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选这样的地方,经过了一番思虑,不需要横穿东西六宫,从乾清宫也好,养心殿也好,出随墙门沿夹道往北,过长康右门就是乐志斋,遇见嫔妃们的机会极少。皇帝也对不久即将迎来满宫女人的盛况感到忧心,一方面广设后宫是为开枝散叶,是出于稳固江山的需要;另一方面他对月徊的那份心思,难免因此受到干扰。就算他初心不变,月徊能拿看正经人的眼光来看他吗?他性急起来,倒是很想立刻晋了她的位分,不拘什么衔儿,先正大光明留在身边要紧。可她只打算做女官,且也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非君不可的意思来。就是因为这份悬而未决,让他七上八下,日思夜想。
皇帝带她进了乐志斋围房,不多宽绰的屋子,事先叫人收拾过。簇新的用具和簇新的褥子,一般宫人不过一垫一盖,皇帝特特儿吩咐了,给她加三床。因着宫人的他坦夜里不烧炕,他怕她冻着,又是毡垫又是炭盆,红螺炭在墙根儿上堆得满满当当,早就超出了宫人的待遇。
就像新得了个小猫小狗,十分乐于替她置办住的地方,皇帝眼里闪着星辰般灿烂的光芒,“你瞧瞧,还缺什么么?”
月徊看了一圈,说挺好,“我就住这儿吧,这里过乾清宫道儿近,您要是传我,我跑着一会儿就到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两个葫芦来,笑着说,“您要的绿蝈蝈,我养了两宿,又能吃又能叫唤,您听……”
皇帝听见那种久违的叫声,是小时候住在南三所那阵儿才听过的虫鸣。可惜御极之后,凡是皇帝坐卧的地方连树都砍没了,夏日除了砖缝儿里隐约的蛐蛐声儿,听不见那种正统的蝈蝈叫。
皇帝把葫芦接过来,葫芦盖子上凿了细小的眼儿,隐约看得见蝈蝈脑门上的触须。他很高兴,笑道:“小时候那些兄弟们玩儿,没有朕的份,那时候大伴还没到朕身边,朕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显摆。”
月徊听他这么说,可以拼凑出一个不受待见的小皇帝,打小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不过有一点他琢磨错了,别说那时候大伴不在,就算大伴在,他也不可能弄虫让他玩儿,梁遇他自己就怕虫。不像她这种长在民间的,窜胡同过大街,什么都敢提溜起来,到如今带了蝈蝈进来,也算取悦圣心。
月徊笑了笑,“您没养过,知道喂它吃什么吗?”
皇帝思量了下,“喂它吃肉?吃果子?”
月徊转述了一遍从曹甸生那里听来的学问,“蝈蝈定调之后多吃素,少沾荤腥,这么着才能长寿,活上七八个月不成问题。我这回才带了两个憨儿,要是多买几个,搁在一个屋子里让它们叫,这一开嗓子,能把房顶都掀了。”
皇帝笑着,却又有点儿伤感,“这鸣虫伺候得再好,也只能活七八个月……”
月徊说:“万物自有定律嘛,他们就跟神仙似的,活上一个月等同咱们活十年,人生七十古来稀,业已是高寿了。”
她就有这样的本事,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过得去,同她说话不觉得乏累,她会以她的方式开解你。不像有的人,遇上了只管抱怨这不好那不好,喝的茶泡浓了,吃的肉塞牙缝了,听多了自己跟着糟心,这样的朋友宁肯不交。
盲目的快乐,不说利国利民,横竖对自己是过得去了,有时候做皇帝就欠缺这种爱谁谁的态度。皇帝看着她的笑,慢慢觉得万事释然了,轻吁了口气道:“你往后放在哪个差事上,大伴说了么?”
