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马上就十四岁了,半大的小伙子在庄户人家,早已算个劳力。
在谢家,这些年王氏和谢长义虽然疼爱他,但也不是事事都叫他只看着不下手,自从他长到十来岁,每年秋收,家里人都会喊上他,一块去田里劳作。
小时候他个头小力气也小,所以只能帮忙捡大家割落的稻穗,如今长大了,他也要跟着他爹屁股后面,学着割稻。
稻禾粗糙,叶面上长着一圈细小的绒毛,容易割手,谢行俭便戴上他娘特意缝制的手套,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在地里奋力收割。
他不是经常出来干活,手生疏,因此速度比不上田那头的他爹,他才割三行,他爹已经割完八行了。
“小宝,歇歇吧。”谢长义直起身子摸了一把汗,朝着田尾的谢行俭大喊一声,“你哥拎茶水来了,快过来喝点。”
谢行俭按着酸胀的手掌,小心的跳过满地金黄的稻谷,来到田埂坐下。
他娘准备的茶点丰富多样,有咸的有甜的。
他蹲下身,就着旁边池塘洗了洗手,又捧起冷水擦脸,收拾干净后,他才拿起茶点塞进嘴里,歪靠在柳树下乘凉。
树上藏匿着的知了嘶叫个不停,酷热的大太阳似是往大地浇灌了浓烈的辣椒水一般,整个地面活像一个封闭的蒸笼,连他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他无聊的撇了几根柳枝卷起一把简易的扇子,一手拿着吃食,一手不停的打着扇子。
无奈扇风压根不管用,流动的空气似乎被凝住不能动了,热的他浑身汗渍津津,毒辣的太阳透过树枝缝隙烘烤着地面,一股一股汗水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滴落。
谢行俭热的胃口消减大半,只吃了一两块酸菜饼就歇了嘴。
田埂上,不少人家的年轻小子忍耐不住,纷纷脱了外衣,卷起裤腿,‘噗通’一下跳进池塘里。
不光孩子们耐不住,大人们也是如此。
这不,他爹身子埋在水里,使劲的挥舞着手臂,“小宝,水里凉的很——你要不要下来?”
“哎,马上来!”谢行俭抄起茶壶,猛灌了一大口沁人的茶水后,三下五除二的脱掉外衣,飞奔的跳进池塘里。
池塘里的水温热,但总比干巴巴的坐在田埂要爽很多。
池塘有七八丈宽,水那边长了一簇一簇的荷叶,红白相间的莲花早已凋谢,露出细细长长的荷花杆子,杆子顶端竖着硕大的绿莲子。
那边水深,他们这些孩童都被家长严厉教训过,不允许擅自游过去采摘莲蓬。
但今日不同往日,大人们都下了水,还没等谢行俭他们嚷嚷着吃莲子,大人们就已经结伴往莲蓬方向游去。
剩下的少年一见,立即兴高采烈的大叫,忙扑哧着胳臂,蹬着双腿径直往繁密的荷叶堆游。
谢行俭长大后,跟他哥学过游泳,看到此情此景,他自然不甘示弱。
荷叶田越往里越深,见谢行俭过来,谢长义忙叮嘱他别轻易往深处走,想要采摘大的莲蓬,让他去便是。
“爹,你也当心点!”谢行俭只准备在外围转转,见他爹并几个叔伯往里走,忙高声喊一声。
谢长以摆摆手,笑着说他瞎操心,身边几个中年男人忍不住羡慕。
“小宝这孩子孝顺,不像我家那个崽子,皮的很。”
庄户人家在外都喜欢‘贬低’自家孩子来抬高别人家的孩子,谢长义当年将大茴香的秘密公之于众,林水村的人心里都感激着谢家二房一家子。
何况谢行俭是村子仅有的三童生之一,人长的又俊俏端正,还孝顺懂礼,谁家不喜欢?谁家不眼红?
