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虽实诚,却不是真傻,昨日才提让人搬,今日那院子就出了事,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苏毓也不在乎被师兄看透,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只要达到目的便是。
他淡然地从袖中抽出一支空白的玉简,将灵力凝聚到指尖:“它又惹了什么祸事?师兄说个数字,我照价赔。”
云中子有些纳罕,这祖宗虽不能说爱财如命,却也不是一掷千金的主,如今却一反常态——留住人的法子千千万,他偏偏选了最迂回且最费钱的一种,也不知该说他傻还是聪明,只可惜……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把紫玉峰一处房舍弄塌了。”
苏毓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压了压嘴角,装模作样地蹙眉:“重建需多少灵石,尽数由我承担,师兄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云中子如何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趁机就要敲他一笔:“房子倒是不值什么钱,只是那根砸断的主梁是万年扶桑神木,如今却是有钱也买不到……”
苏毓心情好,便异常大方爽快:“一百万够不够?”
云中子吃了一惊,这祖宗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心满意足地接过玉简,收进袖中:“那师兄就不同你客气了,回头把重建房舍的账目明细拿给你。”
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那弟子横遭此祸,从中拨二十万与她略作补偿如何?”
苏毓心中掠过一丝狐疑,佯装不以为意地颔首:“师兄作主便是。”
云中子:“那我便替沈小友谢谢你。”
苏毓一怔:“沈?”
云中子摸摸下巴,故作惊讶:“对啊,塌的是沈碧茶小友的屋子,你以为是谁?”
顿了顿,接着道:“好在萧师侄的房舍是新修的,还算宽敞,他们两个小姑娘也不占什么地方,交情又好,挤一挤也没什么。”
苏毓:“……”
送走师兄,他睨了眼办事不利的螣蛇,冷冷道:“去把自己洗干净。”
螣蛇虚张声势地“咝”了一声,没等主人发作,拍拍翅膀,逃也似地飞向后山。
苏毓回到院中,揉了揉额角。
不用说,定是那缺心眼的傀儡人又办坏了差事,害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便要去摘大渊献的嘴,刚抬起手,又放了下来。
罢了,那小傻子和傀儡人亲,摘了他的嘴,又该给他脸色看了。
他自嘲地一扯嘴角,不过一个小傻子,走便走吧,他一向独来独往,没什么不好,她走了还清净。
……
翌日,沈碧茶意外得到二十万上品灵石的赔偿款,差点没笑掉下巴。
她的房子虽塌了,但几案床榻都是门派的,自己的私物也就是一些衣物细软,压不坏的东西居多,反而白得了这么一大笔赔偿款。
萧顶得知过几日就可以搬去和沈碧茶住,既高兴又有些不舍——碧茶是她的朋友,阿亥和梅运也是,何况大叽叽从一出生就在掩日峰,贸贸然挪窝,也不知道会不会水土不服掉肉。
掌门说要去要留她可以自己决定,萧顶没有立即答复,她得回去想想。
这日放课早,她回到掩日峰,一进门,阿亥便告诉她连山君在丹房等她。
小顶一喜,前些日子为了让她安心准备试炼,连山君把丹道课暂停了。
她迫不及待地走进丹房,见师父守在丹炉前,眼帘低垂,薄唇紧抿,灵火将他一袭白衫与白皙如玉的脸庞染成了绯红。
小顶脚步一顿,他不开口、不抬眼的样子,总让她想起九重天上的仙君来。
她记得自己刚修出神识的那段时日,不能脱离炉子,不能动弹,不能出声,也不能提醒仙君她的存在,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仙君枯坐在她面前。
那时他不说话,也不笑,也几乎不动,只偶尔拨一拨火——若不是他生得和她不一样,她几乎要把他也当成一只炉子。
某一天,仙君不知怎么发现了她,便开始同她说话,脸上也有了笑意。
按理说炉子读不懂人的表情,她却莫名跟着在心里笑起来。
如今她做了人,才知道一般人不会和炉子说话,连山君就从来不与地头炉子说话,也不朝它笑。
仙君一定是找不到说话的人,才会把她一只炉子当人。
眼下她不在了,仙君会觉得孤单冷清吗?
