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天色灰暗渐沉,乌云遮天,
忽然起风。
风刮了没一会,天上淅淅沥沥地便下起了雨,
风雨凄凄。
宫人们合窗掌开了灯,她侧躺在榻上,正轻声哄着小皇子安睡,听到雨声,便转头问了一句:
“太后起了吗?”
宫女回话:“回夫人的话,尚未。”
“方公公呢?”
“在太后跟旁准备伺候,许是没有离过。”
白问月微微颔首,心里想着,等太后起罢传召小皇子,她再去请安不迟。
然而她没有想到,她在侧殿暖室里陪着小皇子听雨观花,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一整天。
等再醒来,雨停风止,一切都换了模样。
辰时的雨一直落到了巳时也不见歇,谢欢下了早朝,直奔长华殿批阅奏折去了。
他也有半个月,不曾踏过后宫一步了,尽管这期间欣妃娘娘多次以‘小皇子想念父皇’为由,请他到碧福宫去看一眼,也皆被谢欢一句‘朝事繁忙’给拒绝了。
他不愿做没把握的事,若是不得不做,便会倾尽所有的心思,关注局势一丝一毫的变动,
以保能够及时应对。
巳时将过,
他正批阅北境新来的文书,看守太宜宫的侍卫忽来禀话,
说是太后想要见他。
他合上奏折,眉头紧锁,心中觉得反常。
久未听到回声,侍卫察觉到皇帝的异样,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皇上?”
谢欢回过神来,放下文书,
“摆驾,去太宜宫。”
一路刺骨寒风,细雨密剑。
太后长发披身,微闭着眼睛,坐靠在寝榻上,面上不见血色,看起来十分憔悴。
却仍然贵气威仪。
太监传报,谢欢行礼:
“儿臣给母后请安。”
闻声,太后睁眼偏首去瞧:
“来了。”
“起来吧。”
谢欢起身,提袍坐到了侧榻上,他细声道:“母后,您找儿臣。”
虽然上次两人有过言论上的争执,但毕竟没有到彻底撕破脸的那一步,谢欢的话中,也尚还保留着客气与尊敬,
太后不动声色地撇了一眼方圭,后者心领神会,带着满屋宫人,弯身退了出去。
转眼间,偌大的寝殿里,便只剩下了魏荣芊与谢欢两个人。
屋外冷雨敲窗,屋内长灯明亮。
“哀家问你,”魏荣芊率先出声打破了寂静,“若是魏将军征北凯旋,你准备作何处置?”
“处置?”
谢欢不解,先不说眼下尚轮不到他说‘处置’二字,便是他真的有何想法,也绝不会再太后面前说些什么。
“儿臣不懂母后的意思。”
并未理会谢欢的故作糊涂,她自顾自往下说了下去:
“若是上北真的收进我朝疆土,北绍至少太平五十年,无人再可动摇。”
她的声音很缓也很慢,与谢欢说的十分仔细,“战易战,守难守;你切记,兵权化整为散,封些武将,固守边境。”
“哀家并不清楚你执政的底细,但好在段升、白慕石、与那个状元贺同章都是能臣。段白二人尤其,他们受哀家兄长所托,掌权治国,他们的话你要多听。”
顿了顿嗓子,望向谢欢,又忽问道:
“你为帝多年,可知晓北绍最大的敌人是谁?”
魏荣芊的这番言论彻底打乱了谢欢的思绪。
他不是不知晓眼下该如何治国行策,而是疑惑太后特意召他来,是为了同他说这些?
虽然一时半会猜测不出太后的用意,他沉吟了片刻,但还是诚然答道:
“大榆。”
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眼前的和睦不过是一时的和睦,大榆同北绍自古以来便是敌手,中原地大物博,一分为二,他们想北上,我们想南下,这一点从未变过。”
似是有些疲乏,揉了揉额角,口中并未停歇:“央儿善战多智,你身在西平了解甚少,要知晓出了北绍,他的威名并不低于他的父亲,只要他活着,对于这列国诸侯来说,便是一种震慑。”
四目相对,郑重叮嘱:
“无论你欢喜与否,要时刻谨记,留他性命。”
不为旧情、不为魏家、不为她,哪怕是只为了北绍,魏央也绝不能动。
“母后多虑了,”谢欢温声轻笑,不以为意地答道,“儿臣与北绍日后还要多仰仗他,又怎么会打将军的主意呢?”
