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铭静静地倚着转角的墙壁看着这一切。
隔着人群,他和顾引川对视着,丝毫不遮掩脸上的张狂。很快,他直起身子,越过外围的记者,靠过来的时候,辛铭扯了扯嘴角,压低了声音开口:“你阴我?”
顾引川只很浅淡的看着他,没有说话,眼底没有多余的情绪。
辛铭偏头嗤笑一声,再回头时,眼底带上了怒意:“我要拿到这次的招标。”
他说的是“我要”,没有祈求争取的意思,而是很直接的要求。
辛铭的眼神如鹰一般盯着顾引川:“你很在意那个季小姐吧?拿她的安全换一个合作,不过分吧?”
顾引川眼神眯了眯,视线望向他:“你想对她做什么?”
辛铭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也许,像十年前的你一样?就是不知道季小姐比起你来,承受能力怎么样。”
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他说完,兀自笑了一下。
“是吗?”顾引川眯了眯眼,看向辛铭,清冷的声音像是石子在深潭沉了底,“你觉得,如果她还在你手里,我还会心平气和地和你站在这里讲话吗?”
辛铭嘴角的笑意一顿,眯了眯眼,似乎在审视顾引川话里的意思。
很快,记者团里,开始有人发问。
咄咄逼人的语气和尖锐的话语顷刻在走廊响起:“顾先生,请问此次招标会,你会因为十年前的旧事,故意针对辛铭先生所代表的Hans公司吗?”
是刘冉。
顾引川的视线看向她化了很浓的妆容的脸,他冷着脸,背脊挺得很直,视线没有躲闪,也没有动。
但是细看之下,能看到他握着拳的手止不住的颤意。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不少是来参加的公司的代表。
刘冉左手闲闲的撑在右手的臂弯处,右手的话筒举到顾引川面前,像是询问一个稀疏平常的话题一样。
其他的记者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徐鹤很快抬手拦了下快要把相机怼到顾引川脸上的记者,声音严正疏离:“首先十年前的案子,警局的调查和法院的判决一清二楚,这位记者不必在这里颠倒黑白。其次,顾氏作为无虞市的支柱产业,招标绝对公开公正,结果还在商讨中,大概二十分钟后就会出结果,诸位如果真这么关心顾氏招标会的结果的话,大可以稍作等待,正好这么多媒体,我们可以当面宣布。”
人群里发出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吵嚷间,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都十年过去了,刘记者的问题还是那么的有针对性啊。”
众人回头,季初羽穿着一身很浅淡的休闲服,缓慢地用轮椅推着Hans太太靠近了。Hans先生腿受了伤,单手拄着一根拐杖,很缓慢地跟在她们身后。
从靠过来到停下,Hans夫妇的目光始终没有直视过辛铭,两个人神情都很沉痛,眼底像是沉寂了数不尽的情绪。
Hans太太坐在轮椅上,嘴角下垂着,手上缠了很厚的绷带,Hans先生需要借着拐杖的力才能站稳。
辛铭眼底的困惑转为错愕,眯了眯眼,神情有些捉摸不透。
另一头,乔隐举着正在直播的手机,也挤到了人群内侧。她偏头对着季初羽挤了挤眼睛。
季初羽一直把Hans太太推到人群中央,停下来,和刘冉对视。
刘冉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和疲态,但是仍旧像是从前那样的自负和冷面,仿佛她站在那里,就代表了正义本身,可以为真相一锤定音。
哪怕此刻看着季初羽,脸上也只有高傲和不屑。
季初羽眼底的情绪像是穿过岁月,缓缓荡涤开来。
十年过去了,季初羽和顾引川都是刘冉手下的受害人,却至今没有得来一句道歉,反而变本加厉的被她颠倒黑白利用,二次伤害。
这世上,还有公正可言吗?
一瞬间,季初羽脑海里呼啸而过许多画面:顾引川年少年时一个人面对着千万人的质问和指责的画面,他发病时于黑暗中瑟瑟发抖的模样,还有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空洞且了无生气的模样。
那双眼睛看着她……犹如带着清晨的薄雾,小心翼翼而又轻缓靠近的模样。
分开的这段时间,她总反复想起顾引川的眼底的光,像是独自在天边高悬的月光,又冷又落寞。
季初羽的成长环境特殊,她有不少可以成为一个合格且优秀的心理咨询师的特质,比如冷静理智客观,共情算是一个;但是想象不在其中,先入为主的偏袒也不在其中。
但是遇到顾引川,那些理智和克制仿佛都不复存在了一样,反而激发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对爱人的全部想象和向往。
徐鹤的视线缓缓移动到刘冉脸上:“刘冉是吧?十年前那件事带头采访的人就是你,记者不是要求严谨吗?为什么你在警察局还没出调查结果的时候,就不负责任地发表了新闻稿,直接把大众舆论拉到了事实的反方向?”