说话的男人家小孩也在现场,只不过离得远,正掰着莲蓬吃的不亦乐乎。
谢长义抬头望了一眼,嘿嘿直笑,“你家小儿也不赖。”
男人咧着嘴笑,一行人撇开枯黄的大荷叶,踩着滑滑的淤泥,沿着缝隙往深处找。
到了八月份,外围荷叶田的水蒸发了大半,黝黑腥臭的淤泥浮起,踩一脚,膝盖以下的腿往下一陷,谢行俭高高卷起裤脚,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淤泥里。
周围的莲蓬都被村里的小伙伴采摘一空,谢行俭抬头朝四周探了探,好不容易才发现池塘拐角背阴处有一片绿色。
他欣喜的眼睛微眯,一步三摇的踩过去。
☆、【57】
背阴处湖面上一大片绿藤蔓延, 藤蔓上的叶子宽扁, 叶梢尖尖,团团锦簇的叶子飘荡在湖面上, 只需用手轻轻一捞, 一下子就能拽起全株藤蔓,接着拿起来倒翻,底部根茎连着的果实轻而易举的就露了出来。
茎部的果实漆黑光滑, 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紫红的光芒,谢行俭兴奋的双手下水抓,一抓一大把, 只见露出水面的果实有两角的,也有三角的, 甚至还有罕见的四角。
他拽着绿叶将茎部果子放水里上上下下的涮涮,不一会儿, 略带淤泥的果子就被刷洗干净。
这时候的菱角已到了成熟的季节,他伸出两指捏了捏,菱角硬而带刺,角身滑不溜秋的。
放进嘴里需要用牙使劲一咬才能咬破坚硬的外壳,咬的时候还要小心点, 别嗑了牙齿,也要防备着嘴唇软肉被菱角两头的尖角给划伤。
菱角肉质脆嫩, 咬开外壳,里面的果肉洁白光莹,味道粉糯糯的, 可口甜美。
背阴处的水比荷叶田的水要浅很多,来的时候他没有带采摘的背篓,瞧着湖面飘荡的菱角叶一堆一堆的,他想着底部的菱角应该能摘下很多。
菱角细小,没东西装可不行,但现在上岸回去拿背篓实在太麻烦,想了想谢行俭直接脱下外衣,将衣服摊开掷在菱角藤蔓叶面,随后拔起周围绿意盎然的菱角藤,一边拔一边揪下底部的菱角。
采了一把就丢到衣服上,不一会儿,菱角多的衣服都包不下。
他卷起衣服四角,将满满的菱角紧紧的包裹起来系了个死疙瘩,然后往田埂方向使劲一甩,下一秒,沉甸甸的衣服直挺挺的落到对面田里。
许是动静过大,那头抢摘莲蓬的少年们闻声而来。
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双手举着好几根莲蓬杆子,颠簸着踩过来,笑嘻嘻冲后面伙伴调侃,“俭哥儿不仗义啊,你们看,他找到菱角都不喊我们!”
跟过来的少年们嘴里塞着莲子,边嚼边笑的怼他,“瞧你小心眼,你一手的莲蓬也没见你送给俭哥儿吃,嘿,半斤对八两的东西,歇嘴吧你。”
少年闻言也不恼,笑呵呵的撇下荷叶杆的硕大莲蓬,隔空抛给谢行俭,“给你吃几个,我采的多。”
谢行俭伸手接过莲蓬,指了指腿边菱角藤,扬声笑道,“本想喊你们过来一起摘菱角,只你们一个个躲在荷叶堆里,我都瞧不见你们人影子,既然都过来了,倒也省了我喊你们,你们过来时小心点,淤泥里好多碎的菱角头头,别踩着了割伤脚。”
众少年齐齐应声,一帮人兴高采烈的奔涌而至,这一块菱角涨势颇疯,也许是被前头成片荷叶遮挡住视线,一时没被人发现。
人一多,周围的淤泥瞬间被踩的乱七八糟,浑浊的湖水灌进被脚踩踏的深洞里,肉眼根本分不清面前的一滩水到底是洞还是水,谢行俭没了外套,只能上岸拿背篓,这一趟回程路走起来可苦了他。
稍不注意就会踩空水洞,谢行俭自诩平衡感尚可,可也在淤泥中栽了好几次跟头,浑身都抹满了脏兮兮的泥水。
一上岸,经过毒辣阳光的暴晒,**的淤泥转眼干化,皱巴巴的贴在肌肤上。
