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克一看到小爱出来，眼神就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情感，像是没有温度的凉风忽然化作轻和缠绵的细雨，轻轻地浇灌在泥土里冒出来的幼芽上。
柔软而含蓄，却足以令人动容。
他像是在执行一种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动作，关怀仿佛已经被刻在了灵魂中，他将小爱自然地护在身边，道：“小心点，外面风大，有一点凉。你在我旁边会暖和许多。”
“嗯。”
英克的身躯挡住了小爱的面颊，让其他人看不到小爱的眼神情态。
可是小爱捉住了英克的衣角，从她的肢体语言中，已经能够感觉到小爱的亲近信赖。
小齐望着这一幕发愣。
小爱性格内向，虽然和同事们相处得都不错，但很少有异性能够走进她的内心，在小齐所见的范围内，她从来不会和任何男孩走得这么近。
他感到相当恐惧。
哪怕英克其实是机器人。
不，倒不如说，正因为他是机器人，所以才更令人害怕。
小齐攥紧了拳头。
而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看到英克仿佛在护着小爱时回头了一下，并且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小齐一惊。
同为男性的直觉，他好像能够感觉到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但英克的目光并不明显，而且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好像一切都是巧合一般。
小齐的惊惧戒备之心却已经达到了顶峰，他后背发麻，暗暗下定了决心。
……
当天晚上，小爱在房间里准备睡觉的时候，收到了小齐发来的消息。
小齐：【小爱，你明天能出来一下吗？我想要和你见个面，就我们两个人，我有话想和你说。】
小爱一愣。
从最近的种种迹象中，她隐约能察觉到小齐对她有好感，但老实说，小爱并不讨厌小齐，可对他也没有超出同事和朋友以外的想法。
现在小齐要单独约她出去，有什么目的几乎不言而喻。
让对方怀着期望不断做无用功的努力，是不太好的。
小爱抖了抖耳朵，稍微考虑了一下，就斟酌词句开始考虑怎么拒绝。
然而还不等她回复，下一条消息就接踵而至——
小齐：【你先不要急着拒绝我。】
小齐：【你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一点我的感情，但我保证这次邀请你，仅仅是作为普通朋友。】
小齐：【我想对你说的话，不是关于我自己，而是关于英克。】
看到小齐消息上的“英克”两个字，让小爱相当意外。
知道英克是她的男朋友型机器人的人很少，除了小晴，大概就是小齐。
很少有人会说要跟她谈论英克有关的事，特别是小齐的语调如此郑重。
小爱于是删掉了已经打上去的拒绝的话，转而问道：【你想说什么呀？】
小齐：【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们还是见面谈吧。】
小爱：【什么时间？哪里？】
小齐：【我明天全天休息，可以由你决定。】
小爱：【那黄昏的时候吧，我有空。兽教园附近的咖啡馆怎么样？】
小齐：【好。】
敲定了下来。
次日，小爱在约定好的时间，踏进了那家咖啡馆中。
小齐已经早早坐在座位上等待她了，神态紧绷而焦虑。
小爱坐到他对面，两个人各点了一杯咖啡。
不等小爱询问，小齐已经主动开门见山地说：“小爱，你喜欢上英克了吧？”
小爱万万没有料到小齐一开口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吓得她手上的咖啡杯子一晃，咖啡险些都撒出去。
然而小齐紧随着就说了下去。
他深深拧着眉头，白净的脸颊神情凝重，他从随身背来的书包里取出通讯仪，在光屏上滴滴摁了几下，就将什么东西发给了小爱。
然后，他郑重地提醒道：“小爱，机器人毕竟是机器人，是不能动情的，而兽人对恋人型机器人动了真心，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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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小齐的眼神炙热而坚定, 他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小爱从摇摇欲坠的边缘拉回来，阻止她坠入深渊当中。
小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他轻轻颤了一下，然后说：“正如你猜到的, 我的确对你有超出朋友之情的好感……其实我以前就有想要邀请你出来玩的意思了, 但是一直不好意思说。”
