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她足够了解谢欢,懂他的心,知他的意。
然而,直到是死、甚至是重活后的现在,她对他仍然一无所知。
他对江山的渴望,对政权的执着,从来都是她未曾了解过半分的。她以为他是无从选择,实则,若无这样强烈的执念,断然不会隐忍到这一步的。
她深爱这个无人拥抱,小心隐忍的男人,也曾想与他同舟共济,生死共赴。
无论是否坐拥天下,执掌风云,她都曾甘愿同谢欢举案齐眉,白首到老。
一生致死,只爱他一人。
原以为是郎有情,妾有意的心心相印,却未曾想不过痴人空梦,一场笑话。
正因她了解谢欢,捧赠过真心,所以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她便永远不会原谅他。
剪水秋瞳,蒙上一层阴郁。
魏央握了握她的手,迟迟回过神来。
白问月扯了扯嘴角,轻问:“后来呢?”
冷峻的面孔忍不住柔慈,微微一笑:
“后来父亲回了西平,将我接出了宫。他与太后促膝秉烛,一夜长谈。”
“最后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白问月有些诧异,想来这些都是她与谢欢从不知晓的。
魏央微微点头:
“一:太后当政期间,宁可国破,绝不言降。”
北绍是先人一点一寸打下来的江山,便是拼到溃不成军,那也不能拱手让人。
太后理解他的意思。
“二:她永远也不能打兵权的主意。”
兵权是国之根本,他允许太后垂帘执政,助谢欢治国安民,但不能同意她染指兵权。
兵力即武力,说到底,她若有了足够的武力,莫说魏家,便是她亲生的儿子,也恐危在旦夕。
魏荣延终究是不肯信任她的。
魏央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问月,注视着她细微的神情,接着缓缓又道:
“三:北绍姓什么都行,但唯独不能姓魏。”
皇帝谁都能做,但是魏家的人绝不可染指。这是魏荣延当初许给谢宁渊的承诺,也正因如此,这几十万的兵权,谢宁渊才放心交付给了他。
瞳孔微缩,瞠目结舌。
白问月心中久久不能平复。
原来大将军和太后早有三章约法,怪不得太后对谢欢明明厌恶其表,却又不得不笑脸相迎。
她是没有办法。
长久以来,谢欢处在深宫朝堂,谨小慎微,日日寝食难安,过了近二十多年如履薄冰的日子,他担忧的是什么?
还不是魏氏的权倾朝野与太后的虎视眈眈。
自己手无寸权,生死完全被他人掌控,危如朝露,命若悬丝。
他这样谨言慎行,虎口求生,却不曾想早有人与他铺路,为他顾虑周全。
到头来,竟成了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
白问月轻舒了一口气。
转念又想到,太后也并非池中之物。将军这样束缚她,却也不能打消她的野心。
她知晓谢欢轻易杀不得,自己也无法名正言顺坐上高位,于是便打起了旁的注意。
两人相隔不过半尺,幽灯闪烁,她的言情一览无余。
魏央心中沉沉,却依然继续道:“所以,北绍的王位,能力者可以居之,但魏家人绝对不行。”
“父亲同她放下话,若她真有所动作,他便屠尽魏氏,以此谢罪。”
忍不住赞许点了点头,白问月难掩心中敬意。
北绍第一忠将,名副其实。她虽未有幸亲眼一睹真容,但如此赤血担心,让文武百官心口臣服的大将军,必是英雄人物。
说了许久,魏央顿了顿声,终于同白问月明面上表态。
“如今,父亲虽死,他的遗志我自当是继承,太后同我是至亲,谢欢又是我的君主,我对朝政置若罔闻,一则是想保魏氏宗族平安,二则也是想让谢欢自己去争。”
“成王败寇,胜者为王。他若没有能力,接手江山也不过是替他人暂管,这样父亲的苦心变成了愚忠,一切都付之东流。”
“太后独揽的朝权并非固若金汤,若谢欢真是技高一筹,自有办法夺回政权。”
“所以,尽管知晓所有,我却也默许他们的所作所为,我要做的并非是去同他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而是从中制约,尽最大的能力让这场权斗能安稳收场,没有死伤。”
魏央要做的事,比争权夺利,置身洪流,还要难上千万倍。