月徊道:“先前和我打趣倒是说了,说我可以伺候皇上梳头。过会儿我上司礼监问问去,究竟怎么安排我。”
皇帝嗯了声,隔了会儿才道:“其实你也未必一定要领什么差事,就替朕伺候这蝈蝈儿,也挺好的。”
月徊失笑,“您的意思是我自己带差事进宫呐?蝈蝈除了喂吃喂喝,没别的可照顾的。我进来了不也有俸禄吗,我不能白得您银子呀。”
这就是盗亦有道,可以赚买卖钱,不能得不义之财,月徊谨守住了做人的本分。
皇帝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言了,反正御前没什么脏活儿累活儿,她就充充人头,在跟前点个卯,只要能天天看见她,那就成了。
月徊这头安顿好,终于能往司礼监衙门找梁遇去了。还有五天就是除夕,司礼监又掌管着阖宫内外大事小情,因此衙门里头人来人往,比平时还热闹些。
外头热闹,掌印值房依旧原来模样,月徊上了廊庑就看见曾鲸,也算熟人了,她上前打了个招呼,“曾少监,我今儿进宫当值,来给掌印回个话。”
曾鲸起先并没有注意她,她一开口他才哟了声,“姑娘换了女官的衣裳,和往常不一样了。”边说边掖手而笑,“将到年关,外头事忙,老祖宗上朝房里议事去了。要不这样吧,姑娘进去稍候,今儿锦衣卫和东厂的指挥佥事都要进衙门回事,料着过不了多久老祖宗就回来了。”
月徊道好,打帘进了屋子。梁遇所在的地方处处透出雅致,南炕的炕桌上摆着打开的书页,拳大的香炉顶盖上香烟袅袅。窗口上沿打进一道日光来,檀香木的手串就在那片光影里,因盘弄得久了,木纹变得醇厚细腻。
月徊挨过去,在南炕上坐下来,随手翻过封面看,上头几个字她认得,清静经。
“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但遭……什么……什么生死,常沉苦海……”她看着书页上的字,好些是她不认识的。不过哥哥真是个追求高尚境界的人啊,一会儿佛学一会儿道学的。清静经?他有什么可不清净的?
正纳闷,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看样子来了老大一队人马。她从半开的窗口看出去,是梁遇回来了,满脸的怒容。将走到廊下时猛然回身,后面紧紧跟随的太监们收势不住几乎要撞上去。好在领头的警觉,脚下刹住了,一队人忙压膝躬腰退后好几步。
院子里响起梁遇的怒叱:“都是干什么吃的,让那些酸儒在京城造谣生事!给我抽调东厂和锦衣卫人手,就算把京城翻个过儿,也要把那些人找出来。咱家倒要瞧瞧,是昭狱里的铁钩子厉害,还是他们的嘴厉害!”
众人慌忙领命承办去了,梁遇狠狠打起门帘进门,抬眼见月徊坐在南炕上,倒一怔。
在外的那份凶狠,不带到妹子面前,他脸上神情一瞬平和下来,哦了声道:“你进宫来了?我原想打发人去接你的呢。”
月徊朝外瞧了眼,“城里又出乱子了?”
他垂眼在案后坐下来,喃喃道:“哪天不出乱子,越是临近年关,越是谣言四起。像这两天,有几个南邳的读书人,排了一出傀儡皇帝认干爹的戏码,影射当今朝政。傀儡皇帝……”他哼笑了一声,“谁又是那个干爹?这些文人科考失利,就想尽恶招儿发泄心中不满,小人可憎,伪君子则可杀。他们不是瞧不上太监么,要是不叫他们知道厉害,我这东厂提督白干了!”