他和小爱一样有将狐狸耳朵放出来的习惯，谈到这里的时候, 他的面颊微红, 白耳朵抖了抖, 飞机耳式地耷拉下来。
但他继而笃定道：“但我像你承诺，我绝不是因为私人感情、嫉妒或者想要拆散你们, 才专门将你叫出来说这些话的。”
小齐的话, 显然惊到了小爱, 让她先是错愕，然后慌乱起来。
小爱试图辩解道：“那个, 我不……”
小爱手足无措，因为太过惊惶，变得语无伦次, 反而完全说不清楚。
小齐的话太突然了，而且信息量巨大，小爱一时都不知该从哪里反应才好。
小齐一上来就用颇为肯定的语气说她喜欢上英克了。
她喜欢上英克了吗？
她看起来像是喜欢上英克了吗？
在其他人看来，她和英克是这样的关系吗？
小爱自己还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一下子被外人点出，反而令她顿时懵了, 这样的对话，让小爱的耳尖失控地冒出粉红尖来。
还有，她的确有感觉到小齐对她的态度有所不同，但没有料到小齐会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捅破窗户纸，将那种两个人即使心照不宣、正常来说也会选择不言不语默默淡在心里的感情骤然摊放在阳光下。
小齐这样说话，几乎就已经相当于表白了。
小齐忽然对小爱说了这样坦白的话，自己也相当不好意思，他的白耳朵始终耷拉着，但是他定了定神，还是坚定地继续说道：“我不太清楚你当初为什么会买男朋友型机器人，可是我担心你会像很多人那样失去理智地沉浸其中，所以才将你叫出来，希望做一些我能做的事。”
小爱手忙脚乱地红着脸试图解释：“那个，我和英克，不算是……”
然而小齐忽略了她这番解释，只继续说：“你可以先看看我发到你随身通讯里的资料。”
小爱一愣，将随身通讯拿出来，打开光屏，接收了小齐发给她的东西。
只见小齐发过来的，是一些男朋友型机器人的资料，还有大量兽人和机器人之间爱情悲剧的新闻。
新闻的标题看起来都触目惊心——
男朋友型机器人意外故障，维修后恢复初始化的状态，丧失全部历史记录，使用者无法接受跳海自尽！
男子意外获赠女朋友型机器人，三个月后移情别恋爱上机器人，执迷不悟，与未婚妻分手。
恋人型机器人再度升级，真假难辨！路人偶遇理想对象，一见钟情，追求两个月后却发现对方是其他人的恋人型机器人。
富翁恋上女朋友型机器人，为其一掷千金、荒废事业，最终破产。
到底是爱情还是程序？女子纠结男朋友型机器人是否真的爱自己，患上精神病。
小爱看得发怔。
她一直知道恋人型机器人在社会上的争议不小，远远胜过其他的功能型机器人，可是当这么多新闻报道被列在一起，依然看得人后背发毛。
小爱心灵一震，受到的冲击不言而喻，她沉默下来。
小齐道：“就算做得再怎么像兽人，机器终究是机器，他们始终有着程序的不稳定。无论他们表现得多么完美温情，他们依然不会有真正的感情，他们做出的一切反应都是基于预先设定的理性逻辑，这也意味着，不管在他们身上付出多少感情，也永远不会得到真情实感的回应，永远都是无望的单恋，是一场空虚的幻梦。”
小齐稍作停顿，挺直了胸膛。
“我的确私心希望你能喜欢我，可是请相信我不是为了个人私欲去诋毁英克。很多人选择恋人型机器人，并不是因为现实里找不到恋人，而是害怕现实中的磨难、害怕被拒绝，才会选择一定不会拒绝的机器人。
“但逃避绝不是好事。
“我不希望你会步入很多人越陷越深的后尘，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和你说这些。
“比起营造出来的美梦，我认为现实更为重要。
“抱歉……打扰你了。”
小齐的耳朵动了动，窘迫地低下头。
小爱听得愣愣的。
她想到英克。
英克那么温柔体贴，他总是充满耐心、全心全意地待她。
他根本看出来是机器人，如果不是小齐发过来的这些铁板铮铮的新闻，小爱根本想不到，像那么完美的男朋友型机器人，居然也会有他们危险的一面。
她其实也是一个现实的人，不太相信虚构的美梦，倒不是不相信奇迹，只是不认为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如果换作是平时，她肯定会和小齐很聊得来。
小爱稍作思索，就坐得笔直，认真对小齐道：“我很感激你担心我，专门为我收集资料，还对我说这些。”
小齐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但是——”
小爱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我不认为机器人像你说的那样无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小爱的脑海里想到的倒不是英克，而是F037和M039。
F037和M039就像真正的父母一样，将她从幼小抚养到成人。
在小爱的记忆里，他们将所有的心都无私地给了她，他们陪伴她走在上下学的路上，他们努力省下钱给她买她多看了几眼的漂亮围巾、带她想去她想玩的地方，明明自己的零件也已经破损、已经需要维修，他们却会选择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优先给她买她喜欢的鱼和甜点。
