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宋儿一身规整的绛色布褂子,体面谈不上,只算得上不丢人…
跟在芷秋后头出来院子,“记着了,一会儿,是兄弟相称…你叫我大哥,我叫你二弟。”
芷秋关好院门,连连点着头。“我知道的,小姐你说,这金山镇里没什么正经人家,就说我们是来这儿做生意的?!”
“嗯!”
翠红楼外,莺莺燕燕站了一排揽客,挑灯的挑灯,打扇的打扇。凌宋儿被簇拥着进去,才发现和其他恩客们格格不入。
楼里坐着的,不是歪嘴独眼的,就是刀疤客。长得正常的没几个。凌宋儿还真是小看了金山镇汇集“人才”的威力,在这种地方,她和芷秋这样端正打扮的,怕才会被当做异类。
金妈妈在后头忙,没功夫照顾前面,好在翠红楼里给得起价儿,就有得好位置。名叫燕儿的姑娘将凌宋儿接去了楼上的小包间儿。
方才要入座,一把大刀忽的插到主仆二人面前。芷秋吓得一惊往后退了退,凌宋儿强压着气息,不动声色看了看那把大刀的主人。
刀疤划过左眼,头上还缠着绷布。可卡先生说过,这走马最怕遇上刀疤客,全是些无主的匪类。见到好欺负的走马人,便来占便宜,收了银两当保护费,也不定能保得了什么人。
“燕儿,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一旁的刀疤小弟麻溜着给老大涨涨声势,“这好位置可是的我家二哥先看上的!你怎还带别人来?”
燕儿边陪着笑,边凑去捂着刀疤的袖管子,套着近乎。“二哥,您刚不是看中那边的好位置了吗?这里的二位公子也是给足了银子的!”
“就那儿,你还好说?!那有柱子挡着了!”刀疤小弟瞪着眼,指着不远处的雅座,冲燕儿喊着。
二哥粗壮的臂膀一挥,燕儿差些没立得稳,往后头退了两步。
接着抬手,将地上那大刀拔了出来,抹着刀刃儿看着凌宋儿道,“这位置,二哥要了,换你去那边!”
凌宋儿抿着嘴角笑了笑,厚着嗓音答了话:“二哥都开口了,这面儿必须得给二哥!”
“二哥您请上座!”凌宋儿说着侧了侧身,将一旁还被吓得发愣的芷秋往身边拉了拉。
二哥看着凌宋儿,面露几分赏识的意思,“小哥儿是条汉子,知道孝敬二哥。”
“那话怎么说来着?!识时务…”
刀疤小弟忙接了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二哥!”
凌宋儿笑着陪了礼,“二哥过奖,那我和我二弟就不打扰二哥和兄弟们了!”说完,便拉着芷秋去了那柱子后头的雅座。
芷秋回神过来,几分怨言:“都是给的五两银子,这也太蛮横了!”
燕儿姑娘已然端着茶水上来,赔礼道歉,“公子,金山镇就是这样,你们可别见外了。这上好的金骏眉,是我们翠红楼请的,就当给公子赔礼道歉的。”
“无妨!”凌宋儿说完。芷秋便已经接过来茶水,给她沏了一碗。等着那燕儿姑娘走了,芷秋才继续小声咕哝,“也就这金山镇…才这么乱。若是在建安,谁敢挡着公主您的道儿?”
“咳咳咳…”听闻建安和公主几个字,凌宋儿变了变脸色,望着芷秋几分威严。
芷秋这才收了声响。
凌宋儿喝着茶,“你和一个短命之人,叫什么劲儿?!”
“那人虽是蛮横,可命数都写在面相里了。翠红楼花魁一年一选,这怕是他最后一回来看了…那好位置,便让着他些也罢,让他生前享享眼福…”
自家公主占卜看相的本事,芷秋向来知道。“小姐,你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凌宋儿喝着茶,微微点着头,望向楼下台上,花魁大选已然开始了。乐声起奏,便有姑娘在台子上起舞。倒也不是什么天姿国色,不过放诸这金山镇,还真是倾镇倾城了…
凌宋儿几分叹息,还以为能饱一饱眼福,却跟宫里乐行台那些舞姬没法儿比。“到底是边陲之地,要选的花魁也不怎么样。”扫了兴致,正打算着什么时候能走。楼下忽的一阵嘈杂,台上起舞的姑娘都停了下来。
金妈妈方才还在楼上招呼着客人们,这下已然往下楼赶了过去。看着进来的人都是穿着盔甲的,金妈妈心中提起来几分胆儿,面上却是一派和气,“诶唷,这定是贵客!军爷们可也是来看我翠红楼里选花魁的?!”
