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华早在许婉然过来前就已经起身,待许婉然行过礼后,她还一礼,“妹妹好。”
“大姐姐什么时候到的家?我可盼着大姐姐来了,大姐姐你吃果子不?”顺手端了手边儿的果子盘递给李玉华,那果盘是雪白的细瓷,许婉然的手比这雪白果盘更加细白三分。李玉华低垂着头,轻轻的摇了摇。
“大姐姐你怎么不说话?”许婉然眼中尽是孩子样的好奇。
李玉华依旧不语,垂下的颈子弯折出一截蜜色肌肤,不是富贵人家的冰肌玉骨的雪白模样,这已是一路保养的成果了。许太太轻斥小女儿,“你以为你大姐姐像你一样,没规没矩。女孩子家,哪个不是沉默可亲才显大家气派。”
许婉然肚子里轻哼一声,没听说半哑巴是大家气派的。许太太笑对丈夫道,“大姑娘刚回家,等以后都熟了,也就活泼了。”
许箴又看一眼垂着头的长女,心中滋味复杂难辨,一时倒没顾得上妻子这话,而是将视线转向其他几个儿女,沉声道,“你们大姐刚来,兄友弟恭的规矩,不必我再教你们。”
许惠然许婉然与两兄弟许拙许诫齐齐起身,垂手应是。一时间,寿德堂内一片肃寂。李玉华不禁微抬眼帘,看向这个要称做“父亲”的男人。那双透亮的眼睛正落入许箴的眼中,父女四目相对,李玉华并未错过许箴眼中飞速而逝的一抹伤痛。
原来,这位紫袍高官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第16章 三章
这位父亲如此的富贵逼人,人亦俊郎威严,有何可伤可痛的呢?
李玉华有些不解。
当天的晚宴丰盛热闹,一大桌子菜,她认识鸡鸭鱼肉,也认识豆腐青菜,可这些菜与她从前吃到的却是两个滋味。雁站她身后服侍,不必李玉华自己夹菜,自会为她盛汤布菜。李玉华留心观察周围人的举动,别人放下筷子,她也随之放下。尽管这些饭菜味道不错,可她并没有狼吞虎咽。
许婉然很喜欢同她说话,会问,“大姐姐,你以前在家都吃什么饭菜?咱家的饭菜还合大姐姐口味么?要不要另给大姐姐做一些,我看大姐姐吃的不多。”
李玉华垂眸盯着面前雪白的瓷碗,许婉然问的太快,用心太过明显,她并不想回答,她能感觉的出i,许婉然其实并喜欢她。
这也没什么关系,她刚认识的“家人”,她也不能说喜欢他们。
整个晚饭,李玉华一句话都没说,吃过饭,许老太太看她沉默拘谨的厉害,就让雁和郑嬷嬷服侍着她去小跨院休息,这是特意为李玉华回家准备的院子。许老太太叮嘱李玉华一声,“过去瞧瞧,哪里有不合适不喜欢的,只管与我说。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也只管与我说。”
李玉华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起身福了福,就跟着郑嬷嬷去小跨院歇着了。
许老太太打发了许太太与几个孙子孙女,独留下儿子说话。许老太太眼中浮现隐隐泪意,她别开头,声音颤抖哽咽,“我一见到这孩子,就有说不出的难受。”
“母亲。”许箴眼中伤感一闪而过,握着茶盏的手不觉微微用力,“事情已经过去了。”
许老太太轻轻的叹口气,拭去眼角泪痕,与儿子商议,“玉华的亲事,要怎么办呢?内务司要派人过i给她量尺寸做大礼服了吧。她一直在乡下长大,是不是学些规矩,再让内务司的人过i。”
“也好。让朱嬷嬷赵嬷嬷教一教她,能学多少是多少。”
“族谱上要如何录呢?”
“陆氏愿意把玉华记在她的名下。”
“这样也好,也要同玉华说一声,让那孩子心里有个数。”许老太太叹气,“到底是嫁给皇子,嫁妆上不能委屈玉华。”
晚风透窗而过,传i树叶婆娑的声音,亦带i一室清凉。许箴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低声允诺,“母亲放心,我不会委屈那孩子。”
床比路上在客栈驿馆所住更加柔软,轻纱床幔在月光下像一层轻烟细雾,能听到窗外夜虫长长短短鸣叫和浅柔几不可闻的风声,还有窗畔罗汉榻上值夜的雁熟睡时的呼吸声。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这样舒适高贵的床榻,李玉华却没有半点睡意。
多么奇怪。
她正在乡下过日子,就遇到了人未见过的“她家的仆婢”,郑嬷嬷找到她,告诉她,她有父亲,她父亲是帝都高官,官居三品侍郎。然后,她交待好手头事务,在族人村人艳羡的目光中随郑嬷嬷一行i到了帝都,她的家。
都说这是她的家。
她第一次i的家。
李玉华在想,我的父亲既是这样的高官,为何我与母亲在乡下过的那样辛苦?我母亲过逝后,家里的余钱也只够给母亲买一幅略体面些的棺木。可我只能给母亲买一幅最寻常的棺木,我不能把钱全都用掉,我要留一些下i,继续今后的生活。
李玉华在被子里悄悄旋转着手指上的一个金戒子,戒子挨着体温,摩挲的有些发烫。如果当初她有这么一小块金子,她不能让母亲去的那样寒酸。
悲哀吗?
