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无力苍白的说法, 未免太过敷衍。
贺同章直直地望着她, 眼中混杂了太多的莫名。
他曾幻想过无数与母亲重逢的场景。
有喜极而泣的, 也有感人泪下的, 不管是哪一种, 总归是要在患难后重见,流些眼泪的。
却未曾想他的心境竟是如此这般,愧疚自责, 懊悔不已。
他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呢,林二哥让他远走,他大可以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同玉儿举案齐眉。
何必要让玉儿受这样多的累,最后甚至要搭上性命,来换取一个‘母子团聚’。
林双玉久昏不醒,性命岌岌可危。
他望着母亲那张陌生的面孔,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妻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的母亲坐于堂上。
贺同章缓了又缓,缓了又缓。
他将所有的情绪都强逼着收了起来。
一字未言。
廊平变了天。
城里所有的大夫,接连十多日不断进出贺府。
林双玉终于稍有起色,退了烧。
可大夫却忧心忡忡,吞吐其词。
“令妻病情持续反复,头部又造有重创,恐难醒来。”
他长叹一声,与贺同章道:“便是醒来,也怕不会再似从前了。”
大夫的话说的十分隐晦,他却心如明镜,听得仔细。
或是一睡不起的活死人,或是醒来后的痴傻疯癫。
总之不会再是个完人。
天和十年。
廊平的暑日过罢,秋至中旬后便一直大雨倾盆,恶浪狂风。房檐上落下的如帘瀑雨喧嚣不羁的砸在石板上,哗哗作响。
贺同章日夜守在床前,望着林双玉的娇弱的睡颜,憔悴不堪。
你究竟要几时醒来呢。
从入夏伊始,酷暑熬过,秋雨又肆虐了两三场,直至冬来冬末。
将近八个长月,贺府一直药味弥漫,大夫不断。贺同章无心读书,也无心母慈子孝,菽水承欢。
贺氏回府后,便彻底留了下来。
贺同章将她安置别院,差了两个丫头去贴身伺候。
纵是她道出的往事是何样的匪夷所思,他皆无心再去追究明细真假。
他的妻子与他青梅竹马十八年,忽生情愫,彼此欢喜。又随他离家苦受奔波,过了近六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日子。
他们荒废了这样多的时光,如今终于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他的母亲又出奇地顺利寻回。
可他的妻子却躺在床上,性命垂危,生死难定。
滑天下之大稽,笑天下最可笑。
贺同章私下也曾派人多方打探,可始终不得其他说法。
泗水乡土贫瘠,人烟稀薄,甚少与外人来往。派了人去查,也查不到任何其他线索。
仿佛他母亲所说的‘意外落水’,是千真万确。
年关将至,北风呼啸,冰冷刺骨,温室里暖如春日。
林双玉躺了近八月,终于醒来。
这一日,
贺同章给她擦拭双手,似是生出错觉,看到她指尖轻动,心猛然一颤。
他愣住了。
他生出过太多次的错觉,时至今日,已经不敢轻易去辨真假。
怕是一场空欢喜。
那只微动的手又弯了弯,接着眼睫颤动两下。
约有半刻。她缓缓睁开了眼。
双目浑浊,黯淡无光。
檀香浮沉,满室寂静;贺同章神态沧桑,呆若木鸡。
他捧起她的手,动作很轻:“玉儿?”
声音嘶哑暗沉,似是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少女的眼睫又动了动,吃力张了张口,却未能发出声音。
潸然泪下。
贺同章轻捧着她的手,垂着脸埋在她的指尖,看不见表情。
过了片刻,渐渐在床上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林双玉意外醒来,全府皆喜,贺氏除外。
夫人醒来后,神智尚还不够清明,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可公子却十分的欢喜,他极为耐心,一切从零教引。
用膳的碗筷、各样的吃食、要穿的衣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牵着姑娘的手,带她重新识得这世间的一切。
在贺同章的悉心教导下。
到了第二年的初春,林双玉已经可以下床,同府里的丫头追逐嬉戏了。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芊纱裙,在府中来回穿梭,眉欢眼笑,声如摇铃。
然后唤他:“哥哥,哥哥。”
听到她的喊声,贺同章每次都将她拉倒怀中,眼中满是宠溺与心疼。
然后纠正她:“你应该唤我小叔。”他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或者是夫君。”
“总之不是哥哥。”
她瞪着澄澈的双眸,困惑不解:
“小叔?夫君?”
