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哼,提袍登上了台阶。殿前站班的人见他来了纷纷施礼,他昂首迈进门槛,太后人在东暖阁,他人还未至,脸上便先挂起了笑。
“臣请太后安。”宫女打起帘子,他进门向南炕上的人作了一揖,“太后今儿好兴致,臣才刚来时看见院儿里的雪人,堆得倒有几分俏皮。”
太后正盘弄她的大白猫,那只套着赤金镶宝龙凤镯的手,作养得精瓷水葱样,一下下慢慢捋着猫背,听了他的话抬眼一瞥,凉笑道:“是下头小子们闲得无聊,堆着玩儿的。先头一阵风,把脑袋吹掉了,我就叫人拿顶乌纱帽给它戴上,要是它能消受,兴许脑袋就保住了;倘或压不住,可见是命贱福薄,没那造化。”
梁遇听得出她话里有话,江太后一向是这么格涩的性子,要是她哪天能好好说话,那定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姑且忍她,毕竟皇帝未亲政,场面上还需这位太后撑一撑,就算听出夹枪带棒的味道来,也可一笑置之。
“这是太后娘娘慈悲,原本太阳一出就归于天地的东西,不值得娘娘费这么大的力气。昨儿雪下得太大,今早各宫都指派小伙者清扫呢,想是娘娘跟前的人办事不力,竟在慈宁宫逗闷子抖机灵,全是臣监管不力,臣回头一定好好教训。”
他倒是会攀咬,太后被他将了一军,脸上顿时悻悻然,寒声道不忙,“今儿劳动厂臣大驾,不是为了这个雪人儿,我是听说先前朝会上皇帝颁旨,准你往后上朝议政了?这么大的好事儿,还没给厂臣道喜呢。”
梁遇忙道不敢,“这是太后娘娘和皇上的恩典,臣无德无能,全凭主子们栽培。其实这事臣辞过一回,但皇上有皇上的思虑,每回外埠题本呈交总要先入誊本处,再至内阁司礼监,着实麻烦,越性儿臣在,好省了两道手脚。”
太后撇唇一笑,“也就是外埠题本再也不必各路衙门复核,全由你司礼监一家儿说了算?皇帝啊,如今是愈发出息了,不像先帝爷,一道政令颁布之前,愁得几宿睡不好觉,必要权衡再三才敢实行,唯恐对不起祖宗基业。皇帝是少年天子,办事手段雷厉风行,俨然要盖过先帝爷去了,好好好……”她边说,边又刹住了笑,目光灼灼盯着梁遇道,“皇帝既然重用厂臣,厂臣可要实心报效主子才好。打先头高宗皇帝起,内阁和司礼监便互为表里,从没听说过司礼监压内阁一头的。不说远的,就说你干爹汪轸在时,两个衙门也相安无事,怎么汪轸一下台就换了天了?你东厂接连扣押了两位内阁大学士,弄得人家夫人上我跟前哭来,厂臣如此霸道,怕是不妥吧?”
