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寺庙的台阶上,谢行俭和罗棠笙相视一笑,两人牵起手,愉悦的回了状元府。
*
夜半十分,谢家院子安安静静无人喧哗,就连月亮都悄悄的躲进云层里不露面。
突然,主厢房里传出一声男人的低吼声,睡着的罗棠笙吓了一哆嗦。
隔壁院里的王氏听到动静后,忙开门问丫鬟秋云。
秋云刚从主院打听过来,此时提着灯笼笑嘻嘻道:“二老爷定是今天高兴过了头,庙里的老方丈不是说少夫人到了十八,生儿育女事事顺心嘛,所以二老爷做梦都惦记着十八,刚主院的汀红姐姐出来说了,说那边好着呢,大抵是二老爷做了场梦,说了梦话罢了。”
自从谢家下人知道谢行孝后就改了称呼,在王氏和谢长义面前,谢行俭退而喊二老爷。
谢行俭的确做了场梦,在梦里他将白天去寺庙的事又过了一遍,等出了寺庙后,梦里的自己突然拍响大腿,仰天惊呼一声:“还有十八岁没问呢!”
方丈还没跟他解释为什么会知道十八岁才能成年这个事呢!
十八岁成年的说法,不是他上辈子才有的吗?
难道方丈知道他是穿越的?!
谢行俭越想越睡不着,竟然睁着眼熬到了公鸡打鸣,天亮城门一开,他立刻骑着马往京郊跑,谁知,庙里的人说老方丈连夜带着弟子出门修缘去了。
谢行俭:“……”
老方丈绝逼知道他的秘密,躲着他就是心虚!
他又不会问‘怎么回现代’这种无聊的话,老方丈用得着躲他吗?
谢行俭切了一声,挥舞着小马鞭气愤的往家赶。
此时,京郊寺庙旁边的山上,小和尚懵懂的问老方丈为何要躲谢行俭。
老方丈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有些事佛曰不可说,这位施主和旁人不同,与他说多了,他会多想,不如不说。”
小和尚挠挠光脑壳,“师父,那咱们要一直躲着这位谢施主吗?什么时候咱们能回寺庙?”
说起这个,老方丈嘴角抽了抽,摸着小和尚的脑袋良久不语。
……
后来据京郊寺庙的香客说,他们总能在寺庙附近看到翰林院的谢大人,可说来也奇怪,只要谢大人出现在附近,寺庙就对外称老方丈不在。
久而久之,香客们想去庙里求见老方丈,都会提前一天去谢府找谢大人,好说歹说请谢行俭明天别出现在京郊。
谢行俭默默的放下小马鞭,支吾着说明天他忙得很,哪里有空往外跑。
香客们将谢行俭偷偷藏马鞭的动作看在眼里,憋着笑离开谢家。
这件事很快在京城传开,就连敬元帝都会时不时的调侃谢行俭,问他怎么得罪了老方丈。
谢行俭面上摆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笑容,纵是见过大世面的敬元帝看着都心口发怵。
京郊寺庙老方丈和谢行俭之间一些不可说的秘密很快编成小册子在京城各大书肆上印,据说,罗家书肆卖的最好,因为有小道消息称那是谢行俭亲自写的版本,大家都说那个最真实。
拿着小册子的谢行俭呵呵冷笑,再看看书肆呈直线上升的进账,谢行俭豪气的大手一挥:“加印!”
这下好了,京城的人彻底相信了这个版本的故事。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时间转瞬过去两年, 又是一年三月会试。
冯老大人去年悄无声息的走了, 敬元帝扶棺哭了一场,谢行俭跟着落了一回泪。
今年没了冯老大人, 会试和朝考的题目顺势落到翰林侍读谢行俭身上,然而谢行俭这回有了很好的借口拒绝了敬元帝。
一来翰林院三年期满,谢行俭要准备散馆考试, 二来一直在他身边学习的林大山要参加今年的会试,他作为好友, 理应避嫌。
理由充分,敬元帝只好换其他人上。
谢行俭乐的在翰林院和林邵白他们准备散馆,其实庶吉士的散馆, 身为侍读的谢行俭压根就不需要参加,但这两年,在翰林院一众同僚眼里,大家心知肚明谢行俭将会被提拔为翰林掌院学士, 成为翰林院史上最年轻的院士。
想要成为掌院学士,总不能名不正言不顺吧,所以敬元帝才命谢行俭参加今年的散馆考试,以名次排名最为服人。
谢行俭不负众望拔得头筹,顺利升任掌院学士,与他一道提拔上来的有当年的榜眼卢长生。
林邵白和魏席坤没有留在京城, 授官去外地做了县令,钟木鸿则去了御史院,派为御史主事, 让谢行俭感到意外的是,当年和他有过节的李通许留馆在翰林院,升任检讨。
