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当然最好。
小爱答应了下来。
三个小时以后，她们在军方医院碰面了。
这是小爱这辈子见到的最邋遢的小晴，她哭花的妆容完全没有来得及补，眼眶通红，头发只是散乱地披着，身上也只穿了最简单的运动裤和T恤，尽管她依然是个漂亮女孩，可丝毫没有平日里那种模特的精致。
一个特别的医生出现在来来往往忙碌的医生和护士里，医生手里拿着报告单，看到小爱和小晴这两个年轻女孩，仿佛沉凝了一瞬，像是很难与她们开口。
他说：“你们是杰少尉的家属对吗？他的情况不是很好，跟我来吧。”
说着，医生匆匆走在前面，小爱和小晴急忙跟了上去。
“病房内必须要保持一定的安静。”等走到特护病房前，医生停了下来，特意对两人叮嘱，“我能理解家属情绪激动，但请务必克制。”
小爱点点头。
但事实上，她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接下来的画面一定惨烈，她几乎不敢看。
医生打开了门。
小爱抓紧了小晴的手，但当她看清病房里的场景，眼泪刹那间就落了下来。
病房里有一个床铺大小的无菌仓，无数的管路连接在一起，红色的血液和白色、蓝色、黄色的各种药物液体不断流动，形成一个封闭的“环”，而所有管路组成的环的中心，只有一颗人头。
是小杰的头。
他的头还剩一小节脖子，脖子以下的部分已经全部没有了。往日英俊干练的容颜，此时苍白异常，他的眼睛半开着，嘴唇发紫。
这种画面对感官的刺激是极其强烈的。
小爱泪流不止，可她又想呕吐，如果不是医生和军官都告诉过她小杰还没有死，小杰现在看上去只像是一具被斩首的尸体。
作为外行人，小爱甚至无法想象小杰这样是怎么活下来的。
小晴的反应更加激烈，她捂着嘴，强忍着干呕，眼泪已经将衬衫领子都打湿了。
小爱搂住小晴，安抚她，同时竭力抑制住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问医生道：“小杰还有救吗？我之前听联络我们的军官的语气，感觉还有周旋的余地，既然叫我们过来与医生商量，应该至少还有选择吧？”
听到小爱的说法，小晴也抬起通红的眼睛，朝医生的方向望去，眼底里全是绝境中的期盼。
医生看到她们两人这样的眼神，对自己接下来的话却感到于心不忍。
医生说：“的确还有选择。”
小爱和小晴的眼睛亮了起来。
医生道：“针对杰少尉这种情况，通常来说，以我们现在的医疗水平，大概有三种后续方案。”
“第一种，如你们所见，用无菌仓和体外循环系统，继续维持杰少尉的大脑活动，不过代价较大，这些医疗设备每日的运行成本非常高昂，另外，杰少尉的生活品质显然会受到很大影响，这很难被称为人的生活。”
“第二种，为他塑造智能机械化义肢，这也是与他情况类似的富人的常规治疗方案。
“现在的机器人水平已经十分发达，完全能够做到覆盖整个躯体的义肢塑造，到时候我们会将他剩余的感应神经与机器连接，并在机器内埋入一个体外循环系统。
“这样，他就能用大脑控制义肢，义肢末端安装的感知器，能够模拟人体的感知能力，义肢的外观也能做得几乎与人体本身一样。能够恢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他甚至还能继续从军，机器身体会给他很好的耐力，还能做到很多兽人的肢体不能做到的事。
“不过，义肢毕竟是义肢，完全和真人一样是不可能的。由于他的身体器官已经全部损失，以后他不能再进食、饮水，包括排泄的过程也会全部省去，体外循环系统只负责维持他的大脑活性。
“他需要每日往体外循环的特殊管道中放入营养液，体外循环系统会将它们转化成大脑需要的激素和葡萄糖，另外，义肢也必须要定期充电、保养……这种形式实际上，已经比较接近半机械人。
“并且，这种治疗方式的金额，也是极其庞大的，为了义肢的后续维护，费用会一直保持在很高昂的水平。”
“第三种……”
说到这里的时候，医生稍微停顿了一下。
“我希望你们理解我的说法，不要认为我很残酷。第三种方法，直白地说，就是安乐死。
“人对世界的认知，其实都是建立在大脑的感知上的。由于患者的大脑还保存完好，我们可以通过刺激他的大脑皮层，可他制造一个身体完好的假象，可以让他的记忆回到他喜欢的任何时间点，甚至包括从出生重新开始。
“我们给他制造一个美丽的幻梦，他会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所有事情都能按照他本人的意愿发展，包括想要的出身、感兴趣的事业、喜欢的女孩、理想的生活状态，他会在梦中度过顺风顺水的一生，老去，然后幸福而圆满地死亡。
