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尤四姐
时间:2020-07-15 06:38:16

  小小州府,官员品阶不算太高, 平时和京里的联系至多不过陈条奏章,因此见了梁遇仿佛见了活爹,那份殷勤和诚惶诚恐,看着实在不雅观。
  知府领着衙下差役和乡绅,结结实实跪在了黄土道上,深深泥首下去,“厂公大驾光临,卑职等迎驾不周,还乞恕罪。”
  梁遇人前一直保有和善面貌,虽然汗巾子遮住了半张脸,但那笑意还是从深秀的眉眼里泄露了出来。伸手虚扶一把,笑道:“孙大人过谦了,是咱家来得唐突,扰了州府的清净。”
  “不不不……”孙知府连连摆手,“厂公为社稷奔波操劳,是吾辈为官者之楷模。今日厂公钧驾莅临登州,卑职等有幸一睹厂公风采,委实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
  都是官场上客套话,听多了叫人反胃,梁遇又耐着性子周旋了两句,便道:“今儿要劳烦孙大人了,替咱家安排个住处,容咱家和底下人歇歇脚。”
  这样千载难逢的巴结机会,孙知府怎么能错过。早在秦九安上岸知会时,就把自己的官衙腾出来了,拱着手道:“不管是外头别业还是另寻会馆,都不及衙门里清净雅致。厂公尊贵不同寻常,留宿外头岂不是叫人笑话卑职等款待不周吗。还请厂公屈尊官衙,如此厂公和诸位大人既住的舒心,也可确保安全。”
  梁遇闻言一笑,“那就叨扰孙大人了。”
  孙知府道:“哪里哪里,卑职等有幸伺候厂公,将来说与后世子孙听,也是极大的荣光啊。”
  于是一路谦让,一路小心伺候,将人迎进了官衙。
  当然跟着上岸的,必是有品阶的千户和少监,寻常厂卫仍驻扎在船上,但准予自行活动。月徊眼下是男装,就跟在梁遇身旁,大概因为小太监本就雌雄莫辩的缘故,那些眼瘸的登州官员们也没有起疑。甚至孙知府还和她搭讪,笑着说:“少监真是年轻有为啊,小小年纪已经官至随堂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月徊也虚头巴脑应承,“孙大人抬举了,我不过仗着手脚勤快,在掌印大人跟前伺候罢了。”
  秦九安有心哄抬她的身价,打趣道:“孙大人说着了,梁少监可是司礼监最年轻的随堂,司礼监设立至今,还没出过第二人呢。”
  孙知府终于明白过来,“梁少监?原来少监也姓梁,果真好姓啊好姓……”
  这些当官的,马屁真是拍得毫无风骨。也难怪,司礼监眼下如日中天,题本批红都要从他们手上过一道,地方官员们自然个个周到小心,唯恐有半点错漏。
  月徊摸着鼻子,笑得讪讪,待安排好了梁遇的住处,随孙知府一道退到了门廊上。
  孙知府谨慎地同几位少监打探,“卑职戍守海疆,不得传召不敢擅自进京,因此也不敢妄揣厂公喜好。不过咱们这里,有个高丽人开的春华楼,里头一色高丽美人儿,都是拿参水浸泡出来的,个个白得棒子面一样。卑职已经打发人过去传了话,今晚上包圆了,不放一个外客进去。厂公和少监及千户们一路行来多辛苦,点两个姑娘,让她们打打五花拳,松松筋骨也好。”
  男人们说起这个,当然喜上眉梢,只是忌讳有月徊在场,表现得都很矜持。
  杨愚鲁说:“这个……恐怕不方便。”
  秦九安道:“还得先问过掌印的意思。咱们掌印一向喜静,倘或乏累不想消遣,那……”
  “那就请少监和千户们散散心吧,到了咱们小蓬莱,哪有不做一回神仙的道理。”孙知府边说边笑,自觉风趣。
  于是秦九安和杨愚鲁的视线全集中到了月徊的身上,“梁少监,您看……”
  月徊觉得哥哥不是那种人,便大度道:“别问我啊,我也怪想去的……”
  结果身后一个嗓音接了话,“既这么,就请孙大人安排吧。大家一路上都憋坏了,散散心也不为过嘛。”
  月徊讶然回头,梁遇谈起风花雪月的事儿来,自有一段风流蕴藉。仿佛他不是司礼监的太监,而是哪家王孙公子,到了烟花之地,不眠花宿柳一番,对不起他那张脸。
  孙知府因尽了地主之谊,笑得花儿一样。原本这些京城里来的贵客眼界便开阔,死物未必能令他们喜欢。他们喜欢的是鲜活的,丰腴的肉体,这是太监的共性,更是男人的共性。
  孙知府一叠声道是,忙着去承办了,剩下的杨愚鲁和秦九安也识相,垂首道:“不知番子采买得怎么样了,我们瞧瞧去。”
  两个人躬着身子,也极快地退出了门廊,这下子廊下就只有月徊和梁遇两个了,月徊说:“您的性子使够了没有?”