除此之外,之前跟在他身边的黄庶常和金庶常均留了馆。
散馆结束后,举子们的会试渐入尾声,这两年在京城,林大山几乎成了谢行俭的小跟班,但凡谢行俭休沐在家亦或是夜里下了衙门,林大山都会准时出现在状元府,谢行俭依照当年的约定,每月在给书肆出考集的空余,会根据林大山的自身情况另出一份考集。
查漏补缺加上谢行俭时不时拎着林大山耳提面命,今年的会试,林大山众望所归,顺利登上四月的贡士杏榜。
这天,林大山带着林教谕来到谢家,老师来了,谢行俭当然要亲自出来迎接。
罗棠笙在亭中安排了一桌酒席,时下京城细雨朦胧,坐在凉亭里吃着小酒,望着院子里经雨水冲刷后娇艳绽放的杏花,谢行俭的心情不是一般的舒畅。
“先生为何不在京城多住几天?”谢行俭双手举杯敬林教谕,“殿试过些天就要举行,等有了好消息再回雁平也不迟。”
因为林大山这两年在京城颇受谢行俭的照顾,尤其学业上,若非有谢行俭的鞭策,林大山名落孙山是板上钉钉的事。
加上谢行俭如今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在雁平的名声比县令还大,林教谕走出去相当自豪,这辈子能交出这么个学生此生无憾,众多原因交织在一起,总之林教谕现在面对谢行俭,比前些年要好不知道多少倍,至少脸上多了笑容。
林教谕举起酒痛饮了一杯,随后斜斜的睨瞪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对谢行俭道:“老夫着急回去还不是因为这小兔崽子,才中了贡士,就着急着让老夫回雁平替他向柳家提亲,真真是被那柳小娘子迷了心窍。”
林大山脸唰的通红,赶紧放下筷子说道:“这是爹三年前答应过的事,如今我如愿考中,怎能食言?再说了,小柳儿十七了还没嫁到咱家,街坊邻居不知该怎么笑话她呢,爹早些回去将你儿中贡士的消息告诉那帮笑话小柳儿的人,好叫那些人灰头土脸的尽早离开,再有,便是让小柳儿安心,心里能觉得跟了我林大山不会亏待了她,嫁人是晚了两年,但嫁过来就是官夫人,以后有的是清福享受!”
“油腔滑调!”林教谕敛起笑容,伸手就赏了林大山一个板栗子,林大山捂着头哀嚎不已。
“爹,你总跟我说当年不应该打容长手心,还说宋齐宽惹人在先,是你自己没弄清楚就将容长手心打烂了,说好的这辈子都不乱打学生了,怎么您就不长记性呢,我可是你亲儿子,再打我头都扁了!”
林教谕微微一笑,手指屈起照着林大山的脑门又弹了两个脑瓜崩,“话这么多,早晚有一天老夫将你舌头给拔了。”
林大山调皮的吐吐舌头,谢行俭忍俊不禁的笑道:“当年的事,到底是我年轻稳不住性子,被宋齐宽轻轻一挑衅就跟人家打了起来,现在回头想想是越想越好笑。”
“说起这个宋齐宽,我在会试场上还碰上他了。”
林大山夹了一块辣干牛肉,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他好像投奔他姑父家去了,听他堂弟宋齐周说,宋齐宽的姑父在庆州小有名气,因而已经帮他谋了差事,大抵等殿试结束后,宋齐宽就要去庆州上任。”
对宋齐宽的事,谢行俭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当年宋氏兄弟针对他的事,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只不过听林大山提起庆州,谢行俭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
如果他没记错,前年他们一家刚搬进状元府时,罗棠笙招呼了一群闺中好友上门玩,中途有一个姓薛的女子出言不逊惹哭了罗棠笙不算,还跑到他面前上演美人计,这女人的夫婿好像就是庆州的官。
“我记得庆州有大户范氏,不知宋齐宽投靠的可是这家?”谢行俭漫不经心的问。
“对对对!”
林大山抹了把油汪汪的嘴,道,“正是范氏,这范氏可比当年替考被流放的万氏一族要兴旺,范氏不是庆州的土著百姓,可谁知,短短几年之间,范氏愣是将庆州打造成了范州,你随便拉几个人过来,十有八.九都是范家的奴才。”
“范家家大业大,宋齐宽既然投靠了他们,以后怕是前途无量。”谢行俭轻笑一声。
“谈什么前途!”