他这副祥和静好的模样,让魏荣芊心中拿捏不定他的态度。
无心同他太极,
她直直地盯着谢欢的眼睛,一字一句再次叮嘱:
“你必须答应哀家。”
没有拒绝的余地。
谢欢一顿,
面上渐渐收回了笑意,
开始意味深长地望着太后,一言不发。
两人皆都各自捉摸不透对方的意思。
过了半晌,谢欢放下了伪装,
“母后让朕留将军性命,那将军他是否想过要给朕一条活路呢?”他微微勾唇,笑意轻风,却满含讥讽,“只怕母后您自己都不曾想过要让朕活出这个新年吧?”
气氛急转直下,方才还母慈子孝的场面因他的这番话瞬间凛若秋霜。
魏荣芊淡淡地望着他,目光沉远,也不反驳。
猜不出在想什么。
谢欢正襟危坐于榻,见她不再说话,便收了两分戾气,挽袖自顾自地斟起了茶。
他轻声道:
“一切皆是注定,
母后您是知道的。
我若能活,他必死无疑。”
直截了当,打开了天窗。
国无二主,朝无二君;他夺回权势的那天,便是魏央命归黄泉之日。
不是他不容他,而是,从始至终,他才是那个不被容之人。
话虽如此,但他也并未因太后的话而昏了头脑,他心里清晰,眼下还未到与将军府反目的地步。
魏央权重,且心思极深,
这盘棋很大,需得用很长的一段时间,慢慢下。
外面的雨势越下越大,瞧见谢欢饮茶的模样,魏荣芊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
若是为心底的私怨负气,
或许她不必忧虑担心,
自古君王少自由,
皇帝以后会慢慢悟懂这个道理。
第88章 始料未及
冬雨凄凄杂乱, 却令人格外安宁,听着窗外的风雨交加,她头沉脑昏, 困意袭来, 乏乏欲睡。
“你早猜到玉玺不在哀家这里了。”
喃音入耳, 谢欢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魏荣芊强撑起精神,同他道:“你想要皇后的孩子, 可你不敢妄动, 因为这个孩子的背后除了哀家,还有魏府。”
有魏冉的母亲,有魏府的亲兵,还有整个不受魏荣芊控制的魏氏宗族。
“你还算细心,竟知晓魏府同哀家早生嫌隙。”不由得赞了一句。
她将目光投向谢欢的面孔,疑惑中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那你可知晓, 魏府与哀家为何不同心?”
谢欢自然看不懂她眼中的复杂,他只知晓, 魏府同她离心本是出自自己的一手设计。
谈何‘细心’二字?
当然, 他也不会真的同魏荣芊和盘托出。
摇了摇头, 薄唇微启, 只吐了两个字:
“不知。”
眸色沉淡, 心道自然。
饶是再细心, 也难联想出什么是非因果来。
也罢。
“魏府不算什么,”她很快正了正神色,继续道:“你若真有心, 就应该知晓先从将军府下手。”
“如何拿回兵权与玉玺?”忽如其来的问了一句,不等谢欢出声,她又自答,
“月儿是关键。”
谢欢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太后这是在教他如何和将军府斗法?
并未理会谢欢的一脸疑惑,魏荣芊沉声同他仔细交代。
“央儿这个孩子虽跟哀家不久,但哀家却十分的了解他。”
“他同他的父亲一样,若是无便无了,若是真的出现了一个他认定的人,刀山火海能闯,唾手江山可放。”
“这种不管不顾的疯狂,攻是最利的剑,守是最坚的盾;听起来煞有其事,实则却是致命的软肋。”
“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你明白了这一点,便明白了他。”
说来可笑,比起一直养在身边的儿子,她竟是更了解魏央这个只跟了她几年的侄子。
无声自嘲地笑了笑,她继续道:
“昔年先帝能用央儿的母亲换我兄长我一生忠肝,今日你大可效仿先帝,旧招新用。”
至于如何效仿,如何新用,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欢儿或许是聪明,可他常年圈养在深宫,躲在她羽翼下,再如何聪明,又怎么抵得上央儿的身经百战。
一如她比不过她的兄长一样。
哥哥,
就让我再偏心这个儿子最后一次吧。
‘月儿是他的软肋。’
这是魏荣芊要传达给谢欢的意思。
在这层深意里,她又动了个不易察觉的小心思。
他希望谢欢能够把月儿留在宫中,这样冉儿的孩子就还有一丝依靠。
谢欢还未从混乱中理顺思绪,他疑心于这是否是太后与魏央共同做的一场局,
或是太后为解眼前困的另有他计。
就算撇开这些疑虑不谈,
她为何自信自己会听信于她的话呢?
