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时,太后刚服完了药,正要卧榻休憩。
刺鼻的药味久聚不散,她心里思索了许久,也未能猜出这到底是哪一味药。
唯一可知的事,只凭这生烈的气味,也能断定它医的绝非是普通的病。
屋外寒风瑟瑟,屋内炭火灼灼。
不卑不亢地跪地,中规中矩地问了一声太后安。
太后正净手素洗,拿起棉帕擦拭,眼皮抬也未抬一下:
“你倒是孝顺。”
华石冷板,白问月俯身跪在地上,轻声回话:
“臣妾本分。”
“起来坐吧。”
罢手让她起身,太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撑首侧躺,微微闭目,恹恹欲睡。
她道:“现下你也见到了哀家,还想知道什么,便直接问吧。”
她确实有许多的疑问。
白问月低眉,温柔出声,:“臣妾惶恐,不过是将军身在远北,臣妾代替将军尽些孝意罢了。”
“怎敢质疑太后。”
“你有心了,”太后沉吟着嗓子,“可哀家今日让你进来,不是想听你说这些的。”
闻言,
白问月抬首缓缓去瞧她,只见太后妆容憔悴,疲态难掩,虽比上一次见到她时好了一些,但病状依然能辨。
“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老样子,年纪大了,毛病自然也就多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角湿润。
“你不必牵挂。”
微微垂首。
过了半晌,轻声又起。
“娘娘虽然闭宫久不出行,想必也已经知晓宫内外加了重兵把守的事情了罢。”
太后懒懒地嗯了一声,她揉了揉腰,似是不适,方圭见状,忙上前去按。
白问月见她如此从容,心中便有了详数,只不过她依然疑惑。
“不知臣妾是否能多嘴问一句,太后是如何打算精用那两千精兵的呢?”
她手中有兵。
魏央早同她说过调集了两千精兵待命的事,只是当时分权、赈灾还有诸多琐事撞在一起,魏央未来得及说,她也未有意问,这另调出的两千人到底要用在何处。
直到,颍州的那封密信,能让那个时刻的魏央毫不犹豫地离京,
她心里猜测,或许魏央早料今日,所以将这两千人私下调给了太后,保她安危。
也正是因为她猜测太后手中握有魏央给的筹码,这才毫无畏惧的进宫。
勇进洪流。
太后忽然睁眼,一扫疲态,目光深长地望着她。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似是觉得意料之外,默默,又觉应是意料之中。
白问月垂首低眉,一副谦逊的模样,没有答话。
她虽然知道太后手里有有兵,但未曾见过太后有何动作,更不知她心底究竟是何盘算。
眼前这个形势,若谢欢真要逼宫,那太后,是杀谢欢取而代之?
还是?
过了良久。
“你聪颖如此。”轻声响起,打破了寂静,这不是她第一次夸赞眼前这个女人。
“若是让你知晓所有事出之因,你定也能猜到此事之果。”
她罢掉了方圭的伺候的手,懒懒起身:“哀家,不喜欢被人看的太透。”
“臣妾惶恐。”
又沉默了半晌。
过了良久,太后长叹了一声。
“回吧。”
“你只需记得,无论发生何事,你只要尽力保住皇后和她的孩子便行了。”
“旁的,都与你无关。”
皇权也好,谢魏也罢,她会让所有的事情,美好收尾。
谈话草草收场。
夜冷风寒,幽火难行。
青石板上结了一层硬霜。
回长乐宫的路上,白问月第一次,感觉到了头疼。
她知道太后与皇后都有事情瞒着她,而且非同小可,但她却毫无任何办法,从她们口中得知内情。
这两人心里同谢欢一样,都有着各自的盘算,也不想让外人掺杂于内。
她夹杂在这三人中间,居然只能靠猜行事。
而眼下,更是猜也猜不透了。
漫天繁星如画,她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风重过耳。
忽觉无助。