梁遇心里有数,这两天司礼监动作不断,必会惊动她。她和内阁的渊源,远比和司礼监深得多,当初选立楚王为太子,算是彼此唯一一次达成共识。后来嗣皇帝继位,江太后一直不满,也许要问她的心,怕是很后悔作了这样的决定。可又有什么办法,如今木已成舟了,只要皇帝行端坐正,只要司礼监一力拥戴皇帝,那么谁也不能奈皇帝何。
然而这位享了大半辈子福的太后不痛快了,要发一发脾气,这个论谁也阻止不了。梁遇被她当面质问,也并不恼火,他还是一向从容的做派,拱了拱手道:“娘娘息怒,容臣回禀。东厂拿人,从来是依着大邺律例行事,上月有人偷偷往题本里夹带密折,参奏内阁大学士夏连秋写反诗,皇上得知后震怒,命东厂彻查,这才有了羁押夏连秋一说。后据夏连秋狱中交代,他这两句诗是为宋惊唐的《大悲歌》作跋,既然又牵扯上了宋大人,少不得要请宋大人过堂应个审。”
也算说得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可惜太后并不信他的话,扬手将猫从膝上赶了下去,哼道:“你是打量我不知道你们东缉事厂的好手段,再清白的人进了你们衙门,也能抹他一身老河泥,你们厂卫过了手的,还有干净人儿?眼下两位大人算是折了,要翻案也不能够,你们东厂办过的案子,朝野上下没人敢接,这是你们的本事。不过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夏连秋下狱是因他弹劾了司礼监,宋惊唐连坐,是因他往我慈宁宫递了画像,是也不是?”说罢也不等他回话,叹着气道,“皇帝到了大婚的年纪了,俗话说成家立业么,先成了家,才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他虽不是我亲生的,我也如亲生的一样疼他,可依着眼下形势看,倒像皇帝不大愿意我过问选后的事儿啊。这却奇了,天下婚嫁皆从父母之命,皇帝就算大到天上去,也不能越过这个次序,厂臣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梁遇是滴水不漏的性子,不因太后拿话盖过去就翻篇。他掖着手,微俯了俯身道:“娘娘想是误会了,东厂捉拿宋惊唐是依着人犯供词,和画像不画像的全无关系。臣掌管司礼监,阖宫上下但凡有一桩事是臣不知道的,那臣便失职,该自请责罚。内阁往慈宁宫送画像,这原本没什么,太后为皇上挑选皇后人选也是应当应分的,臣只有听太后的令儿办事,哪有从中作梗的道理!”
江太后这么听下来倒也算称意,不管他是不是心口合一,横竖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得很,厂臣只要忠心社稷,那我就放心了。”她一面说,一面朝边上女官递了个眼色,很快一卷画像送到了梁遇面前,“这是户部尚书孙知同家的小姐,人品才学俱是一等一的好,依我看,很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皇帝年轻,只怕看人不准,因此我今儿只召了厂臣来,你是皇帝大伴,自小伴着他长大的,他也愿意听你的。你瞧瞧,这姑娘可好不好?”
好不好的,但凡是江太后认准的,哪里容人有不好一说!
梁遇展开画卷看了一眼,其实凭画儿能看出什么来,就是月徊上了画像,也是个温柔娴静的可人儿。要紧一宗不是姑娘长得如何,是姑娘的出身,是她身后的背景家世。
户部尚书孙知同的夫人,是江太后两姨表妹,那孙家小姐就是太后娘家外甥女。后宫里头原就是如此,一个拉扯一个,恨不得代代皇后都是自家人。江太后打的什么主意,他哪能不知道,因重新慢条斯理把画卷了起来,笑道:“太后娘娘的眼光最是独到,臣瞧着也甚好。”
江太后欢喜了,“既这么,叫皇帝也瞧瞧?”
这是客套话,在皇帝还未亲政前,婚事哪里由得自己决定。不过是太后告知一声,皇帝“谨遵母后懿旨”,就成了。
梁遇善于揣摩人的脾气,他能走到今儿,自然不是横冲直撞挣来的。太后有时候也蛮喜欢他的晓人意儿,譬如早前斗胆来游说,字字句句都图双赢,要是单听他嘴上言语,实在巧舌如簧,且令人信服。
这回也不例外,他一下子说中了皇太后的心思,“万岁爷年轻,诚如太后所言,只怕看人不准,到底还需母后多操心。臣平常和朝中官员也小有来往,孙大人为人审慎,家教必也严厉,姑娘搁到哪儿都是百里挑一的,难怪太后喜欢。依臣的浅见,既是太后看准的,就此定下也不为过,皇上岂有不遵老例儿的道理?”