她将一切忘了干净。
不记得她是林广之女,不记得她是丞相府的小姐,
也不记得她是他的新妻。
林双玉时常闯祸,做出的事常不能为人所解。
她的心智停留在了七岁时幼儿时,天真烂漫,懵懂无知。
对一切都抱着美好的期许,对一切都充满了憧憬与好奇。
她这样不用再活在罪责里,坦然地忘记一切,乍看之下,倒颇觉美好。
另一方面。
林双玉的醒转,缓和了贺同章与贺氏之间的关系,他开始愿意尝试去和这个母亲接触,做一个普通的儿子。
起初,贺氏见儿子态度有所转变,心中以为他是想的通透了,便多次私下暗示他,不必为一个女人介怀,大可休妻再娶。
若不是读了二十多年的圣贤书,尚还存有一丝理智。
贺同章一定会将她赶出贺府,当做从未寻到过她。
玉儿为寻她,几近丧命,如今到了如此境地,休妻?
她如何说的出口这样的话。
永言孝思,思孝惟则。
圣人的训话他不敢忘。
“母亲,你莫要再提这件事了。”
自觉多言。
明晓儿子的心意,贺氏再不敢多舌,她主动担起照顾林双玉的责任,处处关怀备至,小心地伺候。
旁人都是媳孝母,到了她这里却成了母侍媳。
不禁觉得悲切。
如此在廊平过了四年。
贺同章一直想方设法为爱妻四处求医,不曾放弃。
四年里林双玉一直无所出,贺氏便想着,休妻不可,纳妾总是行的吧?
他的儿子,万不能要守着一个痴儿度过余生,断了他父亲的香火。
她心中这样想,却有不敢轻易同贺同章这样说。
同一个屋檐下共渡了四年,她早将儿子的性子摸了清楚。
他原本对玉儿遭故之事一直介怀于心,
她们母子感情浅薄,这些年来若不是她在玉儿面前殷勤照拂,他断不会轻易释怀。
天和十三年,天子下诏,举贤纳士。
贺氏本一心忧虑贺同章子嗣继承之事,可得知科考一事后,忽然又转而诱劝儿子去参试。
“你得老丞相亲自教导,满腹经纶,若不去考取个功名,岂不白费了老丞相的一番心血?”
她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件水到渠成之事。
却不曾想,贺同章一口拒绝。
他未曾详说其中的原委,只道:“西平,我是绝不会去的。”
贺氏并不知晓林双玉罪臣之女的身份,甚至不知她的姓氏,只跟着贺同章喊她一声‘玉儿。’
所以,她哪里知道,西平对于贺同章和林双玉来说,是虎狼之地。
非生死必需,万不能去。
贺氏只以为他顾虑的是林府被驱一事。
“你何必忧虑,将军当年明令禁止的是林家人踏入西平,你虽长在林府。”
“可你姓的却是贺。”
那禁令自是与我们无关的。
饶是她这般苦口婆心,将话说的如此难听。
贺同章也未曾动怒。
“功名是非,母亲妇道人家,切莫再多言了。”
贺氏一怔。
恼羞成怒,半天说不出话来。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但是最后。
贺同章还是去了西平,并且金榜题名,考中了状元。
这仅源于李叔的一句话。
说起西平,李叔回想了许久,然后同他道:
“西平里的大夫,确实要比廊平好些,若少爷高中,得圣上垂青,太医也得使得动的。”
简言之,林双玉的病,还有好转的可能。
只此一句。
贺同章便动了回京的心。
天和十三年,贺同章加官进爵,携一家老小返京。
天和十六年,他一路平步青云,官升至二品,掌管一朝廷尉。
天和十七年,他因毒杀孙氏十三口,被下了大牢,两次问审,皆是死罪。
他受教林承,为官四载,谨记清正廉洁,忠君为国八字。
可最后却未想到,还是负了尊师的教导。
魏央手中提的烛灯熄灭之后,牢里漆黑一团,连透光的窗子也没一个。
贺同章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叙述昨日的种种。
话至末了,他哽咽了一句,似是有些哀求:
“去救救她吧。”
“别再让她这么苦了。”
白问月黑暗里,无声颔首。
贺同章的话虽避重就轻,但她自始至终都十分清楚这件案子的详细。
只是不知,贺同章外祖的门生,他的妻子,是自己的表亲。
魏央静静地听着,现下已经确定,真正杀了人的是林双玉。
贺同章也如同他的猜想,是为妻顶罪,一心求死。
当年廊平泗水一事,林双玉的遭故必定是与孙家有关,至于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从林双玉远赴廊平,先是下毒灭门,接着又紧追孙关不放来看。
事情非同小可。
隐在黑暗里,白问月的轻声响起:
“贺大人,你既是知晓她有危险,便也能料到,孙关一死,她定会投案自首。”
“终究是难逃一死。”
贺同章无声地沉默。
“便是你真的为她替罪而死,又如何保证她还愿独活,不会追你而去?”
