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松了口气,俯身道:“臣的心,主子还不明白么,司礼监也罢,东厂锦衣卫也罢,经营得风生水起都是为了主子。臣是孑然一身,如今只有这一个妹子,握住了再大的权又有什么用。不过感念主子信任栽培,粉身碎骨一辈子报效主子罢了。”
月徊在一旁虔诚地点头,“我是江湖上长大的,一身匪气承蒙皇上不弃。跑江湖的人没别的,就是讲义气,冲着咱们的交情,我也得一辈子为您。”
所以这兄妹俩表忠诚的话,听上去真局器,真舒心。皇帝颔首道:“月徊才刚说的朕也思量了一回,长公主闹到了右翼门上,接下来大有好事之徒寻根究底。”
梁遇道:“主子放心,长公主抵达京畿当日,臣就指派人手严密监视公主府了。那个董进,只怪底下人办事不力让他逃脱了,番子怕担责,只说他失足落下悬崖摔死了,没想到他投奔了长公主。”说着顿下来,忖了忖道,“至于长公主的处置,还要听主子示下,她毕竟是先帝骨肉,依主子意思,留还是不留?”
小皇帝关键时候仍旧缺乏决断,如果手段够狠,永绝后患最为稳妥。毕竟长公主知道得太多,只要罪证做得足,责令自裁无人敢置喙。
可惜皇帝还要保全名声,瞻前顾后了一番道:“朕当初克承大统,是仗着太后的保举,眼下要是处决了长公主,只怕身后经不得人议论,朕就成了不仁不义之徒。还是把人留下吧,圈禁起来,不令她和外人接触。等关上个十年八年的,她煞了气性儿,再放她出公主府就是了。”
梁遇虽觉得这个法子担风险,但皇帝既然开了口,也没有办法更改,便揖手道是,“一切遵主子的令儿处置。”
旁听了半晌的月徊,对皇帝不发令怎么安排自己感到百爪挠心,她又掖着手叫了声皇上,“我呢?皇后娘娘就快入宫了,我还是回避回避,等风头过了再说吧!”然后抿唇一笑,笑得十分纯良,“我听说掌印要上南边去,剿匪我不行,我去给您管珠池吧。早前我在码头上也干过这个,把差事交给我,我对这个在行。等今年珍珠采收完,我现给您把南珠带回来,那时候宫里娘娘多了,个个要做首饰做头面,有了现成的,能省许多挑费呐。”
梁遇听了大觉倒灶,看来蝈蝈生意成了副业,她又瞄上珍珠了。今早他发话不让她跟着走,可见并未打消她的念头。此路不通她会换条路,长公主进来闹这一场,谁知竟成全了她。
皇帝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弯弯绕,心说避避风头也好。长公主既然指名道姓了,就算没有证据,传出去她也是众矢之的。
只是有些不舍,“南边乱,气候也不像京城…倘或真要去,千万得仔细。”一面问梁遇,“决定几时走了么?”
梁遇垂着眼道:“主子大喜过后就走。两广总督衙门压不住红罗党,臣心急如焚。要是再让那群乱党流入京城,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来,到时候再去填窟窿,又得大费周章。”
皇帝点了点头,梁遇这一走他暂失了膀臂,但能凭着自己的真本事治国,也让皇帝跃跃欲试。
“这事大伴定下了,就只管去实行吧。不过那些乱党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伴千万要小心,无论如何不能涉险。”
梁遇道是,借着承办长公主一案从乾清宫辞了出来。才走进夹道,便听见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先前事忙,个人的难题都撂到了一旁,如今事态平定下来,那种彷徨无依的感觉又回来了。对于月徊,他现在该整理心思,让自己还原成哥哥的样子。尽量别去想身世,想得越多陷得越深,毕竟她刚回来那会儿,他们兄妹也手足情深着,只是因为自己得知了内情便生邪妄,弄得如今进退维谷。
月徊对他的挣扎一无所知,她只管在边上絮叨:“哥哥,有桩事儿我想不明白,东厂暗哨不是遍布天下吗,为什么长公主能顺顺利利进京,又顺顺利利进宫?她既然知道了内情,以您平时的办事手段,她应该活不到今儿才对啊。”
梁遇负着手往前走,边走边道:“衙门里的事儿,不是你该过问的。别打听,打听了我也不告诉你。”
可她善于分析呀,自己琢磨了半天,得出一个靠谱的结论来,“她能通过重重关卡见到皇上,只有一个可能,是您有意放她进来的。但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呀,瞧瞧刚才,磨了那么多嘴皮子,还让她在皇上跟前说出那些话来……哥哥,您是不是想借长公主之口,把那层窗户纸捅破?越性儿说破了,才好有解释的机会,对不对?”
