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掩盖下,皇帝偏头问梁遇:“大伴觉得皇后如何?”
梁遇掖手道:“皇后矜重,将来必能统领后宫,母仪天下。”
皇帝嗯了声,“徐家的家教很严,朕知道不会出第二个江太后,也就放心了。皇父当年多累的,前朝有党政,外头有鞑靼人作乱,回来还要安抚使性子的皇后,虽贵为皇帝,实则活得很艰难。”
梁遇道:“先帝爷还是太重情义了,念着江家祖辈的功绩,才一再容忍太后。如今朝野上下只等着主子亲政,臣瞧着,也没有哪个臣工效法江家故事,主子治下倒比先帝爷时期更安稳。”
皇帝端着酒盏长出了口气,这一切都赖于有人替他平衡朝纲,梁遇功不可没,他当然知道。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宴毕之后和月徊的约定。月徊多少有些怕梁遇这个哥哥,提起要上北海子去,瞻前顾后的,不敢向梁遇开口。
虽说他心里也有些忌惮大伴,但这种事儿,还是得由他主动些才好。
皇帝犹豫着,叫了声大伴,“朕和月徊说定了,今晚上要去北海子。她原说她来和你告假的,朕想着既然你在这里,不如由朕知会你一声的好。”
梁遇听了,面上如常,只是微微呵了腰道:“这会子正宴请皇后娘娘一家子呢,主子是预备宴后就去么?”
其实一位帝王,这么毛脚鸡似的笼络姑娘,真是一件跌份子的事儿。梁遇的前半句话在提点他知分寸,皇帝暗暗是有些亏心,毕竟那个要成为他皇后的人就在下边坐着,他却去惦记别的姑娘,实在不赏皇后面子。但情之所起,也不那么容易控制。他现在满脑子的月徊,因为在皇后面前他是帝王,一言一行必须合乎帝王的标准,而在月徊面前,他不过是个滑冰的时候会大笑,会站在宫门上迎接她,和她一起养蝈蝈的少年人。
皇帝端起酒盏贴在唇上,尴尬道:“宴罢了就去,朕早就和她约好了。”
约好了……梁遇笑了笑,谁不是约好的呢,她也曾说要陪他吃团圆饭,陪他看烟花的。然而计划有变,这丫头如今长能耐了,两头约人,一头议定了就爽另一头的约,谁能把她怎么样?
“今儿是年三十,主子晚间还有些礼要过呢。”梁遇斟酌了下道,“守岁至半夜,明儿一早要开笔,又要宴请百官馈岁……臣怕您夜里出去太劳累。”
皇帝说不碍的,“那些礼数是做给太后看,如今太后有也争如没有,就省了好些事儿。至于馈岁,是后儿的事,也不着急。”
看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没法子更改了。也罢,至少在今天看来,皇帝重视月徊胜过重视皇后,当然不算坏事。
梁遇忖了忖道:“那臣回头就去安排车辇……”
“不用排场,预备一辆车,让毕云随行就成了。”皇帝交代的时候,视线和下首的皇后不期而遇,他温和地报以微笑,皇后羞赧地低下了头。
梁遇的唇角微一捺,心说小小年纪,真算得风月场上的积年,心有所属,却两头不落下,这就是帝王。
殿上歌舞升平,殿外高高矗立起了天灯和万寿灯,几丈高的灯身洒下一地光瀑,他眯着眼睛思量,子时之前他们能回来么?黑灯瞎火的去西苑,皇帝会不会对月徊起歪心思?