“我该如何做呢?”
贺同章神情落寞,无助到了极点。
“我为人臣子,我师十年言传身教,让我廉政爱民,尽职守则。”
“我为人丈夫,让我的妻子历尽艰辛,受尽风雨,未曾给过她一日的安稳和欢喜。”
“我许她这样多的承诺,却未曾兑现过任何一个。
如今,她杀了人,犯了案,难道要我谨遵师训,将她绳之以法吗?
还是,要我视若无睹,负尽我身为人臣的职责?”
“你是无罪的。”
白问月沉声,再一次笃定道:
“你相信我,她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深牢寒铁,她的声音如同晨钟暮鼓,清亮警醒。
黑暗中有了新的光亮。
原来是宋书提着另一盏灯,往里走来。
他行色匆匆,弯身施礼:
“将军,夫人。”
魏央微微转身,宋书小声提醒道:“戌时一刻了。”
夜幕降临,此时天色已然大黑,两位主子久待在内,守牢的狱卒不敢轻易进来惊扰。
撑过了一个午头,又熬过了一个傍晚,宋书估摸着时间也该起身回了。
于是便提了灯,按照狱卒指的路,一路走了进来。
未曾想到时间过的这样快,闻言,白问月一怔。
贺同章轻笑出声。
这牢里无灯无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说了这样久,自然无处知晓外面的时辰。
“回吧。”贺同章动了动身子,铁链碰撞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回去吧。”
白问月面色复杂地望着他,心中似是放不下。
贺同章轻叹一声,给了她答案。
“一时半会,我是不会死的。”
至少不会是现在。
了然于胸。
盈盈俯身行礼,拿起地上的画轴与信件,白问月转身而去。
魏央跟在后面,顺势要接她手中的东西,不曾想,白问月微微侧身,躲过了他伸来的手。
还在生气?
她抱着画轴,身形坚决,走得极快。
宋书瞧见这幕,惶恐低头,佯装未见;魏央轻撇了他一眼:
“提着灯不走前面,在等什么?”
宋书也不敢多做反驳,只一路疾步,连忙去追白问月的步子。
时运不济,时运不济。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清风如许,树影婆娑。
守牢的狱卒还恭敬地等在外面,见到魏央与白问月现身,忙跪身行礼。
白问月径直离去;魏央行至出处,忽然停步,他面色凝重,冷峻出声:
“给贺大人换间牢房。”
“不要苛待。”
言罢,不等应声,快步流星走了出去,头转也未转。
几名狱卒跪在地上,面面相觑,猜不透这其中的深意。
“什么意思?”
跪在前排的狱卒起身,斥了一句:“还能什么意思?”
“贺大人不用死了呗!”
尽管满腹狐疑,却无人敢出声质疑。
将军都亲自发话了,还有什么人是救不了的?
踏着月色,车马缓缓回行,宋书默声驱车,不敢多言。
气氛有些僵硬。
以往,都是魏央一上车便闭目养神,白问月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