拒,也皆是来自那梦境,是吗?”
“是。”
阿姝张了张口,只觉心间千言万语,最终只说了这一个字。
刘徇身形晃了晃,心渐渐沉下,其间滋味,说不清是对梦境中耿允的嫉妒,还是对如今惨淡现实的失望。
他艰涩道:“那么,你先前说服你兄长,主动嫁给我,乃至后来,无论我处境如何艰难,都毫无保留地信我能成事,是否也是因那梦境?”
阿姝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目,道:“是。”
刘徇只觉心遭重击,连连后退两步,将最后那一问问出:“所以,你先前对我的仰赖,顺从,乃至亲昵,只是因知晓我能护你一家安乐,并非……因你心悦我,对吗?”
阿姝闻言,眸中露出几分茫然与困惑,瓷白如玉的面目透不出半点表情。
她被那梦境缠绕三年有余,却从未清楚地想过,如今自己待他,到底是何种情感。
刘徇见她不言不语的模样,心间多时累积的情感,被恐慌与失望冲得迅速崩塌。他苦笑一声,颓然道:“我知晓了,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自那日做了这离奇的梦,便开始时时不安,面对她时,也总有隐隐的恐惧与不真切,生怕一点差错,便会发现,她面上笑靥,皆不过镜花水月。这才未敢将刘显之事提早说出,事后又不敢说出实情。
今日看,果然如此。
他艰难转身,提步要离去。
阿姝望着他背影,掩在袖中的手不由捏紧,直至纤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有疼痛之感传来,才令她渐渐回神。
她心底有预感,若今日这般眼睁睁望着他离去,便真要教他彻底失望了。
尚未理清心底茫然乱绪,她已快步追上,不管不顾地伸出双臂,自背后将他紧紧抱住。
“夫君,别走。”
刘徇脚步一顿,立在原地不敢回首,只垂眸望着腰间紧紧绞住的两只小手,并未出言。
阿姝柔软的身躯渐渐贴在他身后,面颊也依偎着靠在他脊背,闭目感受他坚实宽厚的身形,许久方道:“夫君方才问的,我都不敢否认,只最后的话,并非我不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