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心满意足地大笑出声,孺子可教。
林双玉站在门外将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羞得满面通红。
幼女懵懂,不知情为何物,却也张了张口,唇语一句。
我也愿。
那一日的艳阳正好,清风如丝,以至于过去了很多年,贺同章回想起来,心中依然满怀暖意。
丞相为予木少爷指婚的事,府里的人皆都明了,心照不宣。
之后,便只等林双玉十五岁及笄,再把二人的婚事给办下来,也算是了却了林承心头的一件事。
林广向来对贺同章赞赏有加,对于父亲将女儿许给他为妻的事情也不曾有什么异声,算是默承了下来。
原以为日子便会这样顺遂地过下去,然而,天兴十三年的到来,一切天翻地覆。
贺同章十岁这年,林广起兵谋逆,丞相一病不起,向来平和安稳的林府在这一年忽然紧张了起来。
府中的女眷日日惶恐不安,以泪洗面。
林家二哥与四哥也不断奔走于宫中与监廷司。
贺同章偶然听得下人说,谢氏亲王一夜系数暴毙,宫中还未着人立案审查,边境又传来皇上战死沙场的噩耗。
皇宫里魏后带着一名五岁幼子孤儿寡母,显然成了待宰羔羊。
入秋渐凉,西平起了风。
他日日去榻前同师父请安,心底担忧他的身子,有些不安。
在不安的同时,他依然一如既往地继续读书,对府外之事充耳不闻。
国事自有国人理,家事也有家人置。
一直到入了深秋,换上长衫。
宫里又传来大将军魏荣延反朝的消息,府中的所有人,连带着丞相师傅,皆都忐忑难安,日益惶恐。
林二哥与林四哥的奔走也越发勤了些。
前些日子,林二哥次次返身,带回的皆是郡王或世子因不愿伏法被诛的消息,一来二去寥寥几日,谢氏的几位远亲郡王竟全被斩杀了干净。
贺同章隐隐感到,似有大事一触即发。
谁料,魏荣延返京后,这斩人的刀终是轮到了丞相府。
林大哥一家,连带着玉儿悉数被抓了起来,连过审的程序都免了去,说是要直接拉到午门,不日斩首。
他这才体会到旁人的心情,开始慌乱了起来。
慌乱归慌乱,可他终归是个孩子,什么也不能做,最多也是放下手中的书,同几个嫂夫人等在门口,盼望林二哥带回的消息。
秋末,寒风萧瑟,冷骨透彻。
思荷姐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心中担忧大哥,还未足月便抱着孩子回了林府。
他草草看了一眼那个婴儿,粉嫩水灵,睡相看起来岁月静好。
玉儿被抓去了三日,毫无音讯。
他寝食不安,为了分散一些注意力,便开始学着旁人逗弄这个婴儿。
思荷姐同他说,她的名字叫问月。
问月,问月,欲问青天,何以揽明月。
思荷姐的才学,他从未怀疑过。
还未识字时他便是跟在思荷姐的后面牙牙学语,认字读书。
他开始学书后,她嫁去了白府,听林二嫂说,她的夫君也是人中龙凤,对她宠爱有加。
还算幸福。
十岁的贺同章,望着白问月稚嫩的睡颜,心底忽生了一个念头。
若这次玉儿能安然渡过此劫,平安归来,他们日后也要生一个这样可人的女儿。
也要取个好听的名字,
叫问念。
想要问一问,你是否也同我这样,
念之不忘,思之如狂。
可惜,贺同章不但没有等到林家放归的消息,反而等到了立即行刑的斩立决。
天兴的十三年的秋季彻底结束了。
还未来得及再见一眼林双玉,便草率地天人永隔了。
满腔地悲痛不知如何安放,原以为这已是悲中最重,谁知进冬的第一日,府中的哭喊震天。
前院传来话说,
师父去了。
第22章 离府寻母
贺同章受教林承十年。
得他慈心关爱,悉心教导。
自记事起,贺同章便一直住在林府里,同府中的公子小姐起居饮食,养尊处优。
整个林府上下,皆对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无一处怠慢。
林承尤甚。
丞相平日里忙于公务,分身乏术,可他三五日中必定抽出闲空过问贺同章的功课。
教他知礼义,识大局,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言传身教,字字珠玑。
于贺同章的心里,他早已把林承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尽管他没有一个确切的家,但只要师父还在,他便有所归依,并非孤身一人。
临近晨曦的夜,启明星明亮悬空,星辰渐渐退隐,有淡淡薄雾。
“父亲——”
一声哭喊划破长空,贺同章自梦中惊醒。
心倏地一紧,忽生恐惧;他抓起长衫下榻,连鞋都还未穿好,便抓门而出。
门借风破开,刚好与正欲敲门的小厮撞上,小厮双目微红,似是哭过。
他见贺同章凌乱地模样,先是一怔,接着“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予木少爷,丞相……薨逝了。”
手微微一颤,长衫落在了地上。
贺同章呆在了原地,双目空洞。
不肖片刻,反应过来,顾不得理鞋整衫,他便直奔前院而去了。
哭喊的声音渐发清晰,等他赶到时,屋内早已跪成一片,悲音起伏,肝胆俱裂。
林二哥坐于床头,头沉沉地低着,看不清表情。
似是察觉到贺同章的身影,他沉着声音,招了招手。
“予木,来。”
说不清心中是何样的感情。
恐慌、害怕、撕心、痛楚在看到师父躺在床上纹丝不动时,所有的一切瞬间混杂在一起,化为了乌有。
时间仿佛停止在了这一刻,静寂无声。
直到林二哥又出声喊了一句:
“予木?”