将军,我这要如何替你护住她们。
瞧着这层层叠叠的高墙深巷,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无声长叹。
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
皇后生产的这一日,
是十二月的第十天,
丑时。
长声一起,满宫惊醒,长乐宫几乎是瞬间灯火通明。
宫女来报时,白问月随手抓了一件外衣披上,匆匆赶去。
她心里想道:
终于是要生了,
高成手脚极其麻利,他先是迅速唤起了早先安置的接产的稳婆,又连忙差人去禀话了长华殿与太宜宫,只待一切吩咐妥当后,他站在廊下来回急转,忽然“哎呀”了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阵疾跑,去往了太医院的方向。
白问月去时,魏冉正汗如雨下地吃痛叫喊,谢欢与太医还都尚未来。
魏冉见她,伸出苍白的五指似是唤她,却又痛到说不出话。
她未曾见人生产,也不知生孩子是何模样,难免被这紧迫的气氛带动,忍不住跟着心慌。
看见魏冉伸手,着急忙慌地上前去握。
第84章 魏冉之责
宛如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魏冉死死攥住她的手,青筋暴起,骨节分明。
进进出出的宫女, 一声接着一声的哀嚎, 产婆不断的鼓劲和安抚, 魏冉双眼发黑,头脑空白, 声音更是也听不到丝毫。
这一刻, 她的所有感知与感官里,只剩下一个疼。
疼到撕心裂肺,疼到肝胆俱裂。
比之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更甚。
整整有一个时辰。
热水不断端进,血水紧跟着倒出;床枕汗湿了大片, 稳婆轮番上阵,也已经轮了几番了。
因长时间的疼喊, 皇后的声音逐渐开始嘶哑, 白问月在一旁不断喂水, 效果微之甚微。
过了不知多久, 刺耳的喊叫慢慢停了下来, 屋内紧张依旧, 白问月预感不对,抬头去看,便瞧见魏冉面色苍白如纸, 不哭不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
不知是昏是醒。
突然慌乱,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娘娘?醒醒。”
她唤她。
“孩子,孩子还没生出来呢。”
“不能睡。”
没有回应。
魏冉没了声音,三个稳婆乱做一团,白问月摇晃着魏冉的手,不知唤了多少声。
约有片刻。
魏冉似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因汗粘连的眼睫,微微颤动。
见她有了反应,白问月欣喜若狂,她晃动着魏冉的手,又忙喊了几声。
“魏冉,魏冉。”
“快醒醒。”
这一声魏冉,
唤醒了她。
游离的意识里,浮现出魏冉这个身份。
她还不能睡。
自昏暗里强行醒来,眼前迷雾朦胧,她忍着剧痛,一路踉踉跄跄,穿过长不见尽头的苍白,不知走了多久,世界逐渐又重新有了颜色,
意识夺回。
白问月喂了她几口水,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腹中疼痛再次袭来,顾不得说话,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嘶喊。
只是声音比起之前,沙哑磨人,听之不忍。
谢欢早从长华殿一路赶来,面有急色;
心情错综复杂。
张之仲被高成从太医院请来后,两人一上一下等在正殿,皆都心事重重。
捱过寅时,过了五更天,卯时一刻。
一声啼喊,婴哭不止,偏殿传来喜音:
“生了,生了,娘娘生了!”
回话的太监跪在地上扣头,不等出声,谢欢便从坐上纵身而起,
“男孩女孩?”