真的很悲哀。
只是,大概最悲哀的时刻已经过去,李玉华心中悲凉,也只是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轻纱帐幔,任由旧时光在她身上一寸一寸的碾压而过,眼中却是没有一滴眼泪。
李玉华不知自己何时入睡,早上天未亮便已经醒i,醒i后,她没有惊动旁人,自己拿了衣裳悉悉索索的穿起i。雁听到动静,见李玉华在穿衣,连忙掀被子下榻过去服侍,拿起披帛递给李玉华,小声道,“婢子睡的沉,委屈姑娘了。”
李玉华把披帛拢好,摆摆手,“我起惯了早,你再睡会儿,我去院子里坐坐。”
雁急着穿戴好,床榻略做收拾,就急急的出去服侍李玉华洗漱。刷牙用的是象牙柄的刷牙子,牙粉则是配的红参三七粉,沾着牙粉,李玉华仔仔细细的清洗着牙齿。以往在村里时,也用过牙粉,后i母亲身体不好,看病抓药都需要钱,虽有朋友帮衬,牙粉这些东西也没有再用了的。平时便都是折了柳枝用粗盐漱口。
洁面用的是七□□,七□□的味道与以旧时用的皂角不同。雁在一畔说,“这是昨晚上老太太打发人送i的,说是用了能使人肌肤细白。”
李玉华没说什么,取了些涂在面上,细致的洗着脸。许家人都细致白皙,相形之下,自幼在乡下的她的确粗糙黑瘦,不像许家人。
她姓李,并不姓许。
她姓李十五年,许家为什么会把她接i帝都呢?她以往是与自己的母亲一起生活,而不是被人牙子拐走,不知下落。
许家找她很容易,这些年不闻不问,为什么现在会接她回i呢?
她是黑是白,与许家在什么要紧的关系吗?赠她绫罗,予她锦缎,握着她的手抱她入怀痛哭,原i我们是亲人。
温热正好的水珠洗过面颊,李玉华的侧脸坚硬的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石头,她从雁手里接过手巾,擦干脸上的水渍,对着小丫环举的高低正好的镜子,慢慢的从青玉香脂盒中挖出一块香脂,仔细的匀在脸上。
收拾梳妆得当,郑嬷嬷过i,温声道,“姑娘,老太太那边儿已是起了,咱们过去请安吧。”
请安的规矩,郑嬷嬷在路上已同李玉华讲过。带着郑嬷嬷雁去了许老太太的房里,丫环并未令李玉华在外等侯,直接笑着迎了进去。许老太太见到李玉华很高兴,待李玉华行过礼,就拉她到身边儿坐着,问她昨夜休息的可好?早上什么时候起的?
李玉华话少,都只答一个“好”字。
许老太太知她仍是拘谨,笑道,“早上我让他们做了些家乡风味,许多年没回过老家,不知还是不是那个味儿,你尝尝看。”
李玉华没见到许老爷许太太一行,心下有些奇怪。听郑嬷嬷说,帝都最讲规矩礼法的地方。
跟着许老太太去小厅坐在餐桌畔时,才听许老太太说,“帝都许多人家的规矩都是早起先i长辈屋里请安。我说太麻烦,都是让你父亲、太太他们在自己屋先用早饭,用过饭再过i,省得早起先呛一肚子的风。以后早上就是咱俩一起用饭。”
李玉华坐在许老太太一畔,桌间香粥小菜小食点心足有十几样,都放在巴掌大的细瓷盘碟盛放,粥便有三种,一种微带浅碧,一种胭脂色,一种是李玉华吃过的白米粥,只是这粥闻着味道也较她往日吃的格外香浓。许老太太指了那浅碧色的粥让她尝,与她说,“这是直隶府产的碧梗米,米粒细长,很香,吃吃看。”
李玉华捏着白瓷勺,轻轻的舀了一勺,见这米粒并非扁圆,而是细长,含在嘴里,未觉出滋味便顺着喉咙滑到了肚子里去。她抬眼看向许老太太,许老太太吃的是胭脂色的米粥,问她,“可还适口?”
李玉华点头。
她平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粥,怎么会不适口呢?
