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赶来,许奇恢复了呼吸,被送到医院。
摘下塑胶手套,王结香满头的大汗……
她活下来了!
她做到了上一次没做到的事!
周围的所有人沉浸在救活小孩的喜悦中,王结香独自回到厨房, 拿起自己的手机。
她一头扎进雨中, 往幼儿园的外面跑。
手机拨通了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谢天谢地, 能通。
嘟声响起,她祈祷着要有人接。
街上的行人全是背景人的脸,不知道跑到哪里会碰见结界。
王结香的脚步不停, 前一脚踩进水坑,后一脚踏在干燥的水泥地。
向前, 再向前, 她彻底地跑出了这场湿漉漉的大雨。
电话那头终于接通。
“喂。”
“殷显!”她掩不住的喜悦。
他的语气带着昨天吵过架的生硬:“嗯?”
“我们和好吧。” 她说。
“好。”他答。
王结香抬起袖子,抹掉脸上的雨水。
她停在道路中心,看向远方。
太阳出来了, 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
“我现在去见你。”
*
雨过天晴。
接下来,将是很好很好的天气。
王结香站在殷显的公司楼下等他。
阳光真充足,全世界是一片亮堂堂的新天地。
晒着太阳的王结香,忍不住闭上眼睛,身体仿佛浸在暖洋洋的阳光做的河水里。她在小兔岛呆得太久,已经太累太困了,非常想舒舒服服地睡个大懒觉。
手机响了,她望向屏幕。
是殷显的短信,他说他马上到了。
王结香小小的紧张,用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身后传来耳熟的脚步声,她似有感知。
一回眸。
沧海桑田。
她的恋人容颜老去。
依然是浓眉薄唇,深邃的眼,他的脸上添了皱纹,眼窝微微凹陷。
他抱着那只,她找了好久的兔子——又白又蓬的毛,黑眼珠,漂亮的双眼皮,眼周一圈的淡黄色像打了眼影。
“肥肥……”
殷显笑得特别开心,他说。
“肥肥,我买兔子了。”
时光过去多久?
二十年,三十年?
她仍旧23岁,青春俏丽。
他已是中年,头发花白。
殷显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他将乖乖的兔子交给她。
王结香不愿意接。
她看着兔子,皱了皱眉,鼻子发酸。
——他的报告上写的:抑郁症,心因性失忆。
——他们的房子在岛上出现,她是他病的成因之一。
“你这是何苦呢?”
她宁愿他负心,好过见到他千疮百孔,数十载的岁月都没能将他的伤口治愈。
“我已经和你分手了知道吗,我没死的话也会跟你分手。”
“我不信,我们总会和好,你总是会回来的。”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表情特别聪明特别自信。
“每次你都说要走,可我知道,只要我一直等,你总会来。”
“你怎么可能不回来,你总是,总是……”却没说完下一句了,他的声音哽住。
“你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不是说有天堂吗?吃了那么多苦,要去好地方啊,结香。”
她的眼眶饱满热泪,向他挤出一个微笑。
“我游走于灵薄狱。死时心愿未了,我以为我还没去过你的岛。”
殷显默默流泪。
几十年前的海边,海风吹过他的衣角,海浪哗啦啦涌向沙滩,海鸟盘旋于上空,喋喋不休地鸣叫。
灰心丧气的王结香一字一句地问他:“殷显,你爱我吗?”