唉,这世上事确实是如此,总有人瞧你不顺眼,就算八竿子打不着,拐弯抹角也能说出你的不好来。不过司礼监和东厂的名声确实很坏,她在码头上那阵儿就亲眼见过这两个衙门吆五喝六,逢人就收杂税的。到底因为认了亲,心里向着他,要是没认这头亲,她也能把他骂个底朝天。
月徊歪着脑袋,咂了咂嘴,有些话不敢浑说,只是浅表地安慰他:“不得志的人才骂您呢,得了志的都捧着您。他们恨您,谁让您不给他们管您叫祖宗的机会,您也得容人撒撒气才好。”
梁遇听她发表了高见,心头的郁结倒像平息了几分。
他长叹了口气,半晌问她:“听说皇上亲自替你安排了住处?乐志斋的地方倒是不错,出御花园一直往东,过了乾东五所就是司礼监衙门。”
要说皇帝的安排,实在很有巧思,月徊往南进乾清宫,往东则进他的值房,甚至一南一东的距离都差不多远,可见他对月徊是真的上心。
月徊试图藏住姑娘的小窃喜,可她不知道,心里装不下了会上脸。她说是啊,“我才刚就是顺着乾东五所摸过来的,那地方挺好,又是个花园,宫门不下钥的话,离哥哥又近。”
梁遇看着她眉间的欣喜,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姑娘一旦一心向着别人了,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原以为月徊是个清醒果决的孩子,没想到他看错了,实在让他感到失望。他倒并不反对她日后跟了皇帝,但自己的心应当守住,将来才免于妇人之仁,才好尽心施为。可是他们兄妹的想法好像南辕北辙了,他更看重的是权,而月徊只顾念情。情深易折,也极易受伤,小皇帝目下的新鲜劲儿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呢。
梁遇搁在桌上的手慢慢拢了起来,他居然生出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望了月徊一眼道:“今儿内阁首辅领着光禄寺卿,上徐太傅家宣旨去了。”
月徊脸上果然微微起了一点变化,哦了声道:“也好,昭告了天下,这件事就板上钉钉,更改不了了。”
可她眼下不后悔么?真正一手促成徐家姑娘成为皇后的人,正是她。她那时想必还不喜欢皇帝,因此封后封妃的话侃侃而谈起来,半点私心也没有,顺利唬住了张首辅。要是再挪后两日,到了今时今日,她又是怎样一番心境?
梁遇慢慢翻动题本,视线落在蝇头小楷上,心却半悬着,“帝王后宫美人如云,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要在这宫里活下来,除了帝王的宠爱,还要有颗静得下来,善于谋划的心。现在的紫禁城,硝烟已经平息了两年之久,所以你没看见先帝殡天时候的腥风血雨。无子女的低等嫔妃和宫人,殉葬者有一百零八人之众,要不是延庆殿王娘娘机灵,买通太医谎称有孕,朝天女的名录上,就该有她。”
月徊讶然,“原来王娘娘怀了先帝遗腹子的事儿,都是假的?”
梁遇淡漠地笑了笑,“生死关头,什么谎不敢扯?这事儿其实不难戳穿,彤册上虽然有先帝御幸她的记录,但月份和她传太医诊断的时间对不上。那时候我瞧她不蠢,没有戳穿她,所以才有了她一心要报答的后话。”
月徊以前倒也听说过朝天女的事儿,说那些女人蹈义后,能换来一个朝天女户的世袭身份,父亲或兄弟有优恤,可以入锦衣卫。当然那时候宫内秘闻只是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她觉得多少有夸大杜撰的成分,如今进了宫才知道,原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所以说,做皇帝的女人有风险?”她大气都不敢喘。
梁遇点了点头,“后宫唯一不用殉葬的就是皇后。”
皇后……难怪是个人人向往的好差事,月徊由衷地说:“徐家姑娘的命真好。”
命好,倒也未必。梁遇低头蘸了墨道:“大邺开国近两百年,只有三朝皇帝只册封了一位皇后。后世子孙皇后都不少,废立全凭自己的喜好。且第一位皇后多受瞩目,寻常人当不了。既然册立了徐姑娘,能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太太平平坐下去,全看她的造化吧。”