三月里的风,吹在脸上慢慢不觉得冷了,帽下鬃绳尾端垂挂的珠子,随他步伐在背后相击发出簌簌的清响。他叹了口气,将视线落在无穷尽的蔚蓝上,要说了解,其实她当真很了解他,他在这皇城中几经沉浮,怎么能让威胁堂而皇之直冲到面前!她先前的猜测全说中了,长公主不过是个打头阵的,他就是想借机看看皇帝的态度。当然更重要一点,是为让她出宫,寻个顺理成章的好借口。
盛时的那番话,着实让他退却了,但并不妨碍安排她回提督府。他是个私欲太重的人,即便自己不再奢望和她如何,也不想让皇帝染指她。他只要月徊一直在他身边,这种心思低劣至极,处心积虑断送妹妹的姻缘,怎么有脸说得出口。然而一边自责一边痛快,从这种痛苦撕扯里发掘出奇异的快乐,他知道,自己已经疯魔了。
他的唇角噙着不易察觉的笑,只问:“你什么时候出宫去?”
月徊对插着袖子说:“您不出宫,我出宫干什么?我等皇上大婚,喝了喜酒再跟您上广州去。”
“我说过了,让你留在京城。”
月徊这次打算和他对抗到底了,不以为意道:“您说的不算数,皇上说的才算数。他答应让我上广州收珍珠的,我得办好我的差事,才不负皇上赏我发财的恩典。”说着大手一挥,“没事儿,您走您的,我走我的,我不会碍着您的。算算时候,小四走了快三个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琢磨着可以等等,等他回京再陪我上广州去,这么着路上好有个伴儿,也不至于寂寞。”
她说完,得意地“嘿”了一声,好像真有这个打算,梁遇哂笑,“那你怕是得再等上几个月了,那些扈从去时轻车快马,回来可带着个千金万金的宝贝。去时只花两个月,回来就得花上四个月。”
月徊的担忧顿时又跳到了别处,抬头看向穹:“天儿暖和了,不知道小四带了春天的换洗衣裳没有……”
他已经不想听了,也不搭理她,快步走进了司礼监衙门。
月徊见他这样,心里很有股子不服气的味道,匆匆追了上去,站在值房地心儿说:“您今儿怪得很,昨天明明都商量好的,说话就变了,到底是什么缘故?您昨儿出去见人了?见的是什么人?有人在您耳朵边上吹风,说妹妹不该带在身边,就该拣个高枝儿嫁了,是不是?”
梁遇并不理会她,淡声说:“我这里还有公务要处置,你先回乐志斋去吧。”
月徊顿时感觉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薄,有些悲凄地说:“您以前可不会赶我走,还留我吃便饭呢。”
梁遇取笔蘸了朱砂墨,翻开题本道:“不是我留你,是你自己偏在我这里蹭吃蹭喝。今儿我事忙,没工夫支应你,过会子还要出去一趟,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什么?”
“可之前不是您让我上司礼监来的吗,这会儿又打发我?”