小顶暗暗叹了口气,今日仙子姐姐告诉她,她进的那个试炼秘境叫做问心谷,在里面可以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能见到仙君,若是仙君在那里,她倒是很愿意留在里面陪着他。
可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仙君便没了踪影,连她梦里都没出现过。
正出神,炉火前的男子抬起头来,微微颔首:“回来了。”
小顶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快步走过去,叫了一声“师尊”,便在自己的小蒲团上坐下。
苏毓道:“去了紫玉峰,功课也不可松懈。”
小顶微怔,她还没打定主意要走,听他的意思,倒是急着要轰她走了,她便也不犹豫了,点点头。
苏毓又道:“这回能通过试炼,实属侥幸,剑法、术法的不足亦需尽力弥补,不然,去了十洲法会也要闹笑话。”
“是。”小顶暗暗撇撇嘴,她过了试炼,仙子姐姐和掌门他们都眉开眼笑地恭喜她,只有这个师父,嘴里没半个“好”字,还反过来训她。
苏毓垂眸:“那便开始上课。”
今日教的是玉颜绮容丹,苏毓照例教她辨识药材,讲解药材的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
见她悄悄对着碟子里的药咽口水,苏毓转身从架子上拿起另一个盘子,上面是一模一样的另一份药。
“吃吧。”他无可奈何,转过脸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小顶也不同他客气,高高兴兴地饱餐了一顿——反正也是她自己付钱。
吃完药材,她按照师父的指导,将另一份材料送入炉中,接着阖上了炉门。
这回的丹药比辟谷丹多了好几味药材,炼制起来也更费事,需要七日七夜,且入炉第一个时辰要不时颠动和搅拌药材与金液。
两人守着炉火,苏毓见小徒弟百无聊赖,打起了呵欠,便道:“左右无事,再教你认两个字吧。”
小顶近来有些乐不思蜀,功课又忙,认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他一提醒,才发觉近来都忘了翻灵府里那本天书。
苏毓撩了撩眼皮,冷冷道:“往后你不住这里,不便随时问,想问什么,可一并问了。”
小顶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来,便即潜入灵府,片刻后,她拿起火杆,在地上划了个“龟”字。
苏毓本来提心吊胆,一见是寻常字眼,暗暗松了口气:“这是乌龟的龟字。”
小顶:“哦!龟孙子那个,龟。”
苏毓摁了摁太阳穴,一时又有些盼着她赶紧走:“那是骂人话,不准学。”
小顶嘟了嘟嘴,又问:“师尊,你的龟,养在哪里?”
苏毓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龟?”他何时养过龟了?
小顶咽了咽口水:“能吃的,头很大的,串在一根棒子上的,没有吗?”
苏毓心中警钟大作:“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有不少修士喜欢养灵龟,但都是当灵宠养的,谁会拿来吃。
小顶道:“书上看来的。”
苏毓:“……什么书?”
小顶理所当然道:“还是上次,那本书呀。”
一听又是那本书,苏毓瞬间明白过来,脸顿时一黑,便欲发作,对上小傻子无邪的眼神,又瞬间泄了气。
他捏了捏眉心,照例开始胡诌八扯:“为师想起来了,你说的这种龟,大约是一种凡人界的棒糖,把糖融化成糖稀,在木棒上浇出各种飞禽走兽的模样,是哄小孩的东西,无谓得很。莫非你不曾见过?”
小顶摇摇头,她没见过这种好玩的棒糖,但稚川仙子请她吃过松子糖和糖莲子,蜜糖的滋味她是尝过的。
她吸溜了一下口水:“师尊吃过吗?”
苏毓正想说不曾,不知怎的,记忆深处忽然涌起一股微带焦苦的甜香,他甚至清楚地记得脆甜的糖片在舌尖慢慢融化的感觉……
然而他在襁褓中便被师父抱回归藏,一直住在门派中,在凡间市集见到这种糖,已是成年后的事了,何曾吃过?
苏毓努力回想,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只有那滋味,鲜明得如同烙印在他的神魂上。
正出神,轻轻的“咕嘟”声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是小傻子在咽口水。
她舔舔嘴,老实道:“师尊,我想吃。”
苏毓挑挑眉:“没有,你想想便罢了。”
小顶撇撇嘴:“哦。”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傀儡人一惊一乍的声音:“道君,道君,不好啦——”
苏毓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打起门帘,皱了皱眉:“何事大惊小怪?”
阿亥学着真人的样子气喘吁吁:“金甲门两位长老找上门来,找掌门要人呢。”
苏毓想起他在外山破庙中杀死的那两个金甲门弟子,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那两个渣滓死有余辜,杀了便杀了,于他而言便如踩死两只蝼蚁。
他们虽死在归藏地界中,但死无对证,只要他们不认,就算金甲门掌门亲自找上门来,也说不出什么来——谁都知道归藏外山妖物横行,他们可没有义务保障过路行人的安全。
故此他只是淡淡道:“要什么人?他们门下有人走失,与归藏何干?”