如果爹还活着,大概听说闺女要跟着男人夜里出去,也会这样担心。父母都不在后,他这个哥哥替代了爹娘,开始百样操心。有些话不好叮嘱,他没法子告诫她提防男人哄骗占便宜,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西海子当差的留神,万一事出紧急,就算点了两间屋子,也不能让皇帝得逞。
一场天地大宴,在祥和气氛中落幕,皇帝到最后才和皇后说上两句话。
勾不起兴致,却会成为嫡妻的姑娘,寒暄起来应当是什么内容?皇帝思量了再三才道:“节下天凉,皇后要仔细身子,千万别受了寒。”
徐皇后对皇帝至少没什么不满,皇帝的身份已在青云直上,且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一派干净的少年模样。这样的婚事是天字第一号的婚事,是天下女人都向往的婚事,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徐皇后向皇帝行礼,“多谢皇上体恤,岁暮天寒,也请皇上保重龙体。”那么干巴巴的对话,却依旧让徐家人很欣慰,帝后的首次会面,至少已经算是十分圆满的了。
皇帝在丹陛上送别徐太傅和皇后,其情依依,甚至人走出去老远还在目送。可当人一出左翼门,他就忙着唤毕云,问一切预备好没有,月徊人在哪里。
其实月徊这会儿一点都不想上西海子去了,她觉得有很多话要劝解哥哥,就像上回不答应哥哥和王娘娘来往一样,这次的皇后也得让他远着。
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未必惦记别人,却容易引起别人的惦记。在月徊眼里哥哥最漂亮,有梁遇珠玉在前,徐皇后再看见皇帝,还能澎湃得起来吗――虽然小皇帝也长了一双勾魂的眼睛。
皇帝是心无旁骛的,因能暂且逃离这牢笼,觉得十分高兴。他独个儿跳上车,打起帘子探出了半个身子。车棚两角挂的灯笼照着他的笑脸,他难掩欢喜地冲月徊伸出手,“快上来。”
月徊恋恋不舍朝神武门内看看,“我们掌印呢?”
皇帝道:“他还要代朕送别皇后一家子,来不及送咱们了,眼下人在东华门上呢。”
也就是一个南一个北,看来是真赶不过来了。月徊没法儿,摸了摸脑门说:“咱们逛两圈就回来,我怕挨罚的病症没好利索,回头又要吐啦。”
皇帝是一心想去的,那双飞扬的凤眼瞧起人来含情脉脉,“你要是觉得发晕就告诉朕,或者现在就靠着朕也成。”
说实话,月徊希望他能发恩旨容后滑冰,可她没能盼来,最后只得伸出手,让他把自己拽上了车。
不过登车后她又快活起来,那股子媒婆似的瘾儿一下子就发足了,眯觑着眼和皇帝探听,“您瞧皇后娘娘可好不好?您喜欢她吗?”
皇帝很警觉地望着她,“你不是躲在墙根儿上偷瞧呢吗,你觉得怎么样?”
月徊说:“我觉得挺好,就是那种大家小姐的做派,又端稳,又有气度,和我们穷家子出来的不一样。”
可是皇帝却更喜欢穷孩子的活泛,那些言情书网的小姐和宗室女孩儿一样,都是模子里头长出来的范子货,什么地方该圆,什么地方该方,有她们自己的一套章程,他见得太多了,压根儿不稀罕。
月徊问他:“那您呢?您喜欢皇后娘娘吗?”
