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央佯装无意,云淡风轻道:
“我愿和你共用书房。”
既然全已坦诚,他自然信她。
至于男尊女卑的礼俗,他本就从未放在眼中。
他的妻子,凌驾一切之上。
除此之外,魏央确实还有一些其他的私心。
白问月平日里多数的时间,都是闲坐屋中翻书,若无必要,几乎是不会踏出午门半步。
而他若非出府,其余大半时间都待在书房,寸步难离。
同住镇国将军府中,同一个院落,新婚燕尔,魏央竟有种分居而住的错觉。
将她的书放置书房,吩咐下人稍做调动,加一张桌案。
两人必得朝暮共处一室,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甚是静好。
魏央的书房确实宽敞,加了一张木案也丝毫未觉拥挤;
因为往后要同白问月一起进出书房,魏央顾虑周全,又让人加了一张软塌供她休憩歇脚。
这一点倒是颇得她意。
紫檀桌椅书案、红木置书高架、满室藏书字帖、摆放古画珍玩、再配上好的笔墨纸砚。
书墨生香,别具一格。
魏央陪她清闲几日,他公务尚不繁重,多数都是军营的琐碎事,皆被他打发给了旁人处理。
与此同时。
听闻贺大人的案子,段丞相审理的极其认真,他按部就班将所有程序一一走了个遍。
该查的证人查了、该取的证据取了,连带着该开的公堂也都有模有样地重开了一遍。
如此严谨的彻查,中规中矩,可最后定下的,还是一条死罪。
段丞相将查案详细滕文程书给了太后,为了让皇帝心悦诚服,太后又将文书交给了皇帝,委托他来审阅,下旨裁决。
贺同章本人一心求死,太后再给他千次百次机会,让谢欢去重查严审。
他再如何神通广大,又能奈何。
目前看来,谢欢纵是真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施展的余地了。
掌灯时分,天色将暗未暗。
这一日。
白问月又卧在榻上翻书,魏央坐于案前审阅边境送来的信件。
檀香丝缕,细浮缭绕,下人忽然来禀。
“夫人,白五公子前来探访。”
白怀宁?
酉时三刻,夜色将至,他来做什么?
白问月眼抬也未抬一下,倒是魏央,停下笔墨,沉声吩咐:
“请到偏厅,夫人稍后便到。”
来禀的下人正是魏央的贴身侍卫,也是将军府里的总管,名为宋书,年纪约有三十出头的模样。
听到魏央的话,他面露难色:
“将军,白公子乘车从侧门而来,不愿同奴才进府,只说要当面交给夫人一样东西,之后便要回去。”
“不能久留。”
闻言,魏央不露声色地撇了一眼白问月,只见她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书册,缓缓起身整理发饰。
幽幽出声:“走吧。”
心下了然,不再出声。
白问月带着从香,随宋书一路行至府外。
贺同章的案审的结果已经递至圣前,她心里估摸着,父亲也该主动上门找她了。
他若是还有一丝心智,早该知晓,如今想从太后手里救出贺同章,只有魏央或许可行。
而他搭上魏央的方法,也只有她这个身为弃子的女儿,一条路子可走。
依照白慕石的性格,一时半会断然是想不到白问月这里,在他心中,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唆使将军去管朝中重案。
审决的文书呈上去了几日,他这才迟迟想起白问月来,想来也是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白问月知晓父亲一定会来找她,却未曾料及,竟然是让白怀宁一个九岁的孩子只身前来,登门拜访。
他年幼无知,稚气尚还未脱,来做什么?
刚踏出将军府的门槛,远远便看见白怀宁笔直地立在马车一旁,毕恭毕敬。
等她上前走了几步,他有所察觉时,又连忙一路小跑迎来,双手叠立,深深行了个礼。
“长姐。”
说来,自她重生以来,还是首次与这个弟弟有所交涉。
那日她从清若寺回了白府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不见闲人,后又匆匆嫁到将军府,连成婚那日都没机会好好瞧一眼这个孩子。
不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如今,她与白怀宁都不曾有过深的来往与交谈,这看与不看,实在无关紧要。
她对这个弟弟的认知,也仅限于知晓他乖巧懂事,不善言辞。
白怀宁如此恭敬行礼,白问月倒有些不适应,她缓和面色,声音放低,问道:
“怎的不进去?”