  梁遇的视线轻慢地从她头顶上飘过,踅身道:“你指哪一桩?”
  他云淡风轻模样,踱着方步返回卧房,月徊不死心,追上去道:“我昨儿夜里拍您的门,说的那一套,您到底听见没有?”
  梁遇微微偏过头,拿眼尾打量她,“那句‘梁掌印,我愿意和你好’?满船的人都听见了,可又有几个人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他们觉得你酒后无德,我觉得你糟蹋了我的心。有些事儿,用不着说得那么明白,往后你还是我的好妹妹,我照旧是你的好哥哥。等回京后,你要是还愿意当娘娘,我捧你上高位,只要你将来念着我的好,别让我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就够了。”
  月徊惶然,听他这口气,好像真要和她撇清关系了似的,遂耷拉着嘴角说:“哥哥,您别和我这么见外,早前您没和我说起身世的时候,咱们不也挺好吗。”
  梁遇暗暗一笑,她是觉得挺好,却不知道他心里有多煎熬。现在话都说透彻了,窗户纸也捅破了,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心事都和她坦诚了,至于她接不接受,全凭她的意思。
  他又不搭理她了,月徊心里不大受用,哒哒跟在他身后,厚着脸皮说:“您不是喜欢我吗,我也说了喜欢您啊,咱们两情相悦就成了。反正连爹妈都不在了,也用不着听谁的示下,这还不行吗,您还矫情什么呀?”
  她每多说一句,梁遇脸上就挂不住一分。那晚伤得将死不死的,又经历了风暴劫后余生,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事后他后怕,但不后悔,他希望能用真心换真心。可惜了,听听这浑人现在的话,一字一句毫无姑娘家的腼腆,可见这件事压根儿就没往她心里去。
  他负着气,但又不能去纠正她,她没这意思,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在她看来他终究是哥哥,即便错过了十一年,前六年的情分还在,失散后的日夜啼哭也忘不了。那时候她太小,吃的苦远比他多,那份惦念,会更深地凿在心上,她不能从里头挣脱出来,也不能怪她。
  梁遇长叹了一声,“不是我矫情,是我不想逼你。”他回过身来,轻轻笑了笑,“我答应过你,让你考虑到广州,你也用不着现在就下定论。你知道的,上了我的套,一辈子都得困死在里头,趁着你还能飞,好好想明白吧。瞧在爹娘的面子上,我算计天下人,也不能算计你。”
  可他越是这么说,她越是提心吊胆。像小四小时候被马蜂蛰了,她骗他说不疼的,结果一夜过后胳膊肿得腿一样粗。有些谎言哪怕是善意的,也还是谎言。
  “我喜欢您的脸。”她突兀地说,既然他不相信她真的喜欢他,她就得用力地佐证一番,“您长得好看,对我来说好看就足了,您得相信我,我这人的感情很简单,也纯粹。”
  “好看?”他漫不经心地一笑,“凭脸让你短暂喜欢一阵子,不是本事。你知道夫妻和兄妹有什么不同么?夫妻是要同床共枕,要捆绑一辈子的。你不是觉得我为梁家毁了身子,我可怜么,其实你错了,我真没那么可怜,用不着你来同情我。等哪天,你能拿我当个寻常人看待的时候,再来说喜欢不喜欢吧。”