他知晓白问月这个女人在此局势中或许举足轻重,但从未下过‘她会是魏央的软肋’这样的定论。
没有质疑,没有反驳,
甚至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外面的雨开始逐渐停了,屋内静寂了许久。
太后看起来许是真的乏到了极点,有气无力。
谢欢思索不出结果,见太后一脸疲惫,便想着是否该先起身回了。
谁料,他正欲开口,魏荣芊忽然拍了拍床沿的被褥,轻声道:
“你坐过来,”
“让哀家瞧一瞧。”
不自觉顿住了身子,满面狐疑。
约有片刻,他还是起身坐了过去。
两人离的近了,太后憔悴的面容便看的更清晰了。
看来病得很厉害,谢欢心里这样想。
他虽封了宫,但并未禁步太医院日常请脉问诊,太后病的如此厉害,都未传命人去传张之仲来吗?
魏荣芊盯着谢欢的脸,面上不自觉覆上了一层慈意,
目不转睛。
乌密的发,英挺的眉,细长的眼,这个孩子比起先帝,似乎更像他的母亲。
曾经那个还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婴儿,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身如松柏,俊秀挺拔。
她忽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谢欢时场景。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日日为情所累,从心底嫉妒谢欢的生母的皇后,
然而又因着是魏家之女,不得不顾全大局,不敢妄动。
好在,
谢宁渊虽不曾施舍过半点感情给她,却也给了她一个孩子。
她想,往后深宫寂寞,漫长的岁月里,有个孩子陪伴着她,总归是好的。
于是她便将谢欢养在了身边,悉心照料,处处维护。
这一养,便是惊心动魄,血雨腥风的二十多年。
赔上了自己、赔上了魏家,还赔上了她的冉儿。
眼眶忽然一热,忙垂眸低下头,掩去了忽起的波澜。
又过了许久,
相对无言,
察觉到了谢欢的不适,她稳住了情绪,淡淡吟声:
“天色不早了,回吧。”
谢欢被她盯得如坐针毡,话不知该从何挑起。
听到太后出声打发,忙点了点头,起身行礼:
“那儿臣便退下了。”
正欲转身,轻声又起:
“倘若。”
他抬眼去瞧,见太后的身形掩于帷帐暗影之中,灯影交错,看不清面容。
细弱的声音传来,似有执念:
“倘若你我是亲生母子,你会相信我当年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你吗?”
勾结林广,杀亲王、杀谢氏、杀谢宁靖,不是觊觎谢氏的江山,想取而代之。
或许是为了他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呢?
屋内一片沉默。
谢欢思索挣扎了许久,最终,他还是温声答道:
“儿臣自然一直都是信您的。”
毕恭毕敬。
轻轻闭上了眼睛,无力地轻嗯了一声。
“回去吧。”
魏荣芊喃声道:“江山万里,黎民百万,还有人再等你。”
“回吧。”
一场毫无头绪的谈话,
无头无尾。
宫闱重门深巷,冬雨止。
天和十九年,腊月二十五,皇后毙后十五日,
太后驾崩,
鸣钟三万。
这一月里前后殁了两位高后,且都出身魏氏,皇帝在朝中的局势顷刻得到了扭转,政权不二,史称丧后之变。
——
白问月醒来时,天色渐黑,已经到了酉时。
许是这些天来一直紧绷着神经,一刻未得放松,这才听着雨声,不知不觉睡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