心魂归位,还未答话,面上泪如泉涌,源源不断。
林二嫂红着眼眶推了他一把,带着哭腔道:“去吧,孩子。”
一个箭步,他冲上去跪在了床前,紧抓着林承的手,泣不成声。
贺同章活了二十八年,经历的风浪变故无数,可他仅流过两次眼泪。
一次是他的尊师林承去世,天塌地崩;一次是她的爱妻林双玉出事,撕心裂肺。
几近死亡。
入冬的前一日,林广一家被斩,林家被驱的明令刚传进府里,林承将贺同章叫到床前。
他语重心长地同他说:
“广儿气盛无知这自是他应得的下场。”
为人将者护国,为人臣者忠君,为人君者为民;这是千百年传承下的至理圣言,理所必然,不容置疑。
“我为官五十多载,历经三朝,一世忠名毁之灭尽。如今竟无任何颜面去见先帝。”
他痛心疾首,无可奈何一声长叹:
“予木,日后无论你要做什么,切记清正廉洁四字,无愧于己。”
“莫要贪得无厌。”
贺同章尚且年幼,对林承的话也不尽全解,只郑重点头应道:
“学生绝不做辱没尊师门楣之事。”
过了许久,他缓缓点了点头,愁思未消半分,又道:
“玉儿,这一生怕是都甩脱不了‘罪臣之女’的名声了。”他心中放不下,踌躇了半晌,叮嘱出声:
“若你心意如故,还愿娶她,日后一定要善待于她。”
这一日,正是林广被斩,林双玉死后的第二日。
贺同章心里正悲恸欲绝,却不敢轻易言于其表,林承的话说的莫名,他自然不懂,也未多问,
却不曾想,次日,他便与世长辞了。
林广谋逆,林老丞相的丧葬依然办的轰轰烈烈,吊唁的人不计其数。
长街十里,前来送行的更是摩肩擦踵,成千盈百。
怏怏过了十日,老丞相的身后事刚要结束,这边又需立即着手忙办离京迁府之事。
经过几位兄长的商定,离开西平后最终决定南下,前往永安。
林家祖上本是永安人士,如今迁府南下,也算是认祖归宗,解甲归田。
动身那日,十一辆车马成排,井然有序,阵势颇为壮观。
西平下起了雨。
让所有人皆未料到的是,乘着漫雨刚出西平的南城门不久,在顺直的官道上,竟然遇到了魏荣延。
他手中牵着两个孩子,似是等候多时,走上前仔细一看,竟是林广的一双儿女。
不是处死了吗?