金妈妈话音没落,楼子里“啪”地一声响。
一巴掌甩在金妈妈脸上,方才还没停的奏乐,齐刷刷断了音。
金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这行当里混,得能屈能伸,“军爷们啊…定是金妈妈说错话了,你们今儿来,是想做什么也给句话呀?!”
凌宋儿拉着芷秋在从楼上往下看着。
“金妈妈往日那般神气,可都没了!”芷秋说着,才见方才二哥那行人,气冲冲下了楼。忙抬手拉了拉凌宋儿。“小姐…你看!”
那二哥领着一干弟兄,直冲冲立去了方才进来的三五盔甲装束的人面前。
“你们是哪儿窜出来的?”刀疤小弟打了头阵,“打扰我们家二哥看选花魁了!”
“以为穿个盔甲就能糊弄人了?!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快滚!”
金妈妈连连从地上爬起来,往刀疤小弟身后躲,“二哥…这军爷们怕是不好得罪的!”
“什么不好得罪?!”刀疤小弟笑了笑,侧身给自己老大让了位置,“我们刀疤二爷的名号听过没?!”
当着那行盔甲装束人的面儿,那二爷舞起来抗在肩头的大刀,“不给我二爷面子可以,可不能不给二爷刀的面子!”
几个着盔甲的相互看了看,嗤笑了几声,却无人说话。门外一阵脚步声似是走得飞快,人还没到,刀已经飞了进来,削破了那二爷的脑皮…血贱了刀疤小弟一脸,身后的金妈妈也吓楞了眼,直直坐去了地上。
出了人命,楼子里一阵惊叫,乱的很。却听一把声音浑厚,“死个人,吵什么?!”
芷秋往凌宋儿身后躲了躲。凌宋儿这才看清了那人模样。一身黑色军盔,吃血不见红的,大胡子遮了半边脸,正四周围扫着,也不知在盯着什么。
凌宋儿的袖口却被芷秋扯了扯,“小姐,我们还是躲着点儿吧?!”
“先看清楚!”凌宋儿几分镇定,继续蹲在楼道儿往下看。
说话的是旁边的小兵:“谁是这儿话事儿的?”
无人敢答话,金妈妈又被四周的人戳了出来,脸上挂着笑早已不大自然:“军…军爷…不…一定是大将军…”
“翠…翠红楼,低贱的地儿,您大驾怎么光临了?!”
说话的还是一旁的小兵:“金妈妈眼光不错,这是我们大金国镇守定北城的完颜将军。”
“今日来您这儿,是来了找人的!”刚说完,外头便又有三个小兵进来,手里还拿着三张画像。为首的一个举着的画里,画的是个西洋人。
“哦…”金妈妈面有喜色,想起来了什么…
楼上的凌宋儿也一眼看了出来,那画里的不是别人,是可卡先生?!
其他两张,是自己和芷秋!
凌宋儿忙一把拉着芷秋回去了雅座里。
“怎么办?!小姐?”芷秋也明白过来,刚说话,被凌宋儿捂了嘴。
凌宋儿四处寻着其他出路,一眼望见身后的窗户,小声推开,拉着芷秋往窗外去。方才从窗户跳出来窄逼的屋檐上,便撞进一片硬朗的怀里,熟悉的气息袭来,抬眼一看,“蒙哥儿?!”
那人却没说话,一把揽着她的腰身,一把拉着芷秋,也不知是怎么个步法,便将两人带着飞出了屋檐,翻进了隔着两条小巷的自家小院。
可卡先生正等着院子里,“小姐,快收拾收拾,得走了!”
“我和蒙哥儿走马一路回来,便见着那完颜修拿着画像在找我们!”
“这儿留不得了!”
芷秋跑进去了闺房,凌宋儿对可卡先生点了点头,也跟了进去。她离了那玉枕儿晚上睡不着,里头还有占卜用的玉龟碟。白玉烟枪是母后留给她的物件儿,更是丢不得!
抱着包裹从屋里出来,却见蒙哥儿坐在圆桌旁,冷冷静静,正喝着她白日里剩下的冷茶。大概心也是铁石长的…
“小姐,可卡先生让我们去后院儿!”芷秋抱着衣物包裹,忙拉着凌宋儿往后头走。
院子门一把被人踢开了,带头进来的金妈妈,指着凌宋儿,“这可不就是画里那女的么?”
“军爷你看看清楚,她们不过是穿了身男装!”
灯火灼灼之下,那大胡子将军从人影里走了出来,看着凌宋儿笑了笑,“天慈公主,这副打扮是要去哪儿?!”
“随我去大金国定北城里,歇歇脚可好?”
芷秋抱着包裹不敢动,凌宋儿也往客堂里退,走到圆桌儿旁,扯了扯还在喝着茶的蒙哥儿的衣服,小声道,“你可有办法?”