  就是这么有脾气,虽然这回没请她出去,但他转到垂帘后头,再也不露面了。
  月徊一个人在上房站了半天,总算闹清了他的意思,不要她可怜他,要她的感情能摒除漂亮的脸蛋和身体的残缺,就那么一心一意爱他这个人。月徊有限的脑筋瞬间被扭成了麻花儿,不管脸还是身子,不都是他的吗,无论喜欢哪一样,归根结底都因为他是哥哥啊。可他要和自己较劲,愤愤不平着“你喜欢的是我的脸,同情的是我的身子”,可除了这两样,难道还能喜欢他的魂儿吗?
  月徊摸了摸后脑勺,从屋里走了出来,果然能统领东厂的,脑子都异于常人。
  后来她就不苦恼了,反正来日方长。在西边花廊底下眯瞪了一会儿,等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看见各屋出来的人全换下公服,换上了寻常衣袍。她顿时就惊了,这些人心机这么深,为了出去喝花酒,都偷偷带了私服?那她怎么办?她总不能穿一身姑娘的衣裳,跟他们出入秦楼楚馆吧!
  她摸着下巴逐个看过来,长得不怎么样的人,实在还是穿公服比较好看,至少显得有气势,不像现在,一个个扔到人堆儿里都挑不出来。但是梁遇就不一样,他穿一身云白细布竹叶暗纹直裰,束涡纹珊瑚腰带,衣裳并不显得名贵,唯独那腰带颜色出挑。这世上男人,能把白色穿得有滋有味的真不多,他是独一份儿。
  月徊看得有点呆,“我呢?你们谁管管我啊?”
  大伙儿都觉得那么小号的常服不好找,让她将就将就,穿着曳撒得了。
  就是因为这身皮,以至于接下来让她在春华楼受到了非一般的待遇。那些眼皮子浅的高丽女人围绕在她周围,“大人大人”地,叫出了鸡皮疙瘩乱窜的婉转味道。
  把她拱成了靶子,他们好趁机偷欢,月徊看着梁遇和孙知府推杯换盏,起先身边只有两个侍酒的清倌人伺候,他对女人也是淡淡的。可不一会儿,老鸨子带进个美人儿来,满堂佳人在她面前霎时没了颜色。那袅袅眼波,那妩媚身姿,饶是女人,都要被她迷晕了。
  老鸨子也是高丽人,高丽人有这天生的含蓄之美,抱裙跪坐在孙知府身旁,让这绝色美人儿依偎在梁遇身边。老鸨子嗓音像清泉一样,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含笑说:“客人是有缘人,她叫多丽,十岁卖进我们楼,花了五年才调理出来的。这几日正找一位梳拢的官人,要是客人有意,就留下她吧。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比外面的姑娘强上多少,让她好好伺候,客人只等着享艳福就是了。”
  梁遇调过视线来打量,这种经过悉心调教的女孩儿,不像下等红倌人那样一条玉臂千人枕,她们的要价极高,自小被小心供养着,过着连寻常富户家小姐都望尘莫及的奢华日子。穿最好的衣料,用价值千金的玉容膏,这才作养出一身不俗的风骨,和见了金山银山也不屑一顾的超然气度。
  前期的投入,是为最后能找到一个出得起价的买主。梳拢后的姑娘一般不再接客,只要银子花到家,为你守身如玉也不是不可以。
  他笑了笑,“高丽果然出美人。”
  孙知府极有眼力劲儿,“只要厂公瞧得上,这位多丽姑娘,就算卑职的孝敬。”
  月徊看在眼里,憋了一肚子气。不过这么个样貌的姑娘挨在梁遇身边,看上去真像一对璧人。
  哥哥会留下她吧?会置个外宅安顿她吧?这种烟花柳巷出来的女人,哪里适合过日子!