在小爱的印象里，他们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单单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事。
现在F037濒临完全报废，M039也日渐迟钝生锈，小爱却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人。
F037和M039没有从她身上索取过任何东西，小爱却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全部的爱护。
执拗地不肯放弃已经几乎报废的父母型机器人、情愿拼命工作花掉的所有积蓄去维修一台老旧的机器人，在很多自然兽人眼中，也是难以理解的、失去理智的事情。
如果这样是偏执，这样是不愿面对现实的话，小爱情愿这样做。
小爱微微脸红，但还是笔直地望着小齐，好像有点不确定，但依然怀抱着期望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只是我的一种想法。”
小爱说：“人的头脑之所以有思想、有情感，是因为有着精密而发达的大脑，在不断处理我们获取的信息，并且做出判断，并且形成各种各样的反应。
“那么如果……机器人的程序能够精密到和大脑完全一样的程度，就像是一种机械化的人脑的话，他们是不是实际上就已经可以算是在思考，实际上就已经拥有了真正的感情？那样的话，机器人是不是就可以算作是另外一种的真人？”
小齐滞住。
小爱脸红道：“当然，我是乱猜的，不能说这样一定说得通，我大学读的是文学系，高中就在为备考做准备了，理工科的内容只学了基础，并不算很精通。”
话虽如此，但小齐其实也是偏文科的，并不熟悉人工智能方面的内容，所以没有办法对小爱的想法提出更专业化的判断。
小爱说：“当然，现在的机器人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也说不上来，他们是不是已经可以算是拥有感情，我并不太确定。或许他们真正变得像兽人一样，还要再到一百年后，或者三百年、五百年后。
“但是，你不要只想恋人型机器人。小齐，你也是试管兽人，应该能够明白吧？我们的父母，哪怕他们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固定程序，对我们来说，这份感情也是其他人无法取代的。”
小齐本来是想来说服小爱的，却没想到和小爱聊了一番，反而有些被对方说服，不禁开始思索起来。
这时，小爱又道：“还有，你之前说的关于你个人感情的事……”
小爱站了起来，对小齐郑重地鞠躬道歉。
她说：“我很感谢你的错爱，有点受宠若惊。你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作为前辈，我很尊敬你，但是我对你的确没有那种特别的私人感情，所以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好感……非常抱歉。”
小齐安静了几秒钟。
其实这两天看到小爱的表情后，这已经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只是他自己内心不愿意接受放在眼前的答案而已。
小齐扯着嘴角笑了笑，难看地挠了挠头，无奈道：“这也没有办法，该说抱歉的是我……让你为难了。没关系的，我说出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将选择权交到你手上的准备。”
话完，小齐想起小爱那一番关于机器人的想法，有些意外道：“说起来，你其实……比我想象中性格更加自由浪漫啊。”
“诶？”
小爱杏眸微怔。
小齐笑道：“机器人只要程序足够精密复杂，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兽人……不觉得这种想法，很像是故事或者童话吗？像是小时候看到的那种，所有角色都是五颜六色的鱼类的儿童动画或者绘本故事。”
小齐浅笑。
小爱身上有淡淡的书卷气，她读书的时候专注严肃，其实有时候给人的感觉有些古板，像是什么事情都会从实际出发考虑、避开风险的人。
没想到她的内心深处，也会有这样幻想式天马行空的想法。
这是本来就在她心底的念头吗？还是曾经什么时候，有人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
他轻轻说：“不过你说得对，我也是试管兽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也相信我的爸爸妈妈，一定是真心爱我的，我愿意为他们付出全部。”
小齐善意地对小爱笑道：“你放心吧，等到兽教园以后，我会当作今天的事情全部没有发生过的。你不用担心和我在一起工作会尴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