“由于感知的时间差，整个过程不超过五个小时，但他会相信自己度过了完整的一生。而头脑刺激的费用虽然不便宜，但在这三种方案中……是最低的。”
医生看向眼眶通红但是不敢出太大声音的小爱和小晴，道：“说实话，医院让我向你们建议的，是第三种。
“杰少尉为联邦的贡献毋庸置疑，他享有联邦的军人医疗保障，军队愿意为他出一笔钱。
“但是杰少尉毕竟只是下级军官，目前正在战争中，军费又吃惊，军队能够为杰少尉负担的费用很有限。如果你们选择另外两种，第一种的话，联邦军队提供的资金只能维持一段时间——大概不超过三年，之后每一天的维系费用都要靠自费；第二种的话，联邦军队能覆盖的资金大概只有30%……我猜测对你们而言，经济压力依然很大。”
小爱的心乱成一团。
她一向很聪明，可是这个时候，却无法做出决定。
这三种方案里，她最想选择的毫无疑问是第二种。这样至少能让小杰活下来，能让他的外表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他还能和她们聊天、一起出门。
但是正如医生所说的，她们出不起钱。
而且，就算以这种形式活下来，小杰自己真的会高兴吗？他会觉得好吗？
第一种仅仅是拖延时间而已，可是如果要选第三种，小爱无论如何也无法做这样的抉择。
小晴哀求地问：“再没有别的方法了吗？还有别的方法救他吗？更好的，对他伤害尽量小的……”
说着说着，小晴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捂着嘴压抑着声音，小声“呜呜”哭了起来。
然而医生停顿了一小会儿，回答道：“……有，但是对你们来说会更困难。”
他打开光屏，点开一份视频演示。
“……这是最新最前沿的技术，但凡出事再早两个礼拜，都不能进行这样的尝试，所以目前还没有列入常规治疗选项当中。
“这项技术能够从杰少尉身上的任何地方进行细胞取样，培养出干细胞，再利用干细胞的分化能力，为他完整地重塑身体。
“他的身体会从断口的位置重新长出来，不是像婴儿那样重新长大，而是像伤口愈合那样生长。这样重塑的身体，不会有排异反应，不会有副作用，杰少尉能够完全回到以前的生活，甚至连伤疤都不会留下，要是他以前有其他病症，都能一起完全治愈。
“不过——”
医生嘴唇碰了一碰，眼神怜悯地看向小晴和小爱。
“这项技术还做不到将成本控制在可行范围以内，仅仅是用于一些比较简单的肢体修复，费用都会是天文数字。尽管技术上可以实现，但是从成本上来说，不可能。”
希望乍现后破灭，会比完全没有希望更让人难以忍受。
医生其实很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因为这么大规模的肢体重塑，临床历史上还从未有过，看小爱和小晴这么年轻的模样，以及明显是试管兽人的名字，也绝对不可能拿得出这样的钱。
小爱和小晴都僵在那里，她们比刚刚更安静了。
很显然，她们两个人心里都喜欢最后一个几乎只能被称为理想化的方案。
可是……
两人的情绪都很凝重。
小爱隔着探视的玻璃，鼓起勇气去看小杰。
小杰躺在无菌仓里，看上去毫无生气，但是据军官所说，即使他这个样子，他依然是有意识的。
关于他们的对话，小杰不知道能不能听见。
就在这个时候，小爱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几下。
由于脖子以下没有东西，气管早已切断，小杰是不可能发出声音来的，但是从他虚弱的唇形，小爱还是看懂了小杰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说了三个字。
他说——
“让我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小杰已经不想继续活下去了。
看到小杰的唇语，小爱一凝, 一时间, 只感到一切跌入谷底。
作为小杰的青梅竹马，小爱连看到小杰的处境都觉得刺目恐怖, 她实在很难设身处地地想象，小杰本人发现自己现在这样一副身体, 会是什么感受。
以朋友、家人的角度来说, 无论如何、无论任何代价, 她都希望要让小杰活下来，哪怕是多一天、多一个小时也好。
可是如果让小杰以现在这样的形式活下来, 那对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太过绝望。
要选的话，只有第四种方案是最好的。
只有第四种方案，能让小杰, 能让他们所有人的生活，回到从前。
可是生命的代价是如此高昂, 这一切都需要钱。
补齐小杰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需要巨额的真金白银。