皇帝想了想,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道:“朕只要她够格让朕敬重,就成了。”
所以皇后就是摆在那里约束后宫的,月徊忽然悟出个道理来,所谓的正宫娘娘,明明应该叫“镇宫娘娘”才对啊。
皇帝和月徊的马车离宫有会儿了,梁遇才匆匆从南边赶来。
雪已经停了,天上星辰璀璨,夹道里的积雪来不及清理,沉甸甸堆积在爽朗月色下,隐约发出一点蓝。有风吹过,浮雪翻滚,在袍角涌动成浪。梁遇挑着灯笼,站在横街向北张望,神武门上宫门紧闭,巨大的门洞里黑黢黢的,看样子他来晚了。
曾鲸伴在一旁,望了眼道:“老祖宗,车已经出宫了。小的打发人提早上西苑报了信儿,那头的人都预备起来了。”
梁遇有些讥嘲地一哂,“咱们万岁爷,这回像个愣头青。”
曾鲸是他一路提拔上来的,极有耐性地磋磨了好几年,没有给他平步青云的机会,就是一个脚印接着一个脚印地爬,才慢慢升到这个位置。受过打磨的人懂得察言观色,驯服后也极其忠心,听了梁遇的话,含蓄地笑了笑,“皇后娘娘怕是不得圣心,这么着也好,有人震慑后宫,有人椒房独宠,将来那些眼红的不至于盯着一个靶子打。”
梁遇没有说话,那双深邃的眼微微眯起来,仍是远望着神武门。
曾鲸觑了觑他,“老祖宗,天儿冷,咱回吧。”
梁遇脚下略站了会儿,便转身往东佯佯而去。司礼监离北宫门很近,过了东一长街就是,远远看见衙门两掖悬挂着及地的红灯笼,今儿年三十,和平时反而不一样,平时那些少监们都会出宫回府,但今天没有商量的余地,个个必须镇守在职上。
隐约听见里头传出喝酒猜拳的声响,这是历年特许的,年三十可以没大没小,摆着流水席,一吃好几个时辰。有差事的出去一趟,回来仍是菜热酒暖。
曾鲸朝茶坊方向看了看,笑道:“老祖宗也上那儿热闹热闹吧!”
梁遇却摇头,“人多气味难闻,我就不去了。你知会他们一声儿,别喝满了,防着主子们有急召。”吩咐完,自己负着手,缓步沿抄手游廊回值房去了。
值房里空无一人,其实冷清惯了倒不觉得什么,有过人又走了,屋子就凉下来,缺了一段人气儿。
可惜,今年的年三十,还是孤身一人。他进门落下垂帘,往里间去。从螺钿柜里取出个小匣子。那匣子只有人手掌大小,初看普通,底下却有榫头,找准了退下来,便是两个小小的牌位。
他把那两个牌位放在高案上,各斟了一杯酒用作祭奠,喃喃道:“原想今儿能一家子吃个年夜饭的,不巧月徊有差事,出宫去了,还是我来陪二老喝一杯。”
那耸肩长嘴的酒壶里倾倒出细细的一线,把酒杯斟满,他抬手举杯,向爹娘的牌位敬了敬,然后仰脖儿,一口把酒饮尽了。
他不常喝酒,冬天里的烧刀子劲儿很大,顺着喉头往下,一路灼烧进胃里,几乎点燃整个胸怀。他喝酒并不急,面前两个小菜也没动,就是慢慢地独饮,脑子里装满了事儿,心里却空空的。
宫里历年都是子时放烟花,要是子时前能回来最好,要是回不来,恐怕就坏事了,明儿什么都得放一放,先替她预备晋位事宜。
女孩子那么轻易地交代了自己,是犯糊涂啊,他呷了口酒沉沉叹气。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就算爹娘在世也未必管得住她,他只是做哥哥的,适时的提点尚可以,管头管脚,只怕她未必宾服。
看看座钟,快要亥时了,还有一个时辰。院子那头传来粗豪的笑声,他轻蹙了下眉,莫名觉得烦躁,酒也一口接着一口,渐渐有些急切起来。
屋里烧了地龙子,加上酒气上头,颧骨上变得潮热。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解开领扣和鸾带,正要脱曳撒,忽然听见门上有人叫了声哥哥。
他微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回头看了眼,发现月徊居然真的出现在门上。
他吃了一惊,忙掩上衣襟,正了正脸色才转身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41章
月徊说不算快, “我们还在那儿滑了两圈呢,北海子的冰真好,没被人糟蹋过, 那么大一整块, 上面落了雪,踩上去像踩在栽绒毯上似的。”
“然后呢?”他边束鸾带边问, “怎么没留在那儿看烟火?”