他这一番话说得江太后受用,她也早知道最后必会依着她的意思行事,但梁遇这回这么爽快,反倒让她心生怀疑。她侧目看着他,那人惯是一张恭顺的脸,越是这样忍辱负重的人,就越是能办大事。她笑了笑,“厂臣果真和我想的一样?别不是缓兵之计,回头又让皇帝闹出什么事来吧。”
梁遇忙说不敢,“万岁爷素来孝顺,咱们大邺历代帝王也以仁孝治天下,不能到万岁爷这里就改了家风。早前主子也同臣提起立后的事儿,臣听主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要请太后做主。”言罢谨慎地微微一笑,“说句僭越的话,先立后再亲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万岁爷也知道其中利害。臣是打小伺候万岁爷的,一心为着万岁爷着想,就算主子有些个旁的想头儿,臣也自会劝谏,请太后娘娘放心。”
江太后起先身子绷得直直的,到这会儿才松泛下来,懒懒靠向锁子锦靠背,“那成,皇帝大婚的事儿是司礼监掌管的,你这头先预备着,待我和首辅合议后命内阁草拟,到时候由你和张恒一块儿上孙家宣召,到底立后是大事,这么着也显得庄重。”
江太后是两手准备,就算梁遇这儿说妥了,她也断乎不会放心,只有让内阁同办此事,才能保证完全按着她的主张实行。她好强了一辈子,皇帝虽是捡来的便宜儿子,母后的权利她得行使。眼下事儿办成了,她很高兴,一高兴,扭头吩咐外面宫人:“叫他们把雪人的脑袋装结实喽,再给它加圈儿围脖。”
梁遇暗哂,复拱手行礼,却行退出了暖阁。
慈宁宫外,杨愚鲁见他出来忙迎上前,细声问:“老祖宗,是为着画像的事儿么?”
梁遇边走边道:“画像只是引子,后边还有立后的事儿呢。”说着脚踪慢下来,偏头吩咐,“今儿慈宁宫要召见内阁,只管放人进去,过了今儿,就断了内阁直面太后的路。”
杨愚鲁忙应个是,龇牙笑道:“是时候该立规矩啦,一帮爷们儿在慈宁宫直进直出,总不是个事儿。太后寡妇失业的,也要顾一顾名声才好。”
梁遇听得发笑,掖着鼻子瞥他一眼,骂了声“猴儿息子”。
第19章
隆宗门上有小太监疾步过来,到了跟前呵腰回话:“老祖宗,万岁爷传呢,请老祖宗过乾清宫一趟。”
梁遇也正要面见皇帝,交代了杨愚鲁几句,便踅身往内右门去了。
今儿朝上种种,总体来说尚算满意,平时中庸的皇帝发了话。也有一言九鼎的气势。原本内官参政,一向是暗里实行,那些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们,从来不觉得胯/下二两肉能和十几年寒窗苦读相提并论,司礼监纵然手握大权,在他们眼里奴几还是奴几。可是打今儿起不一样了,照着俗语来说,就是变了天了。这宫里上下,朝野内外,还有哪一处是司礼监够不着的?细想想,怕是没有了吧!
总算不枉多年心血,小皇帝资质平平,胜在听话,今日既起了司礼监上朝的头,往后一步一步地来,像阿芙蓉膏上瘾似的,只会越来越离不得他。
人逢喜事,梁掌印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月徊在窗口远远看着,那件赤红的飞鱼服浓烈得火焰一样,小时候她缠着哥哥要糖吃那阵儿,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变成这个模样。
皇帝也在一旁看着,喃喃说:“大伴这些年辛苦,早在太宗皇帝时期,宫里就兴结对食了,大伴怎么从来没想过要成个家?”
月徊忽然发现,皇帝其实也挺喜欢过问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她啧了一声,“奴婢也想不明白,白放着那么好的宅子,情愿它空着,也不往里头填个把人,又不是养不起。那回我倒是问来着,他说忙着给皇上办差,无心成家。”说罢笑了笑,扯谎扯得脸不红气不喘。
皇帝有点儿感动,“差事要办,找个知冷暖的人也应当,不说旁的,做个伴也好。”
“可不是嘛……”
月徊正感慨,听见殿门上站班的通传,说掌印到了,皇帝忙坐回座儿上,月徊则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站到了一旁。
梁遇进门,先瞥了那丫头一眼,见她脸上神色如常才放心,复向皇帝行礼,“主子传臣,臣也正有要事向主子回禀。”
皇帝点了点头,“太后传你入慈宁宫,是为了今儿朝堂上的事么?”