摇了摇头,身后的随从递上一方三尺长木盒与一纸书信。
白怀宁接过转而交到了白问月的手上。
只道:“父亲托我将东西交给长姐。”
“说是故人送予长姐的贺婚礼,前些日子归宁,父亲一时高兴,将此事给忘了。”
“这才托我今日特意送来。”
故人?贺婚礼?不是为贺同章的事而来的?
白问月满腹狐疑,见白怀宁小小年纪,表情坚毅认真,做事一丝不苟,不像说假。
倒有些赞赏他。
夜色渐晚,天气虽在转暖,可刚出四月的夜晚还是依然稍有凉意。
他瘦小羸弱,只着一件青衫,略显单薄。
白问月伸手去扶他的肩膀,挽留的话正欲说出口;
白怀宁却抢先出口,仔细道:“既然东西已经送到长姐的手上,那我便要早些回去了,夜深露重,不宜耽搁太久。”
“母亲担心。”
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不着痕迹地握了握,然后收回。
白问月扯了扯嘴角,呢喃出声:
“也好。”
他果然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
得到长姐许可后才敢抬脚移步,又是深深行礼,接着便踏上马车,一路绝尘而返。
白问月留在原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马,轻笑出声。
宋书与从香一脸疑惑地望着她,不敢动作。
真是,自取其辱。
返身回去的时候,魏央还在书房。
信文审完,他坐在榻上饮茶,似是正在等她。
见她面色不同出去时的自若,轻问出声:
“怎么了?”
话问出去,看向的却是白问月身后的从香与宋书。
两人未敢言语,只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轻声深呼一口气,白问月又缓缓勾起唇角。
“无事。”
从香将长方木盒与信件放于几案上,白问月将两人打发了下去。
魏央轻扫一眼,想起方才的白五公子探访:
“白大人送来的?”
白问月颔首,也不与他打哑谜,直言道:
“贺同章的死罪已定,谢欢将旨意一压再压,终是无济于事。
父亲无计可施,只能把注意打到你的身上。”
“想来如果单以我一人之力说服你,他也不过是孤注一掷,未抱什么希望。”
魏央静静地坐着,白慕石行事严谨,甚少会做无把握之事。
孤注一掷这样的事,并非他的风格。
“你如何想?”
白问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纤指抚过木盒,心中不解。
既是孤注一掷,送来这些东西有何用?她细细回想前世,从始至终,也未曾见过白慕石拿出什么木盒来。
这究竟是何物件,能救贺同章?
“白怀宁只字未提贺同章的案子,只交给我这两样东西,道是故人送来的新婚贺礼。”白问月解释了一番。
接着素手翻盒,抽板打开,看到一轴画卷。
四目相对,皆是困惑不解。
画轴长约三尺,两人各执一方,后拉展开。
——是一副《比翼双飞图》。
天水一色,鸾鸟振翅,画工炉火纯青,着色素雅斑斓,将一对比翼高飞的青鸾绘制的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巧夺天工。
卷纸的表面看起来略显陈旧,色彩也稍有褪却,这画卷看起来,应是有些年份了。
画图的落款,是‘林府贺生’四字。
林府?
说起林府,白问月只知晓母亲的本家便是姓林,而她的外公,也正是本朝的前任丞相。
林承。
这画白问月是初见,可纤毫毕现的画功倒颇为熟悉,仔细端详了半晌,发现她竟识得?
同这幅画一样笔精色妙的画,她也有一副。
应是出自同人之手。
只是,这作画人,与林府有何关系?