太监兴高采烈地答道: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生了位皇子。”
是个男孩。
小太监话音刚落,来不及过多反应,高成便直接闯殿而入,他握着拂尘,帽子歪歪斜斜,连滚带爬的跑到张之仲面前,
“张太医,张太医。”
一手抓起张之仲的宽袖,一手扶起倒掉的高帽,连礼也忘了行。
他颤着嗓音,急声道:
“张太医,快去,快去。”
“皇后娘娘不好了。”
声音略有哭腔,众人皆都失色。
高成也未说出个什么样的不好来,他只拉着张之仲要去救人。
刻不容缓。
然而,张之仲却要顾忌皇上颜面,尽管被高成撕扯着衣摆,仍不敢擅自退去,视线投向上座,躬身行礼。
谢欢明白他的意思,也未过多计较,只皱眉催促了一声:
“快,张爱卿快随他去。”
“遵旨。”
得了这句话,不敢有半分耽搁,张之仲一路奔至侧殿。
浓重的血腥味,簇拥的宫人,和低声的啜泣声。
小皇子被稳婆与宫女抱去了清洗,此时偏殿因皇后的昏厥与异常出血而乱了分寸,一片狼藉。
面色凝重,目光不改,心里很快有了初断。
“皇后刚刚产子,室内不宜留人过多,阻碍空气通行。”
他将宫人遣散:“你们先都出去吧。”
白问月还被魏冉紧紧抓着,五指发白,难以抽分。
她给了张之仲一个歉意的眼神,张之仲拉过一张高凳,拿出脉枕,侧坐在旁:
“无碍,烦请夫人将皇后娘娘的手翻与我把脉。”
他屏了一口气,微微闭眼,开始有条不紊地诊脉。
皇后的身子他并非是第一天开始打理,她有何症状,又有何异样,他与皇后都十分的清楚。
所以今日这个结果,也算是意料之中。
时间过去了许久,久到白问月蹲坐在床边的腿脚开始发麻,他才缓缓睁眼。
眉头不展,满面愁云。
“如何?”白问月轻问。
顿了片刻,
收回脉枕,无声地摇了摇头,张之仲诚然回道:“产子损耗严重,脾脏悉数衰竭,已无力回天。”
他陈述的字字中肯,波澜不起,和平日为别人诊脉时并无不同。
可后者听着,却是晴天霹雳。
白问月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才吐了一句:
“怎么可能?”
似是不敢置信。
机械地转动身子望向魏冉,湿发贴脸,面白如纸。
方才宫人低泣,高成错乱忙慌时,她心里还抱有侥幸,总觉得应不至于。
“皇后虽然虚弱,这也调养了多月,这?”视线木讷地转了回来,她抬首去问,想要寻求一个回答、
张之仲自然不会答她。
无声地长叹了一声。
他拿出针包,沉声道:“再任由娘娘昏睡下去,只怕不会醒来。微臣可以下针,暂时唤醒娘娘。”
“夫人有什么疑问,还是亲自问一问娘娘罢。”
目瞪神呆,形如雕塑。
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张之仲那句‘无力回天’。
像是做梦一样。
千算万算,千防万防,魏冉依旧没能活下来;
讽刺的是,居然是因为生了这个孩子,而导致的死亡?
魏冉生了孩子,竟要把命搭上?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张之仲为魏冉施针,思绪混乱,头脑恍惚,有种飘浮的不切实际。
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不须一炷香的时间。
行针完毕后,张之仲收针起身,低身行礼:
“娘娘即刻便醒,微臣先去皇上那里回话,这里还有劳夫人。”
说不出话。
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皇后,收回视线,合下了眼。
他又道:“夫人节哀。”
张之仲的针法自是无需多说,他前脚出屋,魏冉后脚便幽幽醒转。
瞳目涣散,暗淡无光,看起来濒临绝境。
“这,这是怎么回事?”白问月错愕出声,她迟钝地望着魏冉,“太医怎么说你生命垂危,回天乏术了?”
似是喃喃自问,“纵是虚弱,也不该如此啊?”
她开始回想同魏冉相处的那些年,企图从回忆里寻处蛛丝马迹。
“不应该啊,这些年你除了难以孕育,身体基本上都无大碍的,为什么生个孩子会脾脏衰竭,身体透支呢?”
越想越觉得没有逻辑。
慢着。
白问月难以置信地望着床上的人,似是抓到了这一丝蹊跷。
难以孕育?
“无碍的。”魏冉哑着嗓子,满不在乎道,“我,我早料如此。”
缥缈的呼吸,缓慢的吐气。
她孱弱地收回抓着白问月的手,不经意瞥见她手背上遗留几条血痕,有些抱歉。
白问月起身,吃力将她扶起,垫放了两个靠枕:
“所以是和你这些年不怀孩子有关,对吗?”
她想问出一个真相。
自魏冉进宫,无人不知她从小身体虚弱多病,难得龙子。
可仔细想想,管辖六宫,处理宫务,事事劳心费神,她也从未出现过,过劳过衰,多病难料的状况。
这怎么可能是个体弱多病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