梁遇道:“这是一宗,传过去砖头瓦块说上一车,臣早就习惯了。还有一宗事,臣要讨主子示下,太后给臣瞧了一张画像,是户部尚书孙知同家的闺女。这孙知同的夫人原和太后沾亲,姑娘论着辈儿的,该管太后叫表姨母。臣瞧太后的主张,大有内定皇后的意思,发话让臣协同张首辅承办此事……不知主子对皇后人选可满意?”
“满意?”皇帝冷笑起来,“太后真是好长的臂展啊,样样霸揽着,到底管到朕的婚事上来了。她是要把这大邺的后宫,变成她江家的炕头儿,先帝时候她们姐儿俩压得其他嫔妃喘不上来气儿,如今又要联合她江家外戚,逼朕走先帝爷的老路。”
梁遇早料到皇帝会是这样反应,新仇里头夹着当初生母刘淑妃的旧恨,太后要替他安排后宫,就算是个金子捏的人儿,也必不得圣心。
梁遇沉吟了下,“臣一向知道太后的脾气,眼下正在兴头上,谁拂了她的意儿,必闹得一天星斗。臣且领了命,回来要讨主子的主意,主子要是不乐意,臣再另想法子为主子分忧。”
他是谨慎人,一递一声都斟酌着分寸,皇帝每到走窄的时候,还有大伴能替他排忧解难,虽气恼,心里不受委屈。
“依着大伴,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梁遇略顿了下道:“最简便的法子是办了那姑娘,或是落水,或是遭劫,东厂有的是法子。不过这个对策治标不治本,纵是孙家姑娘出了岔子,太后另选一个也不费工夫,到时候后位还在江家手里。依臣拙见,最一劳永逸的做法就是断了他们后路,只要皇后人选昭告天下,太后吃了哑巴亏也不好声张。所以臣问过主子,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届时偷天换日,这事儿就成了。”
天下的难题,到了东厂手里都不算难题,只是皇后人选不好定夺,梁遇细瞧皇帝神情,只见一道目光悠悠,移向了月徊。
有这一眼就尽够了,可惜月徊是个傻子,她光想当太监,没琢磨过怎么当娘娘。梁遇就这一个妹子,往后的路自然要替她打算,不过当下还不是时候,到底人心隔肚皮么,皇帝会不会存心拿这件事儿作试探,谁也说不准。
隔了好半晌,才听皇帝道:“太傅徐宿有个孙女,同朕年纪相当。徐家三朝帝师,对朕也算忠心,要是选徐家姑娘为后,大伴以为如何?”
梁遇道:“主子的想头极好,徐家世代簪缨,门下子侄辈皆在朝为官,皇后出自徐家,既堵了满朝文武的嘴,对天下人也是个交代。既然人选议定了,臣心里便有了底,余下的交给臣来处置就是了。”
皇帝慢慢点头,“不过这事恐怕还需费些周章,太后令内阁插手,就是为了掣肘司礼监。张恒受命于太后,要是有点子风吹草动,怕是瞒不过太后。”
江太后的任性妄为,可说是历朝太后之最,这件事不让她得知便罢,要是让她事先知情,不把天捅个窟窿才怪。张恒呢,内阁首辅,和一般阁老不同,司礼监才收拾了几个唱反调的,这会子再动首辅,时机上不合适,反给人弹劾的把柄。因此要两头不惊动,悄没声儿地办了,至少确保诏书颁布之前不出什么乱子。
梁遇把视线调向月徊,皇帝立时便会意了,这是最不伤筋动骨的做法。
月徊不懂那些政事,横竖皇帝娶个亲也费老鼻子劲儿,她听他们商议,像在听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