他抱着包满菱角的衣服跑到柳树下,衣服黏糊糊的,他便没打算再穿上身,直接拎着背篓冲进菱角堆里。
菱角作为水中花生,肉可生吃也可以蒸煮后食用。
往年他娘打猪草的时候,会顺带的采摘一些老菱角回来晒干,用砍刀将其剁成细粒,每每熬粥的时候撒一些进去,寡淡的小米粥瞬间变得清甜软糯。
谢行俭背着背篓第二回下水,没再去采摘那些硬硬的老菱角,转身往旁边浅水谭里摸索菱角的嫩茎。
林水村池塘的菱角都是野生菱角,淀粉含量高,但含水量少,生吃多了嘴巴容易泛干,回味还有些涩感,而且生食多了易伤脾胃,遂谢行俭吃了几个后便没有再馋嘴。
酷夏的绿色蔬菜少,他想着不如找些菱角嫩茎回去让他娘做个菜蔬。
嫩菱颜色比之老菱角颜色较淡,粉嫩嫩的,个头也要小上许多,外膜的壳也不硬,轻轻一挤,雪白剔透的果肉汁水喷涌而出,质鲜爽口。
少年们采够了零嘴,远处早已上岸的大人们便撒开嗓子喊自家孩子上来干活。
谢行俭将背篓交给莲姐儿,交代她回家别忘了跟他娘说晚上烧菱角菜。
莲姐儿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布巾,捣鼓着背篓里的一堆菱角和莲蓬,小姑娘笑弯了眼。
“还是爷跟小叔厉害,才一会的功夫,就采了这么多,又是菱角又是莲蓬,晚上奶和我娘有的忙了。”
谢行俭接水洗了把脸,将肩上灰不溜秋的脏布巾替换下来扔进背篓,随即坐在地上戴手套穿鞋。
见莲姐儿在那絮絮叨叨,他笑了笑,“莲蓬都是你爷摘的,我没插手,菱角我摘的多,回去后你剥点给祥哥儿和贤哥儿吃,但你得看着点,别叫他俩生吃太多,不然肚子会不舒服。”
莲姐儿笑着点头,倚着田埂的高度,腿微微弯曲,借力将笨重的背篓扛上肩头,稳稳的往家的方向走。
谢行俭则拎着镰刀跟着他爹还有他哥后头,下田继续收割稻谷。
约莫半下午的时辰,王氏带着一家子女人,推着打稻滚轮过来甩稻子。
打稻滚轮是谢长义找木匠专门制作的,谢行俭上辈子是个文史研究生,压根设计不出高深的工具,每年看他爹娘脱稻子脱的手皮都蜕了好几层,心疼的他差点掉男儿泪。
冥思苦想了好几天,他才琢磨出打稻机的雏形,找了几位手艺卓越的老工匠来回修改,几人好一番煞费苦心后,才造出一辆省时省力的打稻滚轮。
用的材料是粗大的杉木,切割拼凑成四方形,顶部留口,在两端装上木质的转轮即可使用。
做法其实很简单,主要是木轮容易卡稻草,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谢行俭和工匠们费尽心思研究了好几种卡槽,最后这款虽转轮用起来还是有些不如意,但总比人工甩稻臂膀要轻松的多。
打稻要比割稻速度快,谢家男子才刚割完一亩田,女人们早已将地上堆码的稻谷打完。
傍晚温度降下来不少,男人们便决定多割一个时辰,王氏和杨氏则扛着新鲜的稻谷回家准备晚饭。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晚的田野虫鸣声此起彼伏,谢长义担心两个儿子抹黑挥刀容易伤到手,便扯下肩上的毛巾抹了把脸,走过来喊两人回家,说明早起早点再继续。
回到家后,王氏早已准备了热水,三个男人均脱了衣服进耳房泡澡。
谢行俭趴在浴桶里,手酸的一点劲都使不上,他一边按摩着小腿肿胀的肌肉,一边暗暗下定决心,明年一定要考上秀才。
只有成了秀才,家里赋税才会得以减免,到时候多买点地,请长工上门,村里的人也不会说闲话。
有了长工帮衬,他家就可以不用再这么辛苦的劳作。
泡了一场热水澡,浑身的疲累和酸痛舒缓不少。
厨房里,女人们已经将晚饭准备妥当,等谢行俭他们在桌上坐定,王氏一手拖着一盘菜,笑着端上桌。
“都累了一天,我特意炒了两盘硬菜,快尝尝!”