而只有戴上呼吸机、看着医院发来账单的时候, 才会意识到，原来自由地呼吸就是一件如此奢侈的事。
小爱攥紧了拳头。
不可抑制地，她在脑海中想起了英克。
这一次，不是因为爱他，不是因为对他的思念，不是因为两个灵魂之间深深地彼此吸引。
而是因为他的钱。
这实在是太过龌龊肮脏的念头, 这是小爱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有的念头，这是她一直在努力划清界限的念头。
光是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小爱就厌恶到了唾弃自己的地步，可是它依然如同爬墙虎一般迅速盘踞了她的整个大脑。
——只要向英克求助，所有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英克爱她，而且英克很富有，他不会拒绝她。
从答应与英克交往开始，小爱就在尽一切可能维持她人格的完整和独立，她不想要成为依附在英克身上的漂亮胸针，她不收英克过于昂贵的礼物，不接受英克的资助，也从不向英克要钱。
她和英克之间的差距很大，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依然和英克保持着人格上的平等，她是可以直直站立着平视英克的。
保持自己的经济独立，是小爱的原则和自尊。
但她的头脑很清楚，在生命面前，一切原则和自尊都不值一提。
屈下膝盖，放下尊严，卑劣又自私地利用英克的爱，让他去为自己去救一个其实与他的生活完全无关的人。
小爱的拳头越握越紧，她的掌心很疼。
小爱张开嘴，想要说什么。
而这时，小晴却先一步带着哭腔，哽咽地问道：“医生，小杰能听到我说的话吗？我能和他说几句吗？”
医生看上去十分犹豫。
但最终，他点了点头。
医生摁了几个观察窗上的开关，刷了自己的医生信息卡，打开了与无菌仓之间的通讯。
医生说：“他是听得见的，你想跟他说什么，就讲吧。”
小晴清了清哭得有些哑的样子，红着眼眶走上前，轻声说：“小杰，你之前告诉我说你喜欢我，应该是认真的吧？”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你要是依然喜欢我，还愿意和我交往的话，等你好起来，我们就谈恋爱吧。”
“你别担心，我决定要出演电视剧了，很大的制作，片酬很高，很快就能赚到给你治病的钱。我马上就要成名了，作为一个宇宙明星，这点钱不算什么。”
“……我爱你，你要努力活下来。”
说完，小晴擦了擦眼泪，退下来，让医生关掉了通讯。
小爱愣愣地看着小晴。
病房内，用于检测小杰身体状况的仪器发出滴滴声，上面的数据剧烈起伏，尽管无菌仓内，小杰的脸色无比苍白，没什么表情，可是那些大幅变化的数据，却泄露着他跌宕的心境。
医生关掉了通讯系统，他看着小晴的表情同样震惊，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最终，他像是很艰难地说道：“如果你们选择第二种治疗方式，虽然半机械化以后，义肢也算能够做出模仿的系统，让他具备性.能力，但这样杰少尉是不会具有生育能力的，还有方方面面也会有问题。你的人生也一样很珍贵，千万不要一时冲动，请三思而后行。”
小晴甩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我的现任男朋友是真正的机器人，我不在乎。”
但她紧接着又说：“我们会尽快凑钱的，能不能将第二种和第四种治疗方法的预计费用都发给我们看一下？等我们先凑凑看，再决定用哪一种方法。”
这样一来，第一种和第三种方法就完全被小晴排除了。
对于小晴和小爱的决定，医生看上去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预先算好的费用发到了两人的通讯仪上。
他将四种选择的费用都发了过去。
小晴只看了一眼，眼圈就红得更厉害了。
哪怕预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然是远远超出想象的费用。
但小晴什么都没有再说，只道：“谢谢医生。”
说着，她牵住小爱的手，轻轻地对无菌仓道：“小杰，我们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她们与医生道别，等离开医院，两个人的情绪和眼泪就都绷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