月徊道:“烟火不是在紫禁城里放吗, 北海子看得不真切。我要瞧明白, 火星子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连着能放两盏茶的烟火,它的底座大不大。”
其实月徊没好说,她到了北海子, 真是一心惦记着回来,什么冰床冰刀, 按在她身上, 她都觉得没多大意思。
不过皇帝确实花了心思, 那块冰面上,被他妆点得元宵赛花灯似的。月徊也不傻,她懂得一个男人这么殷勤待你是什么道理,横竖小皇帝喜欢她。
一个寡淡了十八年的姑娘,要不就没人喜欢, 要被人喜欢, 那人就是皇帝,这成就不可谓不大。月徊起先还觉得自己不配,后来想想, 什么配不配的,皇帝不也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嘛。感情这种事儿得讲究你情我愿, 许皇帝喜欢她,反正她也挺喜欢皇帝。喜欢了就得慢慢进一层,皇帝拉着她在冰面上滑行,温暖的掌心,诱惑的眼神,当时满天星辰啊……她看见他慢慢靠过来,那双狐狸般的眼睛微微眯着,一线天光里有金芒闪烁。她那时候脑子有点儿糊涂,连气都忘了喘,可她知道他要干嘛,他想亲她。
结果就是那么煞风景,她头一件想到的不是娇羞,也不是欲拒还迎,她说:“万岁爷,我没擦牙。”
皇帝愣住了,她看见那双丹凤眼里布满大大的疑惑,然后他扶着她的肩,笑弯了腰。
天底下不解风情者,梁月徊敢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皇帝的理解是她害臊了,可她心里明白,还真不是害臊,她扶着脑袋说:“我头晕,咱们回宫去吧。”
本来就是,大晚上的来西海子,美则美矣,也挨饿受冻。她一说头晕,皇帝就没法子了,这趟西海子之行还不如什刹海那回,草草地收了场。皇帝在回来的路上握着她的手,很郑重地对她说,“月徊,朕喜欢你。”
月徊早就知道了,所以他说出口,她也没觉得有多震惊,十分赏脸且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皇帝发现她的反应和预期的完全不一样,眼巴巴看着她,“那你呢?”
月徊连想都没想,“我当然也喜欢您呀,您看我们在一块儿,玩儿得多自在。今天怪我自己不长进,要是不闹头晕,咱们能玩儿到子时。”
就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敷衍着皇帝,又记挂着回来开导哥哥。
进门见哥哥喝酒喝得小脸儿酡红,她愈发觉得事情紧急了。可是不能慌张,不能单刀直入,得讲究手法。她挨过去,仰头瞧瞧他,“哥哥,您一个人也能喝得这么高兴?遇上什么好事儿了?”
梁遇说没有,“是屋里太热了。”可神思确实有些恍惚,他酒量不太好,略喝了几杯,就容易上头。
月徊觉得他有点儿见外,“热您就脱啊,见我回来又穿回去干嘛,我又不是外人。”
确实有些审慎过头了,梁遇哦了声,重新解开领扣,只是没有再脱曳撒,拈了三支香点上,让她向爹娘牌位磕头祭拜。
月徊磕得很虔诚,那小小的两块板子写上人名,代表的就是一生。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爹娘的长相在她记忆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有时候还能想起老家的宅子,雨天里滴答落下雨水的瓦檐,或是轻快走过的某个身影,但是父母的脸,却已经记不起来了。
叩拜之后站起身,她问梁遇,“您是想爹娘了,上半晌才拉着我照镜子的吧?其实要是心里难过,您就和我说道说道,谁也不是神仙,活着就有七情六欲。”她一本正经地开解他,“有不痛快,不能憋着,憋得时候长了,憋坏了,就开始胡思乱想。”
梁遇微微别过脸,说没有,“什么憋坏了,满嘴胡说八道。”领口下的那截脖子裸露在灯火中,说话的时候喉结缠绵地滚动,透出一种无辜式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