匆忙收起画卷,白问月又忙去拆那封信,从信封与纸张的折痕来看,依旧是陈年旧物。
她小心翼翼,仔细翻开,展于几案;魏央卷起画轴,探头同她一起去看。
只见信笔的起首:
“我师林承。”
第17章 丞相门生
宋书自前厅赶来。
戌时三刻,两位主子还关在书房里,丝毫未有用膳的意思。
厨房来问了三遍,他算着时间,估摸着也该结束了,便沉声敲门询问晚膳的事宜。
推门而进,一眼望见两位主子对坐榻上,神色凝重,静寂无言。
中间的案桌上还搁置着一卷画轴与几张信纸。
宋书还未张口,魏央便抬手将他屏退,他知趣弯腰颔首,轻带上房门,无声离去。
这饭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吃了。
灯火辉煌,满室光亮。
案上折旧的白纸上,黑笔工整,字迹清晰:
“我师林承,十年忌日。
恍惚忆起,如同昨日,心底依旧万分悲痛。
迄今,离府寻母六年,胡海飘零,居无定所。
二十弱冠,无家无母无妻,一无所有,一无所得。
玉儿随我六年,颠沛流离,受尽饥苦,一字未怨。
尊师将她交付于我,嘱我怜惜疼爱,万般珍藏,护她周全。
六年苍茫,弹指一瞬,负尽深恩。
愧对先师,更无颜面对林府上下。
为寻我母,流离转徒一路行至廊平,却久无音信。
若只我一人,百德先行孝,寻至天涯海角皆为应该,但玉儿同我随行,吃苦无数,实在不忍。
寻母之路遥遥无期,我与玉儿也都已过婚岁多年;思前想后,遂定,先安居廊平,给我妻玉儿一个安稳。
上拜我师林承灵位,下跪廊平黄土大地,对天对地,行至大礼,结为夫妻。
北绍天和十年,尊师故去十年,与玉儿成婚。
特休书一封,附画一幅,送至林府,将此事告知。”
“一切皆好,勿念。”
落笔留名:不孝学生贺同章。
灯火忽地闪烁,明暗恍惚一瞬。
白问月越往下看眉头越皱,几张纸信阅完,她早已满面惊愕,呆若木鸡。
她知晓贺同章当年推辞了段丞相的招揽,是因为他早有发妻。
可她清晰记得,上一世她设计洗脱贺同章罪名时曾得知,他的结发妻子虽与他未差几岁,可心智却如同七八岁的幼童。
是个痴儿。
彼时,她居于深宫,出行不便,未曾见过贺同章这位妻子的真容,只知她痴傻无智,见不得人。
却不曾想,原来她姓林,是外祖父的……孙女?
更未料及,贺同章竟是外祖的门生。
谢欢曾同她说过,他私下查过贺同章的详细,除却他在廊平居行的四年,其他皆是一无所查。
仿佛正如他本人所言,是个无名‘游子’一般。
如今想来,贺同章的过往定是有人帮他清洗过。
而帮他隐藏身份的这群人,也极有可能正是林府。
上一世,她救贺同章,是因他是谢欢唯一的心腹,更是朝中得力重臣,虽无权势背景,却直立朝堂敢做敢言。
他为国为民,严于律己,之后甚至依靠蛛丝马迹牵查出当年的四大命臣详案。
这一世,她要贺同章死,也是因为他是谢欢心腹。
死了一个贺同章,如同砍了谢欢一条臂膀,往后再任他呼风唤雨诡计多端,也只得力不从心,无济于事。
那日进宫谢恩,她一心想置谢欢于死地,与他阴奉阳违,进便是要借机举荐段升,让贺同章永无翻身可能。
现下却不同往日。
魏央说过不会图谋谢氏江山,谢欢作为谢氏唯一的继承人,绝不能死。
她承声应下。
那是因为后面多是办法,既能保住魏氏忠名,又能传得谢氏江山。
最重要的还是能让谢欢死的悄无声息,彻底消失。
可现下,谢欢的性命无关紧要,但贺同章却是万不能死。
寂声了许久。
白问月眉头紧锁,心底迅速地盘算着。
归宁前夜,她早已筹谋好如何在保住贺同章的同时又能离间他与谢欢。
收为己用。
贺同章的案子,她比谁知晓的都清楚,只要将层层疑惑解开,把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自然能无罪释放。
然而,这条计划却无论如何都使不得了。
眉头久蹙不舒,魏央狐疑地望着她。
“白府送来的?”
微微摇首,双目空洞无神,喃喃出声:
“是也不是。”
“嗯?”
她无声叹了一口气,心中莫名:“我若是猜的不错,应该是林府送至白府,交于我父亲的。”
“其深意自然是托他出手去救贺大人。”
时间大约是在贺同章死罪定下之后,她未重生前。
如此看来,白慕石要救贺同章,并非只是因为交情深厚,忠君爱纲,按照谢欢的计划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