他沉默以对。
如今,跨过漫长的时光,他回来交给她兔子,交给她答案。
王结香抚着殷显的脸,替他擦掉眼泪。
——曾经因为没听过“我爱你”遗憾,曾经因为没说过“我爱你”遗憾,但亲爱的,其实我们都懂,不必言语。
“殷显,纵然无法相伴过完此生,但感谢你,真真切切爱我一遍。”
兔子,她抱走了。
王结香心脏的位置,浮现一把钥匙。
透明的钥匙闪着光,晶莹璀璨。
整个世界的光亮,集中在她的身上,阳光环绕着她。
他意识到什么,连忙伸手,慌乱地牵住她。
她的皮肤,她的头发,她的睫毛,她浅浅的笑容间,有细小的光点在跳跃涌动。
随着她的透明,钥匙出现实体。
那是能让他走出去的钥匙,小兔岛的最后一把钥匙。
殷显摇头,他把她拽向自己怀里。
他的结香,他笨拙善良,怕黑爱哭的小姑娘,他最后的仅有的真挚。
疼痛在胸中揪作一团,他不可能放开她。
“殷显……”
他死命地摇头,越想抱紧她,她消失得越快。
“别走。”
世界在盛光之中,逐渐坍塌于虚无。
王结香轻轻地吻了他的脸。如果她的意识不在之后,这里再重置,他将永远也出不去。
趁能够触碰他的最后一刻,她亲手取下钥匙,塞到他的掌心中。
“我不走,殷显。”
“我在你的岛。”
天堂,是幻想中最美好地方的模样。
在那个又冷又饿的冬夜,王结香枕着殷显的手臂,听到了她此生最最向往的童话故事。
在未来,他送给她一个大大的岛。
岛上有数不尽的,她最喜欢的兔子。
她招招手,软软的兔子们争先恐后跳入她的怀抱。
岛的中心,是一座属于她的城堡。
城堡的热水暖气用之不尽,美味的饮料食物,全天无限供应。
她为此地驻足,她在此地消逝。
怀抱空了,殷显的泪水落向地面。
不过眨眼的瞬间,结香、兔子,他和她五年,在他的面前通通不见。
它们成为他脑中完整的记忆,而不再是残缺不全的碎片。
蔚蓝色的海,熹微的晨光洒向小岛。
泪水被土壤吸收。
殷显睁开眼。
他回到了小兔岛,作为一只兔子。
粉色小包内装着钥匙,兔子背着包,在岛上走。
空旷的小岛上,唯一的建筑物是一家医院。
那是现实世界中帮助他进行治疗的医院。
他绕着圆形的岛一圈一圈地走,走过石板路,路过熄灭的路灯。岛的最北面,有一块样式普通的木牌,写着“小兔岛”三个大字。旁边有一粉一黄,两盏蘑菇形状的灯,也不亮了。
长夜结束,小兔岛即将迎来白天。
殷显低头看了看他的背包……
带着最后那一把钥匙,他独自走进医院。
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殷显找到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的自己。
“她在我的岛。”
他选择相信。
小兔岛的太阳升起。
漫天红霞,海面亮光熠熠,岛上一派金色灿烂。
白色的兔子融化在阳光里,像冰雪的消融,重归于世间无瑕的宁静,不留下半点痕迹。
朝阳的光芒照进病房。
病床上的殷显动了动眼皮。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正文完结,后面还有两则番外也是故事的一部分,明天或最迟后天更新完毕。
我们在最终话见。
第68章 番外
王结香死的那年, 殷显29岁。
他在公司开会,手机铃声响起, 是她号码的来电。
殷显接起电话, 然后,收到她的死讯。
他帮她处理的后事。
她的死属于意外死亡, 需要直系亲属办理手续,遗体才可以火化。殷显联系到姜冰冰,她带着他去到王结香的家乡。
进山的路颠簸, 他坐在公车上,看向窗外,绿色的山脉连绵不绝。
姜冰冰说,路是新修的,公车是新通的, 以前交通比这更糟, 她们得走三小时的山路上学。
大抵是触景生情了, 她一路絮絮叨叨,讲起她和结香儿时的生活有多快乐:她总去她家玩,结香妈妈在世时会帮她们绑辫子;她们去小溪探险, 她家院子的枣很甜,结香爱种些花花草草, 她的学习成绩很好。
殷显没搭话。
姜冰冰神色哀伤, 张口“结香”闭口“结香”。他对那些内容并无关心,路上一成不变的树啊草啊反倒吸引了更多他的注意。
到达目的地。
殷显第一次接触王结香的家人。
知道她没了,她爸爸出去抽了根烟;她奶奶的面上毫无悲伤, 稀松平常得仿佛是听到家里死了只老鼠。
等她爸爸不在家了,奶奶那双小眼睛提溜提溜地转,她揣着手过来问殷显。
“像她这种救人死的,应该能有钱赔给我们吧?”
他问:“你想要多少钱?”