白问月从不知晓,原来他一直抱有这样的心境与职责。
愧从心生。
握住魏央的手温热有度,心中忽然酸楚,她挣脱开来,轻轻攀附魏央的膝上,青丝泄下,暗香袭人。
无尽温柔。
魏央怎会知晓,他守得这份安稳到最后皆都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谢欢的确如他想的那样,成了北绍掌权的皇帝,可太后、魏家、甚至是他自己,却都落得个命丧黄泉,死无葬身的下场。
如何对得起他的筹谋,与大将军的忠义。
这场阴狠诡谋里,谢欢自是毒辣,可她又何尝脱得了干系。
亏欠魏央的实在太多,太多。
油灯燃尽,火光渐熄。
窗前穿洒微微明月。
夜色撩人。
看不到她的模样,却也心宁入水,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二日。
他同她说了这样多的话,心底莫名渴望与她坦诚相待。
希望他们之间往后不要再有猜忌与生疑。
轻抚绢丝长发,魏央暗声长叹,思索了许久。
柔音直道:“你恨谢欢。”
他将所有的记忆拼凑,最后只得出这一个答案。
本以为她的反应会更不悦一些,谁料白问月俯在他的腿上,只轻声应了一个字。
“嗯。”
“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他却依然还是希望她,不要偏激。
“嗯。”
长夜如水,清凉怡人,她合眼轻躺,似是在说什么家长里短,心中无澜,轻声应下他所有的话。
魏央微微诧异。
有时候觉得她心深如渊,言行藏刀,有时候又觉得她温婉可人,娇媚楚楚。
虽不知为何,可这两种模样,他却也都喜欢。
夜深至三更,露重。
魏央动身,白问月惊起,忽又被一个宽厚的臂膀拦住,相拥而枕。
淡淡的声音响起:
“明日归宁。”
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依偎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应声:
“嗯。”
魏央纵然聪明,可他终究不是真的了解谢欢。
谁又了解谢欢呢。
她切身经历过生死,知晓谢欢所有的计划,也知这以后的天色会如何变动。
她不了解谢欢,却知晓一切。
魏央不想让他死,她也无意杀他,毕竟他是谢氏唯一的遗子。
可是这北绍的权位,是万不能如此简单交到他的手上。
不仅是为了枉死的自己,还有魏氏满门。
她都须得和魏央一起,守住魏央,守住一切。
第14章 三日归宁
成婚三日,嫁女归宁。
春草初生,宝马雕车,丰品厚礼,从镇国将军府一路行至白府。
成亲前夕,太后让宫中为魏央与白问月量身裁做了三身新服。
一套是成婚当日所穿的嫁衣红服,一套是嫣粉荷花绣长裙穿在了昨日进宫。
还有一套雍容华贵的长服,便是今日归宁所需要穿的。
墨黑锦绸,金线纹绣,红衬作底,深色封腰。
她与魏央的长袍,配色遥相呼应,裁剪独到精工。这华冠丽服,锦衣玉带,彰显的无一不是将军府的地位与威风。
新服上身,白问月对镜只看一眼,便道太过招摇,欲换衣另选。
魏央站在一旁理袖,不动声色地撇目轻看,却道:
“大方得体。”
闻声,正欲褪服的动作停下了手,她有些讶异,似是未曾想到魏央会有此一句。
再三权衡,看了又看,白问月拂手,招散身边围着的几个丫头。
将军既已发话,那便穿着吧。
晴朗高空,万里无云。
白府所有下人,夜寝早起,皆都因今日的归宁宴,步履匆匆,行色仓皇。
万事精于勤。
等到镇国将军府的马车到时,他们便已将一切准备妥帖,等候多时。
碧瓦朱檐,雕梁绣户,院落交错有致,正是白府。
车帘掀起,魏央提袍先出,衣冠楚楚;白问月紧随而下,温容尔雅,仪态万千。
收到下人来禀,白慕石带着白府一众出门来迎;车马成行,此时白府门前早已人满为患。
而魏央英英玉立,正单手搀扶着白问月平缓下车。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俯身行礼,白夫人紧跟其后,满面春风,带着府中的下人,也徐徐低身。
“岳父大人。”魏央颔首。
白问月收手,盈盈弯腰:
“父亲,母亲。”
两相施行,各自还礼。