  月徊急得百抓挠心,见梁遇犹豫,像是要答应的样子,她忙从美人堆儿里挣扎出来,摇着胳膊说:“掌印,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您忘了京里的夫人了吗?临走的时候她吩咐小的看着您,不许您往窑子里去,也不许您在外头留情。要是您敢混来,她即刻打发番子把淫窝儿铲平,还要拿住那个牵线搭桥的,抽出肠子洗吧干净了腌咸鱼。您自个儿是不要紧的,但看在孙大人一片盛情的份儿上,您不能害了孙大人啊,掌印……”
 
 
  第77章 
 
  她痛心疾首的一番呼号, 成功把在场众人惊呆了。
  尤其是孙知府,往前一琢磨这位梁少监是梁遇一家子,往后一琢磨掌印夫人那份生猛, 真派人来荡平小小登州府怕也不带含糊的。这下子自己引荐美人好像闯了祸了, 世上什么最可怕?不是男人的刀剑,是女人的枕头风!这消息要是传进京城, 厂公夫人再来个一哭二闹, 梁厂公为了自己脱身, 难保不把他拽出来填窟窿,到时候真拿他开刀,他小小的四品知府能有几根骨头够他们砍的。
  孙知府一脸惶恐,“卑职……卑职并不知道……不知道厂公……”
  梁遇冷冷看向月徊, “梁少监,咱家几时有夫人了?”
  月徊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能耐堪称一绝, 她丝毫不顾左右知情者的目光, 不慌不忙道:“掌印您忘了, 您可有个指腹为婚的夫人啊,虽然您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毛病一向就有,但夫人大度,从来不和您计较。现在您逃出夫人的五指山了,就在外头养外宅, 这么做对不起夫人。”言罢龇牙笑了笑, “不过小的知道,您会悬崖勒马的,孙大人也不会好心办坏事。这位多礼……多犁……多丽姑娘, 还是留给其他客人吧。这么好看的脸蛋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老板娘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一个青楼女人的死活,并不足以引发太多重视,老鸨子担心的是这位大人物的夫人真会铲平她的春华楼。她慌起来,讪讪看向孙知府,“大人……您看……”
  梁遇站了起来,寒着脸道:“今儿的好兴致全被搅合了,这酒不喝也罢。”待要走,又垂眼看了看跽坐在那里的高丽姑娘,眼波飘飘冲孙知府瞧了一眼,“把人留下,明儿我带上船。”
  他起身离席,所有人便都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本来喝花酒就是为了稍作消遣,当真在春华楼留宿是决计不能够的。这地界儿不像京城,客来客往,谁也摸不准谁的底细。万一有个闪失,那折损就大了,红罗党不除,不能放松警惕,因此这时候借故离席,恰是时候。
  只是月徊这丫头实在太能胡扯了,梁遇只觉又可气又可笑。走出春华楼后待要训诫她,竟发现几名千户和少监正凑在一起盘问她――
  “大姑娘,真有那个夫人吗?”冯坦问。
  月徊几乎要翻白眼,“您不是东缉事厂的大档头吗,掌全国上下侦缉之事,连掌印督主有没有夫人都不知道?”
  冯坦被她回了个倒噎气,讪讪闭上了嘴。
  “那指腹为婚呢?”秦九安小心翼翼问,“这个我瞧着有几分真。我们老家儿也时兴这个,两家交好,两个大肚子起誓,同性为兄弟,异性为夫妻,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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