阿亥摇摇头:“不是的道君,那两个人是来要小顶姑娘的……他们还带着她的卖身契呢……”
第37章
苏毓闻言神色如常,眼神却瞬间一冷。
他折回丹房, 若无其事对小顶道:“为师出去一趟, 你守着火。”
小顶不疑有他, 乖巧地点点头。
苏毓的目光从她有些傻气的脸庞上掠过, 没再说什么, 便即转身离去。
大昭峰, 云中子居处。
正堂中, 两个身着玄青色绣金边道袍的金甲门长老坐在上座,二十来个年轻弟子站在他们身后,乌压压的一大片,倒比云中子这掌门更像这里的主人——归藏不蓄奴婢,也不令弟子伺候起居, 云中子周围只有两个打杂的傀儡人, 还是没有心的那种。
排场上就差了人家一头。
那两位长老, 一个模样看着不过三十来岁,黝黑瘦长的脸上生着双鹰似的眼睛,看着便不好相与。
另一位却是个面容清癯、白须飘飘的老者, 未语便带三分笑, 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推心置腹, 活脱脱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实际上云中子这狐狸精比他们年长好几百岁, 只是吃了面貌年轻、性情随和、衣着朴素的亏, 夹在中间倒像个后生。
金甲门那些下三滥的勾当在十洲三界几乎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这两个长老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云中子方才一听守门弟子通禀, 便猜到是师弟诛杀人家弟子之事事发, 想必不能善了,但秉持着来者是客的原则,他还是客客气气将这些人延入堂中,好茶好水地管待着。
一杯茶下肚,双方寒暄完毕,便进入了正题。
云中子道:“不知两位道友突然光降,有何见教?”
那黑脸鹰眼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不敢当,敝门不过一个不入流的乡野小门派,云中子掌门一抬脚,某等便要抖三抖。倒是多谢贵派开恩,不曾赶尽杀绝,某等尚得苟延至今……”
云中子脾气虽好,对方这么阴阳怪气的,也隐了脸上的笑意,垂眸看着手中茶杯不语。
那慈眉善目的老者立即上来打圆场:“二弟,休得胡言,谁不知云中子掌门虚怀若谷、谦和有礼?”
又转头对云中子作个揖,歉然道:“舍弟性情鲁直,又兼突逢急难,焦躁不安,多有冒犯,恳请掌门见谅。”
云中子向来与人为善,明知他们两兄弟一搭一唱,还是给足了他们脸:“无妨,不知可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老者皱起眉,微露赧色:“叫掌门见笑,敝门无以为生,向来以走镖押运糊口。约莫两个月前,敝门两个弟子押着一宗昂贵的货物去南边,途经贵派宝地,却不想就此失了音信,连同那宗货物,一同没了踪影。”
云中子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货物”指的是什么,饶是他好性子,也沉下脸来。
金甲门明面上干的是走镖的营生,实际上那不过是一层遮羞布,修仙界买卖人口的勾当,金甲门至少参与了六成。
其中又以炉鼎居多,男女皆有,一旦平民孩子叫他们盯上,或买或骗或抢,非要弄到手不可,转手一卖便是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利。
白须老者顿了顿,愁眉苦脸道:“本来做这一行,偶然发生这样的事亦是难免,只是那一宗并非寻常财货或是宝器,并非钱财可以弥补,且那位主顾又是敝门得罪不起的,老朽与舍弟万不得已,只得腆颜求掌门高抬贵手……
“孽徒想必是冲撞了贵派哪位道君,死不足惜,可若是寻不回那宗货物,敝门恐遭灭顶之灾……”
云中子心知肚明,这“主顾”多半只是幌子。
作为炉鼎,小顶不是不可替代的,她体质的特殊,那些金甲门的人多半并不知晓——否则也不会只派两个弟子押送了。按这规格,这桩买卖不超过二十万灵石。
眼下这两人找上门来,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约是在哪里听说了河图石的变故,借机来探探苏毓的底——金甲门是大衍宗的走狗,他们如此有恃无恐,与背后的靠山密不可分。
十洲法会一甲子一次,每次总要闹些幺蛾子,眼看着法会之期将近,有些人已经蠢蠢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