蒙哥儿这才起了身,看着凌宋儿摇了摇头。
“……”所以喝着茶束手就擒么?
“小姐,芷秋,得快…点儿了…”可卡先生从后院绕了回来,话没说完,见着眼前的情形,定在原地。两个金兵已经冲过去,先将他压了下来。
凌宋儿还在指望着旁边的人,他却朝着要过来的金兵抬了抬手。
两个小兵只觉这人不好对付,这么一抬手的功夫,竟是往后退了退。
蒙哥儿却只是伸手,打算着让人绑着。
凌宋儿望着他叹了口气。算了…被擒了也得体体面面。
“完颜将军,请本公主去定北城歇脚,是要用绑的吗?”
“自然不是!”完颜修对一旁两个小兵摆了摆手,便见他侧了侧身,给凌宋儿让了条道儿,“马车已经备在烟柳巷子门口了,公主,请吧…”
☆、
马车颠簸了一整夜,天方将将亮。
玉枕明明在头下,凌宋儿却没怎么睡得着。一旁芷秋靠在车窗边,倒是呼吸深沉…
窗外,日头还没露,只有淡淡微光从山影背后渗出。却将那天山廓照得几分巍峨。凌宋儿一眼看见那边的雪山山头,乘着金色的新阳。
雪照金顶,吉相…
凌宋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玉枕芯子里取出来两瓣儿龟碟儿,卜了一挂。
芷秋被声响吵醒,见凌宋儿起了身,忙过去扶着。“公主,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凌宋儿方才算好的卦象,龟碟儿收进了玉枕里,才重新靠着回去半躺着…
“此行,竟是大吉?”
“公主你说什么呢?!”芷秋不解,“金国可是木南大敌,皇上不就是打不过这完颜家的人,才让你去跟蒙古和亲!”
“这回那完颜修将我们捉回去,不定是要做什么坏事。”
“此行定是大凶之行!”
凌宋儿望着车窗外雪山:“卦象上说的…大吉!”
芷秋叹着气跪坐了下去,“公主你可是累着了…就算卦象说的大吉,我看也不大可信…”
“可信!”凌宋儿抿了抿嘴角,合了眼。
“公主看的面相到是可信…那刀疤二哥,就那么死了…”芷秋边念着,边打了个哈欠。
“说来昨晚还真不太平,不过那蒙哥儿是怎么想的?”
“似是等着那完颜修来擒公主的…这人,心眼儿难猜。”
“那就别猜了,护着心念,好生休息…”凌宋儿说着,依着玉枕深吸口气,打算再打会儿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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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陲之地的将军府,说不上多气派。凌宋儿被人领着进来安顿在一处别院,里里外外都是金兵把守着。倒也不出意料。
进了屋里,被芷秋扶着靠着堂椅坐了坐,凌宋儿抬手给自己捶肩儿,“走了一夜,觉都没睡好…”
芷秋忙接了捶肩的活儿,“公主,这都是大金国的地界儿了,你哪可还睡得着?!”
话没完,便有金兵端着衣物和被褥进来,为首的一个,恭恭敬敬给凌宋儿合手鞠躬,“公主,这是将军为您准备的衣物,等您换好了,将军请你去府里荷池喝茶。”
芷秋去接了那衣物过来,那行金兵便退出去了屋外。
“小姐是汉人的衣服…”芷秋清点着几件衣衫,几分欣喜。“这阵子粗布烂衣,真是够了…”
凌宋儿挑了件青衣给自己。
芷秋也换好了素色的丝萝,便扶着凌宋儿一道出门。
方才打头的金兵还在门外候着,见凌宋儿打扮好出来,怔了怔,低下头去指了指门外,“公主,属下领你去荷池。”
将军府虽是不大,庭院假山却修剪地整齐,像是仿着苏州的园林做的,却又少了几分神韵。跟着那金兵穿过园子,远远便见着一片荷池,荷池中央,一处亭台。大胡子完颜修坐在亭子里,不知是喝酒还是喝茶。
见得凌宋儿来,完颜修没起身,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公主请坐!”
凌宋儿在石凳旁边绕了两圈,没落座,对芷秋指了指桌上的茶台,“芷秋,君臣有别,虽是出门在外,完颜将军也不能和我平起平坐。”
芷秋明了主子的意思,忙去将那檀木做的小茶台清理好,平平整整一块木头,放到石凳上,才恭敬退了下去,“公主,可以落座了。”
凌宋儿这才在垫好茶台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几个金兵看得目瞪口呆,这木南的公主还有几分架子,落座下来确是比自家的将军高了半截儿。
“公主不用这么见外,左右再过两天,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完颜修捏着手里的杯子,看着凌宋儿笑得色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