梁遇噎了下,“先前长公主来闹,我怕她伤及你。现在人都被押走了,你安然无虞,可以回他坦了。”
月徊生来有股梨膏糖般的拧劲儿,她说赖就赖,绝不动摇。在屋子里到处转悠,外间是梁遇办公的地方,梢间作为下榻之用。她殷勤地说:“您忙您的,也别打发我,我先歇会儿,再给您打扫打扫屋子。天儿暖和啦,您这屋里老关窗,一点儿绿都没有。回头我上花园给您折一支桃花来,养在美人觚里,不知多好看!”
梁遇见轰不走,也没办法,只得静下心办自己的差事。
期间杨愚鲁进来回禀,说拷问了公主府上长随,找出了藏匿在大佛寺的董进。董进自是不能留的,寻了个乱葬岗一刀处决了,剩下公主府也不难罗织罪名。
“孙知同家的案子,是披着红罗党名头办的,到时候只说长公主和孙家不和,串通红罗党铲除异己就是了。要是按着大邺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念及长公主是慕容氏血胤,且皇上仁厚特令宽宥,这才圈禁长公主。”杨愚鲁道,“小的是想,就此留下个扣儿,日后哪位皇亲国戚敢和老祖宗作对,长公主就是他们的上家。这剂药百试百灵,管叫那些人不敢造次。”
梁遇听了点头,“牵扯上皇上,不拘是不恭还是冲撞,于皇上都没有裨益。就这么办吧,手脚麻利些,要是再有疏漏……”他抬眼瞥了瞥他,“咱家可不轻饶你。”
骆承良被发送到矿上去的事儿就是杨愚鲁承办的,中途跑了个董进,虽是下头番子失职,但罪过全在督办的人身上。杨愚鲁当即鼻尖上沁出热汗来,诺诺道是,“是小的监管不力,疏忽了……”
月徊在里头听着,心说人在高位上,就得这么不讲道理。这司礼监真不是个好地方啊,阴谋阳谋一大套,幸好哥哥对她还不错,除了偶尔阴晴不定,大多时候还是十分体贴的。
后来人果然出去了,前呼后拥地,大抵是为收拾先前的烂摊子。月徊也不见外,在他值房里受用了他的午膳,吃饱喝足开始盘算,怎么在这一尘不染的屋子里留下点痕迹。
她举着雪白的擦布到处擦拭,但是很让她失望,这擦布的干净程度堪比她擦脸的巾帕。既然灰尘不用打扫,她就把视线落在了他的床铺上。她对梁遇的被窝一直有种奇异的好感,宝蓝色攒金丝云纹的锦缎是上佳的料子,借着窗口的日光看,隐隐仿佛有流光。
好是好,就是颜色太深,应该换得清淡点儿。不如和她一样,换一床金丝柳叶纹样的吧,又干净又利索。
想好了就得行动起来,和小太监说了,让他去巾帽局领掌印的所需,自己跪在床沿上卸下罗帐,卷起了垫褥。
褥子掀起来了,床板上整整齐齐压着四只鞋垫。月徊觉得似曾相识,盯着它们看了很久。
这蟒……绣得可真像蜈蚣啊!
第63章
不过这鞋垫原本是托哥哥送给小四的, 怎么会在他褥子底下?
看看这针脚花样,宫里的绣娘应该做不出这么丑的来。那这鞋垫是怎么回事?梁掌印那么大义凛然瞧不上的东西,一转头就昧下了?
月徊满腹狐疑, 把鞋垫搁在了一旁的矮几上。小太监搬了簇新的褥子进来, 她还是尽心给他铺床叠被,白底柳叶的花式, 才能显出掌印大人出淤泥而不染嘛。
帐幔当然也得换, 换上白罗绮纱帐, 拿银丝绞珠的挂钩挂好,掌印的床榻这回可就像姑娘的一样细腻温软了。
只是这鞋垫子,还是十分困扰她。月徊坐在南炕上,翻来覆去地盘弄, 心说哥哥八成觉得很心虚吧,要不怎么藏得这么隐秘呢。这个人呐, 嘴上强硬, 其实小肚鸡肠, 嫉妒心极强。还好是个男人,要是托生在了帝王后宫里,一定是个横行六宫的奸妃吧!