刘冉脸上没什么变化,她化了浓妆的唇角抵挡不住岁月的吞噬,向下垂着,语气里一贯没有什么感情:“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所报道的每条新闻,都只是客观地陈述了我所看到的和采访到的而已。”
“是吗……涉及到刑事案件,你单方面采访了颜右和辛铭一方,却只字不问引川这边和警局那边,然后擅自发表了新闻稿,你扪心自问,是真的客观吗?”
刘冉眼神凛冽了下来,没有回答。
徐鹤自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一页纸,举至耳边平齐的位置,脸上的神情带着一种谈判时的凛冽和运筹帷幄:“还有,我手里有份确切的资料上显示,你和辛铭的亲子鉴定有99.9%的相似度,刘女士,这、也算公正吗?”
这话一出,人群一片哗然,已经有敏锐的记者把摄像头一下子对准了无虞市金牌记者,还有那个据说是Hans夫妇带回来的养子的男人。
辛铭眯了眯视线,眉头皱起来,眸底的神色沉得犹如清池里打翻了墨汁,一下子浓重得晕开来。
刘冉原本游刃有余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惊愕和失控,很快恢复到如常的控制和强势:“这位先生,你的意思是,我因为我的私人关系,影响了我报道的公正性吗?”
徐鹤脸上临危不乱,他镇定地举着那张鉴定证书,唇角和眉梢很浅地扬了一下:“你自认没有吗?”
“当然没有。我有作为一个工作二十五年的资深记者的职业素养,知道公私分明,不像贵公司,”刘冉提高了音量,恢复自己一贯的作风,单手抱着另一边的手臂,摆出了一种严防死守的姿态,“是通过非正当渠道才能获得这份调查报告的吧?”
“刘记者果然是聪明人,至少你没有当众否认你们之间的关系。”徐鹤缓缓把那张纸夹回到文件夹里,视线很浅淡地抬了起来,“刘记者二十六年前非婚低调生子,然后把他放在别人那里养着,一直对外界隐瞒了你们母子的关系。”
徐鹤的视线回落在手里的文件某处:“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把自己的儿子推向无虞市富人的圈子里,让他成为他们的干儿子或者养子,从而让他名正言顺可以有更好的生活,进入更高的阶层。你曾经靠人脉把他推给过曾经无虞市的食品大亨,只是,没几年,那家公司就因为安全问题没落了,辛铭再次跌落回平凡人的生活。”
“你寻觅了很久其他机会,却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顾氏董事长唯一的儿子儿媳意外出了车祸,只留下了一个和辛铭同龄的孩子,外界又盛传,被顾总独宠的这个孩子因为这个打击精神状态不佳。这件事让你从另一个视角开始重新做了计划。比之前更有野心,更阴暗的计划。把目标转向了之前不敢想也不能想的顾氏身上。”
“十年前,在辛铭设套陷害引川之后,你又帮着他逃到了美国,之后辗转到了瑞士,然后如法炮制的,用国内你制造的单方面的新闻和舆论,让Hans夫妇以为辛铭才是受害者。Hans为了庇护他,从而将他收为自己的养子。这些,我也没说错吧?”
刘冉修剪得精致润滑的指甲边缘,顺着纤薄的衬衣深深嵌进了胳膊肘处的皮肤。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沉静,修建利落的头发和厚重的粉底也开始遮不住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
“这些全部都只是你的猜想吧?你编的这个故事如果是发表在某不知名小报上,销路一定不错。这位先生,你不断把话题往我私事上引,是想混淆视听,从而为顾总开脱吗?”
“无罪之人,何来开脱之说。”徐鹤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一样,很坦然地反驳,语气里没有任何的回避和退缩。
“刘记者现在敢这么坦然又嚣张,无非是认定了当年的事情做得□□无缝,现在死无对证了,对吧?”
刘冉的神情在听到徐鹤这句话的时候有些顾虑起来。
徐鹤眼底的神色沉了沉,压迫感陡然加重:“但是刘记者应该也听过一句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什么意思?”刘冉有些烦躁地拨开旁边近乎怼在自己脸上的摄像头,不悦地拧起了眉,“是,你们顾氏庞大,在无虞市的话语权重,想要捏造所谓的证据,为未来的继承人开脱不难,但是你们总不能一手遮天了吧?”
徐鹤的唇角微不可察的牵了下,配合着眼底的寒意,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转瞬即逝。
“刘记者如果不是记者的话,也许会在辩论界另有一番作为。毕竟这个时代,虚假的故事比真相更吸引人注意,诡辩有时也能辩过真理。”
乔隐一手稳稳举着平手机,已经小幅度挪到季初羽身边,她空出一只胳膊肘戳了戳季初羽,凑近她耳边问:“什么情况啊现在是?我们还上不上了?”