老人爬满皱眉的脸上挤出笑容,浑浊的眼中放着精明的光。
“几百块总是要有的吧,死人了呢。”
殷显无心在她家多待。
她父亲抽烟回来,问他这些年结香过得怎么样。
殷显没回答他。他给他们留了一笔钱和他的电话地址,让她父亲尽快办完手续把死亡证明给他。
回去的路上,经过田野,有一群小孩在田间玩耍。
姜冰冰认出,其中一个孩子是王结香的弟弟王杰浩,她之前回老家时见过他。
上小学的小男生,长相可爱。他有一双和王结香类似,却比她更狭长的眼睛;头发理得非常短,远远看着,圆润的脑袋像个小土豆。
他和他的小伙伴在玩捉迷藏。
小孩们蹦啊跳啊,无拘无束地笑闹。
姜冰冰过去跟他说话。
王结香离乡的时候,王杰浩四岁,如今他已经对这个姐姐不太有印象了。
——“烂货。”
他不记得姐姐的名字,只记得奶奶这么总称呼王结香,所以他也跟着这么叫她。
姜冰冰连说“童言无忌”,转头便跟殷显打起圆场。
“他们家这样对结香,是因为她当初一声不吭去城里,这些年也没个音讯,所以闹得不愉快。”
能有多不愉快呢?他想:她死了啊。
姜冰冰就送殷显到村口。
她许久没回家乡,得在这儿呆上几天再走。
殷显告别了她,独自坐在村口等回城里的公车。
夕阳西下,吃过了晚饭的人们在村口的老树下乘凉,小孩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响铃路过。
这儿的人跟王结香讲话是一个口音的,他们扇着扇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家长里短。殷显出神地听,仿佛下一句就能听到某人也来插一句嘴。
他是平静地接受了她的离去的。
从接到通知,办完繁杂的手续,找殡仪馆,火化她……他全程处理得有条不紊,一滴眼泪没掉。
殷显亲眼看着王结香的遗体被推进焚化炉。
她在里面烧,他在外面等。
等烧没了,工作人员通知他领。
殷显领到一个白色的骨灰坛。
它是冰的硬的,抱在怀里,汲取不到哪怕是一丝的温暖。她那么大一个人,烧完只剩那么小的一罐。
王结香的父亲后来找过他。
殷显拒绝把她交给她的家人,拒绝她被带回她的家乡。
他也不把她放在家里,在陵园的骨灰存放处,殷显买了个格子。
王结香的骨灰坛被放在那儿,格子里的照片他放了他们在姻缘桥前照的那张。
殷显的脸和照片上的他一样臭。
她看着镜头,双眸弯作月牙状,笑靥如花。
“笑什么笑?”
敲了敲格子前的玻璃,他问她。
殷显是气王结香的。
他觉得她傻透了,他气她为什么那么傻。
从小受她弟弟的委屈,还为一个像他的人死了,一点儿不值得。
“世上谁疼你啊?没人疼你,笨蛋……”
他又敲了敲玻璃。
她不理他,却还是笑。
别着他送的卡通发卡,王结香一脸的幸福,浑然未觉身边的他表情冷淡。她亲亲密密地挽着他的手臂,身体自然地向他倾斜。
小桥上石碑,明晃晃的“姻缘”二字,在他们的身后,多么牵强。
殷显大步流星地离开陵园。
此后二十余年,他没来看过她。
第69章 番外
从十人的小公司, 发展为国际化的工程大公司,殷显花了十年。
他的四十岁, 事业如日中天, 拥有了大多数人艳羡的一切。身边不缺适合婚配的对象,但他没有成家, 将全部精力投身于工作。
四十三岁这一年,他感觉自己的记性变差。
最初,他认为这是年龄、压力, 疲惫导致的,没当回事。
渐渐地,他开始认不出他的朋友、重要的合作伙伴,记不住工作资讯,无法说出前一阵子做过的事。
内心深处感到压抑, 恐慌, 殷显却没有停下休息, 仍旧每天穿上掌控者的皮囊去应对他的所有工作。
持续这样的状态,有一天,他醒来发现自己一身西装, 没有穿鞋地在马路上走。
关于他如何换上衣服走到那里的,他完全没有印象。
接着, 殷显的情况极速地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