不过哥哥这么别扭,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虽说里头难免掺杂了一点尴尬,总算哥哥还能把这么差的手艺当宝贝, 着实不容易。至于到底为什么把鞋垫儿留下, 大概还是因为他不喜欢小四。且一琢磨干弟弟有,凭什么亲哥哥没有,所以这就抢来搁在他褥子底下了。
这鞋垫里头加了油绸, 只有大冬天能用,如今天儿暖和了, 压得时候一久,他自己也给压忘了吧!不巧得很,今儿又落进她手里了,等他回来她得好好问问,为什么给他做双新的他不要,偏要抢小四的。
这么问肯定让哥哥下不来台,月徊笑得很欢快,就是要下不来台才有意思。她这回也要臊一臊哥哥,谁让他死活不肯带她上两广去!
只是闲来无事,时候过起来可真慢。她趴在窗口看天上太阳,日影一点点移过来,有风吹拂,窗口的金鱼风铃在头好的事,为什么他又反悔了。昨晚上随侍的人是曾鲸,恰好今天他出门没点曾鲸的卯,她看见曾鲸从对面廊庑下走过,忙探脖儿叫了声“曾少监”,一面招手,“您来……”
曾鲸不知道她的花花肠子,听见了便斜插过庭院,停在窗外问:“姑娘什么示下?”
月徊笑了笑,“不是我的示下,是掌印的示下。他说昨儿落了一方私印在外头,才刚还在屋子里团团转呢,您帮着想想,是不是落在外头了?”
外头是哪里,完全就是套话。原本曾鲸办惯了案子,这点子小心思没法让他上当。怪就怪梁遇的私印太要紧,那种东西要是丢了,接下来会引发无数麻烦。况且她又是梁遇妹子,就凭这身份,也让曾鲸不设防。
“昨儿就去了盛大人府上,再没去别处啊……”曾鲸冥思苦想,忽然回忆起来,“离开盛府后,老祖宗独个儿走了一段路,那时候天才擦黑,别不是那当口上弄丢的吧!”
月徊心头暗喜,装腔作势说:“兴许就是!是哪条胡同您还记得吗?”
“丰盛胡同啊。”曾鲸说,“那条胡同东西笔直,要是真落到那里,恐怕早叫人捡走了。”
曾鲸如临大敌,月徊却暗自偷笑,“丰盛胡同盛家,那是个什么人家啊?以前我听掌印说起过,后来给忘了。”
曾鲸哦了声道:“算是老祖宗的旧相识,盛大人早年是宗人府经历,对老祖宗有知遇之恩。如今因病致仕了,老祖宗不忘旧情,得了闲总去探望他。”
月徊长长“哦”了声,“我倒没觉察,原来咱们掌印是那么念旧的人呐!盛大人家没有儿女么,哪里用得上他隔三差五探望。”
曾鲸看了她一眼,忽然发现她有探底的嫌疑,但口中仍应着:“盛大人只一个儿子,眼下在边关带兵呢……既然老祖宗的印丢了,我这就召集厂卫,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印找回来。”
月徊虚头巴脑说:“要不还是再等等吧,没准儿掌印已经派人去找了呢。也或者他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就想悄悄行事……”说着龇牙笑了笑。
曾鲸古怪地打量她,“姑娘别不是和我闹着玩儿的吧?”
“哪儿能呢。”月徊心虚地说,“横竖您等掌印的信儿,他要是不提,那八成是有他自己的主意,您就撂下差事,不用管了。”说罢缩回脖子,靠着东墙继续瞎琢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