月徊叹了口气,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味道。就像当初她对私塾那个教书先生有过好感,结果隔了三天人家就娶亲了,那种遗憾,谈不上刻骨铭心,就是不堪回首。现在也是的,她才喜欢上皇帝,他的封后诏书就下了。他和别人订了亲,有了要娶的新娘子,后头还有更多等着进来给他当妾的。自己的这点小情义淹没在人海里,至多翻起一个小小的泡泡,然后就该不见了。
她抚抚脸颊,“我还是陪着您吧。”
梁遇不信她的两面三刀,见了皇帝只怕照旧养蝈蝈,牵小手。
可是刚要开口,就有人隔着帘子回禀:“老祖宗,慈宁宫炸了锅了,太后娘娘大发雷霆,传召您和张首辅呢。”
梁遇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说咱家出宫办事去了,暂且回不来。先让她和张恒闹去,等煞了性子,我再觐见。”
门外太监应个是,快步回话去了。
月徊惶然望着他,“哥哥,我有点儿怕。”
梁遇说怕什么,“那天咸若馆里都是我的人,她拿不住你的把柄。不过留神,别让她因我迁怒你,就成了。”
第33章
那头慈宁宫里,太后因震怒, 将殿内的摆设摔了个稀碎。
“叫他们来, 到底是哪头出了岔子!一口一个遵太后懿旨,太后如今被蒙在鼓里呢, 这是遵了谁的旨!”江太后一头说,一头抄起了一只鎏金银盖牙盘砸了下去,金银的东西摔不碎, 一路滴溜溜滚到了殿门前, 太后的咆哮仍在继续, 因受了愚弄, 气得带上了哭腔,扭曲着声线说,“好啊, 真是好!尊我为母后, 尊我为太后, 一应都以太后的想头为准, 结果呢?皇帝真是好样儿的,慕容家的好儿子, 嘴上说得好听,做出来的事儿全不拿我放在眼里!还有梁遇, 那狗东西在我跟前拍着胸脯子下保的,皇上年轻没主张,一应要母后做主,谁知调过头来就换了人选!张恒人呢?梁遇人呢?”
门外管事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娘娘话, 已经打发人传去了,请娘娘少待。”
太后先前就发作了一通,如今砸累了,一屁股坐在南炕上,看着满地狼藉又愤恨又委屈。
她实在不明白,梁遇和皇帝穿一条裤子,全心张罗徐宿的孙女为后就罢了,那张恒素来是她这头的人,为什么竟也反了她?早前她还特地传了他来说话的,那时并没瞧出他有什么不赞同的地方,何故出去就唱了反调?难道真是因为先帝没了,皇帝眼看要亲政,他就琵琶别抱了吗?
这些政客,果然不是好东西,墙头草顺风倒,还辅什么政,治什么国!等他们来了,她倒要仔细问问,他们是不是真不拿太后当回事了。要逼急了她,她就效法前朝武烈皇后,废了这个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皇帝!
边上嬷嬷不住劝慰,说八成是哪儿弄错了,请太后消消气,等人来了再做定夺。江太后是一点就着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份气。她坐不住,又在地心转圈儿,好容易听见殿门上管事的进来通传,说张首辅到了,她朝外一瞪眼,“梁遇呢?别不是做了亏心事,吓得不敢来见我了吧!”
这时候小太监进来回事,抚膝说梁掌印上宫外巡检锦衣卫去了,已经派了人去通传,只是回宫且要时候。
太后哼笑了声,“倒是巧得很,内阁颁封后诏书,他却巡视锦衣卫去了,去得可真是时候。”
张恒进来,见这原本精美的屋子狂风过境般,不由惶然。
太后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不称意了向来砸桌子摔凳,爱满世界搅合得不太平。今儿不知又是哪里克撞了,发作得比以往还厉害。他低头看看,满地的瓷器碎片伴着果子糕点,竟是连脚都落不下去。计较再三,估量了脚的大小,沿着边上过来,总算到了南炕前。刚拱手作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太后重重呸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