魏荣延等来了林家的人,将两个孩子松开,接着便牵起身后的马一路回了去。
只字未言。
林家兄弟望着远去的背影,走下车弯身,行了大礼。
感恩之情谨记于心。
雨掺杂着冷风,落的稀稀疏疏。
两个孩子回来后精神一直恹恹,尤其是那个小儿子,似是受了惊,从回来的那天起便一直滴水不进,半口不食。
沿路求医无数。
大夫什么也答不出,只道说,多陪陪兴许能好。
林家几位嫂子一路上轮流看管照顾,饶是这般,他不吃不喝不睡,身体也见不得好转。
路还未行至金陵,孩子便起了高烧,久治不退。
这是大哥留下的儿子,更是他唯一的继人,林家几位兄弟为了医治,日夜行路赶赴金陵,到处求医问药。
疾病可医,心病难解。
又治了四五日。
林广的这个小儿子最终还是殁在了金陵。
另一边。
林双玉的状况本也是强撑硬逼,弟弟一去世,她也彻底吃不进饭了。
强撑着吃了两口,不肖一刻必定连着黄水尽数吐出。
眼看着两个孩子相继要出事,林家的人如何劝导皆是无用。
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贺同章日日陪着她,白日同她在一辆马车里,夜晚守着她睡觉。
等她睡熟了,他才敢稍稍松懈。
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几乎是遭遇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他们两人谁也不能安然从这场梦魇中醒来。
车马离开了金陵,再行两天的路便能到达永安。
清冷初冬,天放大晴,官道旁夕阳尽情挥洒,野田一望无际。
贺同章掀开车帘,将她拉到车外,两人坐在马车边上,吹着冷风,开始逐渐清醒。
“玉儿,你及笄后,还愿意嫁给我吗?”
不同往日的腼腆,贺同章直言,道出了心里的所有。
林双玉怔怔地看着他,并未答话。
冷风吹至耳畔,他抚上她的手,轻声温泽:
“林府是我们的家,他们,都是我们的家人。”
夕阳的红色洒在他的脸色,那副认真的表情让她的心微微松动。
林双玉忽然想起,祖父去世,他一定是极其难过的。
他是怎么接受这件事的呢。
这世上,还真的有他们的家吗。
错落有致地马车缓缓行着,官道行人了了,这个春风般的女孩忽然倒身扑在他的身上。
嚎啕大哭。
嗓声悲悯如刀,在寂寥的落阳道上划破尘土,化为绝响。
少年轻轻拍着,似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她。
一遍遍地重复:“无事……无事……别怕。”
天和一年,谢欢登基,林氏一族定居永安,做起了买卖营生,日子比之从前,尚且无差。
毕竟是高官子弟,心怀大志,做什么都是个中翘楚。
只是林家的几个哥哥奔劳的厉害,早出晚归,甚至一走半月有余,忙的不可开交。
贺同章依旧读书,偶尔会去临近的铺子里打打下手,可次次都要被林家哥哥斥责。
林二哥与他说:“予木你只管读书,旁的莫要操心。万不能空负父亲于你的栽培。”
贺同章听得困惑。
如今被驱逐西平,已沦为人下,读再多的书,又有何用?
他未敢多问,也不敢懈怠,依旧苦学,却也坚持去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而林双玉,搬至永安后,便不再读书了。
心结虽解,却也心性大变,再无往日的灵动活泼。
她同几个婶婶在一起,学习女红女训,学习如果料理持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生活终于在另外一个地方,走上了正轨。
但这样的平稳,也仅持续了三年。
天和三年,朝中命案不断,接连四位大臣因涉嫌谋逆被满门抄斩。
一直到年末,谢氏最后一位公主因谋逆被斩,谢姓皇室,除却谢欢,皆都死尽。
林家兄弟忽将贺同章母亲的旧事,实情托给了他。
老丞相临故前,心下唯一还惦记的便是他。
他凭着记忆同林家兄弟嘱咐,贺同章的母亲或许还在人世,虽不明晓身在何处,却依稀可以得知出应在西平以东。
若日后他心念于此,便将此事说给他,让他东行寻母。
老丞相对贺同章了如指掌,知晓他对于自己‘无父无母’一事一直耿耿于怀。
血缘是做不得假的,纵是再亲近,却也隔着‘亲生’二字。
他若真久不能释怀,这件事兴许会给他一些希冀。
然而。
让贺同章困惑的是,他既未曾过问,也不曾有何执念,林家二哥忽然说出这些,让他一时捉摸不透。
尽管如此,消息也的确是个好消息。
他的心底也确是喜出望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是何模样。
他学书知礼,知晓百善孝为先,母亲还活于世,理应寻回奉至高堂。
同林家二哥秉烛长谈了一夜,当机立断便决定要离府寻母。
林二哥应他:“你若真心想寻,我也尽力帮你,需要什么,写信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