谢行俭低头一瞧,见他娘做了一大盘蒜苗炒腊肉。
八月份的腊肉可是好东西、稀罕物,这盘腊肉还是去年冬季他娘腌制熏晒而成,整整腌了半只猪,一百多斤呢。
只再多的腊肉,吃到八月份,也是所剩无几了,如今最后一块腊肉也被端上了桌。
谢行孝搓搓手,险些流口水,撩起筷子夹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
腊肉肉质紧实,风味咸鲜独特,再烩以大葱爆炒,浓郁的葱香味浮游肉里,吃起来香嘴的很。
另一盘是菱秧肉饺,王氏将谢行俭采摘回来的新鲜菱秧洗净切碎剁成泥,白嫩嫩的饺子皮裹着一小撮菱肉猪皮馅,饺子皮擀的薄,里头馅料包的又多,谢行俭生怕他用力过大弄破了皮,到时候汁水一溅,弄脏衣裳可划不来,刚洗的澡呢。
王氏见状,转身去厨房拿了几个汤匙过来,一人给了一个。
“用勺子舀着吃。”
谢长义举着筷子笑说他用不着,王氏嗔怪了他一眼,“锅里正汆着酸萝卜菱秧丸子,丸子我搓的小,我看你到时候用筷子怎么夹。”
谢长义一听,忙笑呵呵的接过勺子。
“往年还没等菱角熟呢,大伙就抢摘精光,哪像今年能轮的到咱们去摘。”
说着,舀起一勺小饺子放碗里,边吃边说,“若不是上半年发地动,这两个月,村子里忙着建屋子啥的,我瞧着不光菱角被摘没了影子,估计眼下这池塘里的鱼恐怕都要摸走。”
“爹,那今年还摸鱼吗?”谢行俭牙齿咬住饺子肉馅,听到有关鱼的字眼,急忙问道。
白天他摘菱角的时候,脚下踩到好几条鲫鱼,只手上全是泥巴,滑的很,不然早逮了回来煲鱼头汤。
“估计今年是不摸鱼了。”谢长义思索后道,“现在都中秋了,我也没听到村里说要抽干湖水,想必是不打算摸鱼了。”
“都忙着打稻谷呢,谁还有心思下水摸鱼。”谢行孝接话,“我今个碰上有根叔家的,听他们说,腰河的鱼还小,卖不上价钱,反正今年是不摸腰河的鱼。”
“家家田里的水都往莲花塘引,现如今塘里水越来越深,我看钓鱼才差不多,摸鱼?啧,反正是不可能有的。”
他哥的一席话听得谢行俭一阵叹息。
县城鱼贵,他好久没吃上鱼了,馋的很啊。
本以为回了老宅,鱼肉是应有尽有,谁能想到今年竟然不准备摸鱼。
越吃不到鱼,他心里越痒,他琢磨着等秋收过去,他弄根鱼钩出去钓鱼去。
王氏似是看出谢行俭的小心思,笑的盛了一碗刚出锅的汆丸子给他。
“馋鱼了吧,你打小就喜欢吃鱼,等着吧,过两天镇子赶集,我去买几条回来,到时候做一顿全鱼宴,管你吃个饱。”
“谢谢娘——”谢行俭双手捧着肉丸碗,抬眼喜滋滋的看王氏,随即低头用勺子舀起碎小的酸萝卜菱秧肉丸,吸溜一口,菱秧的脆嫩混合着酸萝卜的酸爽,辅之猪肉的荤香,简直美翻了天。
两个小侄子砸吧着嘴,仰着小脑袋让王氏帮他们盛了一碗又一碗,直到第三碗下肚,小家伙们还磨着王氏要,王氏吓得摸摸两小孩圆鼓鼓的肚皮,当即唬着脸不再让两人继续胡吃海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