季初羽的视线落在没有开口的顾引川身上,又看向手握证据一脸运筹帷幄的徐鹤,缓缓摇了摇头。
徐鹤向前迈了一步,逼近刘冉。
刘冉似乎感觉被压迫,本能地向后撤了一步。这对于她总是追到别人的安全距离去采访的习惯而言,是很罕见的行为。
“当时受邀替引川诊治的心理医生,是你花重金买通的吧?这么多年都没出岔子,你是不是就以为高枕无忧了。如果你们就此都不再出现的话,我们或许还无从查起,但是——”
徐鹤缓缓掏出手机,按开一段录音,直接扯过旁边记者的话筒,就把手机喇叭对了上去。
里面持续了好一会儿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徐鹤微微挑眉:“你知道很多案例里的犯罪分子,其实前期都算是完美作案,只是他们太过于自信,总是忍不住折返犯罪现场,所以才暴露了行踪。”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徐鹤扯了扯嘴角,“上帝欲让其灭亡,必先让其猖狂。”
手机里的恰好传来声音,透过话筒被放大数倍清晰无比。
音频里的男人夹杂着一点有些重的南方口音:“冉姐,不是我不肯帮你,那可是顾家!弄不好我这饭碗就不保了!”
对面沉默了几秒,传来了一个有些冷硬的女人的声音:“阿威,你考虑好,小铭他是你侄子!”
“这不是侄不侄子的问题……”男人明显有些急,又辩不过,接着道,“虽然顾家跟辛家算是有点旧情,但是我是个心理医生,你让我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做这种事,这万一失败,可是一损俱损了。”
“而且,冉姐,小铭这孩子我也见过几次,他的心理状态你可得注意了,墨家倒了,他回到辛家,那种生活和身份上的落差让他心里失衡的厉害,如果没人开导的话,这孩子很容易钻牛角尖了。”
“但是万一成功,就是一荣俱荣。”女人的声音格外冷静,“相信我,我们不会出意外的。小铭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再说了,你想一辈子在这种小医院当个心理辅导吗?”
季初羽几乎是瞬间就听出了女人的声音,是刘冉。
男人沉默了下来,似乎抓住了他的弱点。女人的高跟鞋远远地在地上轻点几下,声音也压低了些:“你爸欠的那两百多万,你在这种小医院得工作多少年才能赚回来?而且,你自己不想娶妻生子过完整的人生了吗?”
刘冉在那边继续加码:“阿威,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在交谈的过程中提那么一嘴而已,这是你的专长,我相信你。那些钱和追债的人,我可以帮你摆平。而且,等小铭成为了重要角色,你作为表舅,也可以一下子成为人上人,你就一点都不想吗?好好考虑下我的建议,这周给我答复。”
尔后又是高跟鞋敲击在地上渐行渐远的声音,之后门被拍上,语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徐鹤缓缓收起手机,视线对上刘冉,她已经一反往常的镇静,化了浓妆的脸上出了很明显的一层汗意,眼神也有些躲闪。
记者团里早已经炸开了锅。
陈年旧事,哪有这种劲爆新闻的价值大,尤其是涉及到阴谋和利益的。豪门之间的纷争,是最让人欲罢不能的。
胆子大些的话筒已经对准了刘冉和辛铭。
“刘记者,作为本市知名度最高的记者,您是否承认上述行为呢?”
“辛铭真的是你的儿子吗?孩子的父亲方便透露是谁吗?”
“十年前,真的是你一手策划了这一切,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顾家的吗?”
……
局势急转直下。
原本围攻顾引川的记者顷刻间都转向了辛铭和刘冉。
而一直自矜的刘冉也终于在记者们的攻势下有些失态起来。
她先是狠狠瞪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记者,尔后抬手推了一把贴上来的摄像机,差点把相机推翻在地,惹得人群里一阵惊呼。
刘冉的音量拔高了不少,由于激动,声带发紧,声音有些尖利:“别碰我!这是我的个人私事,不需要向你们解释什么!”
季初羽冷冷的开口质问:“那你对着顾引川咄咄逼人的时候,有想过那是他的隐私吗?”
乔隐手里稳稳握着手机,头微微偏移开,看着刘冉的目光微冷,接着追问:“你有想过十年前,他只是一个,和你儿子一样大的孩子而已吗?”
人群里有片刻寂静。
“抱歉,没忍住。”乔隐无所谓地耸耸肩,视线再度放回到手机屏幕上,上面的评论一条条刷过,而摄像头对准了刘冉的方向,“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