林教谕重重掷下酒杯,愤而冷哼道,“范氏靠养家奴贩人起家,用的都是无良知没人性的脏银子,跟着这样的人家以后有什么好前程,便是有三分血性的人进了范家也会沦为畜生,何况压根就没骨头的宋齐宽。”
因为林教谕对范氏厌恶至深,第二天谢行俭就从翰林院找出庆州的地志资料。
书上记载说庆州土地贫瘠,非常缺水,农作物生长极为困难,为了活下去,很多老百姓会将生下来的女孩子卖到大户人家换口粮吃,这样的大户人家以范家为首。
至于卖给范家的女孩子都干什么,书中没有详细记载。
谢行俭合上书,命下人喊来几个庆州籍贯的翰林官,问了一些有关庆州范氏的传闻。
“卖身葬父,卖女娶媳这类的事在庆州是百姓司空见惯的事,就连下官的两个姐姐,才五六岁就被爹娘以十两银子卖进了范家做奴才,去年下官花了十倍的银子才将二姐赎出来。”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愣是说红了眼眶。
底下另外一位庆州籍的翰林院向青年投去羡慕的眼神,哀哀道:“你能赎回一个算好的了,可怜我妹妹命途多舛,不知被范府的人卖哪儿做妾去了,也不晓得现在是死是活。”
青年眼中微微泛起泪花,拱手对谢行俭道:“庆州重男轻女尤为厉害,平常百姓家里生了女儿后多半是要卖出去的,不卖只能等死,庆州的穷人连田里的蝗虫都吃,而那些富贵人家,却手握权势,将穷家女儿教养一番后变卖成妾室歌妓,随后送往各地讨好权贵从而替族人谋官……”
“我小妹今年才十三岁。”另外一个翰林官啜泣起来,“下官本想衣锦还乡接回妹妹的,可惜,下官手上银钱不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范府将小妹的卖身契给了旁人。”
谢行俭袖子底下的手悄无声息的攥紧,面上却云淡风轻:“明知姐妹进了范府就难有出头的日子,你俩为何不进行劝阻?庆州穷慌至极,你俩却能一路披荆斩棘考进翰林院,想必家中爹娘为了你们读书花了不少银子吧?”
两个翰林官吓的噗通一下跪倒,手心里冒汗,大声道:“爹娘盼着下官高中,卖姐姐的事,下官人微言轻,阻拦不了啊——”
“是啊,大人。”
旁边的翰林官猛磕头,抖着嗓子道:“庆州卖女跟卖菜一样,下官是读书人,倘若阻拦爹娘卖了妹妹,下官的书就读不成了,一家人都要等着挨饿受死,下官想上进些,无非是想高中后让家里过的好点……”
这话听得刺耳,踩在亲人的脊梁骨上往上爬,良心不痛吗?
挥退两人后,谢行俭闭着眼在屋里静默了很久,直到太阳下了山归西,他才慢慢起身准备往家走。
自从升任了翰林院掌院学士,谢行俭已经习惯了夜幕降临后再离开翰林院,今天因为庆州的事,谢行俭心里堵的紧,遂在翰林院留到月上梢头才关门。
一出门,发现另外一位掌院学士卢长生定定的站在门口。
卢长生比他年长,虽然职位一样,但谢行俭对卢长生十分尊重,见卢长生守在门口不走,谢行俭上前一步,没等他开口,卢长生先说话了。
“庆州的事,你该问我。”
“?”谢行俭满头问好。
卢长生拢了拢沾了夜露的衣裳,艰难道:“我家夫人,祖籍就是庆州……”
谢行俭张大嘴,实在难以置信卢长生的话。
卢长生嘴里发干,苦笑道:“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听说庆州女人便宜,爹娘就攒了笔银子买了一个回来,七两银子,我到现在还记得。”
“大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本朝买卖女人虽构不成犯罪,但多少是官场上的污点,何况大人现在身居高位,若是有心人得知尊夫人是……恐怕有小人会在此事上动手脚,到时候大人就会名誉扫地。”谢行俭脱口而出。
卢长生却显得极为淡定,“我买妻是事实,一人做事一人当,管他人怎么看我,他们想害我,自会去打听此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并不是秘密。”
谢行俭没有说话,卢长生朝谢行俭笑了笑,“你无需担心我,今夜找你并非我一时冲动,这件事在我心里搁了很久了,跟你说说也好,总埋在心里不舒服。”
“大人对庆州范家了解多少?”谢行俭问。
卢长生伸手引谢行俭往前走,两人沿着翰林院的石板路往里走,边走边聊。
“听我娘子说,庆州像她那样的女人遍地都是,她算命好嫁给了我,有些姿色上等的孩子从小就有人专门培养她们,稍微张开点就有人拿着银子上范家挑人。”
“挑去做妾?”
卢长生摇头,转过头看着谢行俭,“并不全是做妾,庆州有些大户人家肮脏可怕的很,表面人模人样,实则皮子下面恶臭至极,妾都是好的,有些勋贵人家的主子,折磨起人来比鬼还恐怖,不仅仅男人这样,有些女主子亦是如此,爱养一些粉头供自己享乐,享乐便也罢了,弄死他们干什么!”
月光下,卢长生瞳孔里怒火铮铮,谢行俭驻足微微侧头,“乌烟瘴气的贵胄世家并不止庆州那些,京城不也有吗?”
“你怕得罪他们?”卢长生怔了怔。
谢行俭迎着卢长生灼灼逼人的目光,缓缓道:“他们藏的深,我未必能得罪的到。”
“那庆州呢?”
卢长生苍凉一笑,“庆州历届督抚都是范氏族人担任,今年吏部的升降折子下来了,督抚一职又是姓范的,照这样下去,庆州还叫庆州吗,不如直接改名范州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