白王氏对白问月一向是不冷不热,不挑她的毛病,也从不过问她的任何。
她本身是奉子上门,也遭了不少闲话;若是再落个什么苛待原妻遗女的口舌,这偌大的西平,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她也算是性情女子,对待白问月,便如同一个同住的陌生人,她好或坏,优或异,这都是她自己的造化,她丝毫都不关心。
她若是心情不好,便是在白慕石的面前,也懒得做一下表面功夫同她假意赔笑。
相逢陌路,互不干扰。
这正是白问月所喜欢的。
然而,今时却不同往日。
常言道,何见吐刚茹柔,一朝飞上枝头。
白王氏便是这‘性情’中人里,最性情的一种。
白来仪远在深宫福祸未知,白问月又攀上了镇国将军府这颗大树,她自然不能再同从前一样‘直情径行’。
若是能与她热络一些感情,将军府权大势大,说不定还能帮衬一些来仪。
白慕石邀魏央到书房一叙,白王氏亲切地伸手去拉白问月,眉飞色舞道:
“正正好,你们叙你们的,我与月儿到房里去说些体己话。”
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白问月笑的温婉:
“母亲,我还要回屋里仔细收拾些东西,晚些再谈吧。”
手抓了个空,白王氏尴尬地悬浮了半晌,强硬扯了个笑,只道:“也好,也好,不急这一时。”
言罢,白问月微微俯身,接着便带从香回了住处,背景决绝。
一笑了之。
与继母感情淡漠,这本多如牛毛,不以为奇。
不知为何,魏央却隐隐察觉出,白问月的疏远中,却有些不屑一顾。
这似乎并非一句淡漠而能够解释的。
她对白府的态度,超出了他的预料颇多。
插架万轴,书墨沉香。
白慕石与魏央坐于书房,下人沏来了热茶。
两人谁也不说话,无声饮茶。
一杯见底,白慕石终是先沉不住气,问出了口:
“听闻将军昨日向太后举荐了丞相大人。”
“嗯。”魏央淡淡答道。
沉寂了半晌。
魏央知晓他想问何事,恰巧他也有事想探探他的态度,便主动道:
“白大人问这做什么?”
白慕石哑然,随即干笑一声:“也没什么。”
他道:“知晓将军久不干政,未曾听说举荐过谁,好奇罢了。”
魏央若有所思地颔首。
“不过随口一提。”
瓷杯中的水晃了一晃,白慕石未敢抬眼。
随口一提?
只怕是处心积虑。
昨日,他听闻太后将贺同章一案交付于丞相重查时,出乎意外地难以置信。
按照常理与计划,这件案子该是推到了他的手中才是。
为何一向作壁上观的魏将军突然横插一脚?
他辗转反侧了一夜,夜不成眠,始终思索不出任何头绪。
莫非他与皇上的密谋被泄露了?
不应该啊。
此事只他与皇帝两人知晓,不管是元公公,还是他的夫人,都捕风捉影妄自揣测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皮毛,并无依据。
那魏央又是如何知晓的?
若他并不知晓,那为何平白无故举荐段升?
段升与贺同章之间的仇怨想必整个西平无人不知,把贺同章交到他的手上,与直接将他处死毫无差别。
魏央的做法无异于直接将贺同章置入死地。
然而,白慕石确实不知,魏央还真对段升与贺同章之间的旧事,
一无所知。
一壶茶过半,白慕石仍未理出任何头绪,现下想来,只可能是将军府要择势而行这一条。
倘若这是真的,镇国将军府公然站于魏氏宗族,有了这个弥天大障,往后的要做的事便真的是寸步难行了。
“白大人,是如何看待先帝的?”
魏央忽问出声。
白慕石一愣,一板一眼答道:
“权略善战,事必躬亲。”
“那白大人又是如何看待我父亲的呢?”
“自然是忠肝义胆,骁勇善战。”他和煦一笑,字字珠玑:
“魏大将军这一生的丰功伟绩与品行,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
魏央幽幽地饮着茶,面无表情。
“白大人觉得,我父亲与谢欢比之如何?”
至于这比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音落,时间仿佛静止。
白慕石端着杯子的手悬停在半空中,从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