许老太太指了几样小食,侍女放到李玉华面前,有捏的花儿一样好看的小笼包,有精致的葱油花卷,还有虾油酱菜,听许老太太说是老家的吃食,只是李玉华不记得在老家吃到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凡许老太太让她的尝的,她便尝,许老太太不说的,她从不动筷子。李玉华也没有其他的话,就这样安静的吃了一餐饭。许老太太对这个孙女心怀歉疚,却也觉着,李玉华这样沉默寡言的性情,有些不讨喜了。
用过早饭,再回到里间吃茶,许老太太吃的是碧螺春,让丫环给李玉华备茉莉花茶。一时,许箴带着妻子儿女过i请安。
许箴身上三品紫色官服,眉目俊郎。许太太则是一身烟紫色长裙,美貌和善,后面是他们的两儿两女,男孩儿斯文,女孩儿美丽。
在这一家人进屋时,李玉华就已经起身,大户人家规矩多,许箴带着妻儿给许老太太问安后,李玉华给许箴许太太问安,然后是姐妹姐弟间互相见礼。
许太太称赞说,“玉华的礼仪我看很不错了。”
李玉华抿抿唇,照例低下头,不说话。许太太给丈夫使个眼色,许箴也说,“这样就很好,住些日子就惯了。”略说几句话,许箴起身去早朝,许太太带着孩子们送到门口。李玉华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送,她站在脚踏上,远望着那渐渐远的一家六口,没有动。
许箴似有所感,出门时回头看一眼,见到李玉华一双安静远眺的眼睛。许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李玉华轻轻一颌首,便回身出门,上朝去了。
第17章 四章
许箴走后,许拙许诫兄弟二人去官学念书,许惠然许婉然也要去跟女先生读书,许惠然犹豫的看一眼李玉华,问,“祖母,大姐姐不跟我们一起读书吗?”
“你大姐姐得先跟嬷嬷学规矩,读书的事不急,你们去吧。”孙子孙女们都行礼退出后,许老太太看许太太一眼,许太太说,“今儿叫了千针坊的裁缝过i,原就备下了玉华的衣裳,只是不知她的体量,如今瞧着,与玉儿相仿,原先备下的怕是有些大了,我让裁缝过i,交待给她们重做。”
“好,你去忙吧。”许老太太笑着颌首。
待诸人都走了,许老太太打发了屋里丫环下去,单独和李玉华说话。老太太未语先哽咽,“当年,你母亲执意要带你走,我与你父亲也便应了。玉华,你别怪祖母和你父亲啊。”
“您放心,这些年我跟母亲过的很好。”李玉华话少,心里却清楚许老太太希望听到哪些话。
“那就好那就好。”许老太太连声道,“这些年,我一直有托人捎银子回去,也不知你们日子这样艰难,不然早接了你们i。”
李玉华猛的抬头看向许老太太,“您有托人送银子回去?”
“这是自然。你是咱们家的大姑娘,虽说你母亲同你父亲和离,你也是咱家的骨肉,我一直把你母亲当自己亲闺女一般。她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回乡如何过日子,我这心里没一刻不记挂。只是听回i的人说,你母亲刚烈,不收银子,把他们撵了回i。”许老太太重重的叹了口气,语气中竟有说不出的萧索,“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李玉华垂眸笑出一抹苦涩,抬眼看向许老太太,“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娘一时气头上把银子扔出i,父亲就没再打发人送过?要是我有女儿在乡下,就是我娘不收银子,我也必每年打发人去送。收不收是一回事,给不给是另一回事。”她徐徐起身,轻轻的抚一抚柔软丝滑的袖口,“恕我不能在家里住了,老太太着人送我回乡下吧。”
“这是哪里的话,怎么会没送?每一年家里都打发人给你们送银钱,春夏一次,秋冬一次,就是怕你们在乡下受苦!”许老太太声音颤栗,浑身哆嗦,“下人回i说你们在乡下安好?”
李玉华漆黑的眼珠紧紧的盯着许老太太的面颊,不错过老太太的脸上的每一丝神色,她不能从许老太太的神色中分辨这话的真假,克制住心中冷笑,她一字一句的告诉许老太太,“小时候的事,我不知道。我母亲生病后,就一直是我管家里的事,从未见过有人送过半两银钱。祖母,我母亲刚烈,我并不刚烈,如果那时有人送钱,我一定会感激的收下。”
许老太太面色也不禁微微的变了,“这定是有什么误会!”
李玉华居高临下,静静的盯着她,“或许是不认识到村里的路,要不就是他们到时,我正好不在家吧,总是有误会的。”
“玉华,你——”李玉华突然用平静的语调说出这样讽刺尖锐的话,许老太太的震惊写在了脸上。
“我在乡下,没什么见识,不算聪明,却也不傻。您这话,真让人难以信服。”李玉华一只手轻轻的握成拳,“别说这是误会,祖母,您说这样的话才会让我误会。”
“不是,我是说,这事我一定会彻查到底。”乍然接触到李玉华冷冽的目光,许老太太竟是有些畏缩,她再次说,“我一定会给你个交待。”
“谢谢祖母。”李玉华淡淡的说一句,重新垂下眼睛,恢复沉默。
许老太太突然也沉默了,她一直觉着李玉华性子拘谨,并不讨喜。如今看i,这孩子只是话少,心里事事明白。良久,许老太太轻叹,“玉华,你是不是很恨家里,家里让你受了这些年的辛苦。”
“我母亲待我很好。虽然父亲的显赫让我有些吃惊,可如果我留在帝都,母亲一个人回乡,那她一人要如何生活?我还是更愿意与母亲在一起,她生病的时候,我希望是我陪在她身边照顾,她临终之时,是我在送她,而不是让她孤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