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姨母的旨意。”
卫宝珠不想与她多说，直截了当地中止了谈话，绿蕊脸色不太好看，到底没再出声。
元启殿离她的碎雪轩并不远，经过一个小花园就到了，门口的小内侍正苦着脸清扫落叶，看见她来惊讶地张大了眼。
“小夏子，怎么轮到你做这种粗活？”
卫宝珠停下脚步，好奇道，小夏子虽然品阶不高，好歹也是太子身边的贴身内侍，这院子里的人都归他安排。
“殿下罚我呢！”
小夏子苦笑，一面又有几分试探地问道，“姑娘这是来看我们殿下的？”
“嗯，听说他病了。”
卫宝珠接过绿蕊手中提篮，举起来笑道，“我来给他送些吃的。”
“姑娘快跟我进来。”
小夏子大喜，他这回有救了，终于可以从清扫整个元启殿这件苦差事中解脱。
他已经第八百次后悔自己昨日不该胡说，明知道卫姑娘在太子心中是什么份量，偏偏还自寻死路说什么不值得，虽然是为殿下鸣不平吧，可这也是他一个下人能说的？
只要殿下喜欢，那就比什么都重要，他只有尽量帮着助着，这才是本份。
这一顿悟，小夏子轻咳了一声，开始叹气，“卫姑娘你来了就好了，殿下这几日胃口不佳，谁都劝不进去多吃两口，偏还撑着要处理政务，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你放心，我带的他肯定会吃。”
卫宝珠信心满满，上辈子她可是从那谈话里得知了不少讯息，比如这个看上去阴沉难测的太子，私底下居然爱吃甜食？
这荷花酥甜腻腻的，他肯定喜欢。
“那是，姑娘带的，殿下没有不吃的。”
小夏子笑得意味深长，伸手将她迎进大殿，“姑娘，请。”
卫宝珠笑着道谢，等踏进门口才猛然一顿，看着那个伏案而书的少年咽了咽口水。
两辈子算起来，她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
无论之前怎么信心满满，在见到他的这一瞬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些害怕。
许是因为养病，李炽只穿了一身白色寝衣，墨发半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清俊而轮廓分明的脸来，鼻梁高挺，深黑的眉紧紧皱着，仿佛下一瞬就要把桌子上的奏折摔出去。
察觉到殿内的动静，他不太耐烦的抬头刚想斥责，就看到吓得后退一步的卫宝珠，猛地一下子站起来，差点不小心撞翻桌上的砚台。
他慢慢将笔归置回原处，情绪也平复了一些，再抬眼已是淡然无波，“你怎么来了？身体才刚好……这不是胡闹吗？”
卫宝珠抖了一抖，有些紧张道，“姨母，姨母让我来看看你。”
果然……
李炽唇边露出一抹自嘲，垂下眼坐回原处，“现在已经看过，可以回去了。”
卫宝珠鼓起勇气，“殿下，我给您带了些吃的，您要不要试试？”
李炽下意识就想拒绝，抬眼却看到眼前小丫头忐忑不安的样子，到底心软了一瞬，“……也可。”
卫宝珠喜笑颜开的过去献宝，“这是莲花酥，这是莲蓬汤，又好看又解热，还能开胃口，最适合现在的殿下吃了。”
“嗯。”
李炽淡淡的，看着面前漂亮的餐点兴趣不大，下一瞬却被那人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你做什么？”
“给你加勺蜂蜜呀！”
卫宝珠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将汤搅了搅，甜甜笑道，“殿下不是习惯甜汤要多加勺蜜吗？已经都好了。”
她竟有留意到……
李炽心头翻腾，握拳轻咳一声，掩住了唇边浮起的笑意。
“殿下先用，我去找芦太医问几句话，就不打扰您了。”
见他果然喝得顺畅，卫宝珠松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告退，却听见清脆的碰撞声响起，抬眼少年已是满眼阴鸷的放下碗，“你找芦太医做什么？”
卫宝珠被他的突然变脸给吓到坐了回去，哪敢说是担心姨母的身体，但她这吞吞吐吐的模样却更加深了李炽的怀疑，冷笑道，“你想去问五皇弟的伤势情况？”
什么？
卫宝珠一愣，李炽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眼底开始聚集怒气，“你放心，不过一点划伤，还死不了。”
“我，我只是想问问，殿下您，您的伤势……”
卫宝珠不知道怎么灵光一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问他？
李炽一愣，看向她的模样有些古怪，“你……担心我？”
卫宝珠乖乖点头，李炽压了压上扬的唇角，“孤没事，不过十鞭而已，只是你也太娇了，这都吓得病了一场。”
卫宝珠有些羞窘，李炽看了她一眼，补充道，“……不过你也不必害怕，既然过了，父皇就不会再提起，只是下次莫再如此顽皮捉弄宋太傅了。”
……啊？
卫宝珠呆住，李炽留意到她模样，突然狐疑，“你不是忘了我这十鞭子是为了替谁顶包吧？”
第4章 小狗
卫宝珠目瞪口呆，她是真的忘记了前因后果，当下便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炽眸中带厉，转瞬又转为黯然自嘲，“……也罢，反正你总是这样没心肝。”
“回去吧。”
他恢复了平常的冷淡死人脸模样，“多谢你送来的甜汤，孤要忙公务了。”
“……是，殿下。”
卫宝珠赶紧告退，准备将自己带来的食盒收拾好就要开溜，谁想到目光刚落到那还未喝完的残汤上时，电光火石间把一切都想了起来。
那一日她抄大字抄得手痛，不知怎样想的伸手将墨汁倒入了闻夫子喝茶的杯子里，偏那日他进来后也没细看，待茶水入口才觉不对，噗的一声吐出来已经是满嘴乌黑。
众学生什么时候见过严厉端正的夫子这般狼狈，当下就笑得前俯后仰，学堂中闹成了一团，闻夫子又气又怒，当下就要找出罪魁祸首狠狠惩治。
卫宝珠这才晓得害怕，本想老实出来认个错，谁知道景文帝却走了进来，待看到闻夫子模样后皱眉，接下来就是大发雷霆。
她一向害怕太子的阴沉脾气，而景文帝比之则更加不知厉害了多少倍，当他发火时，满京城恐怕也只有皇后姨母不怕，还敢与他争个面红耳赤。
于是她伸出的右脚又悄悄缩了回来，因今日的一时兴起而后悔不已。
景文帝平日里极为尊师重道，对这班学生也十分看重，如今见有人这样捉弄夫子，当下就无法容忍地一定要将这个人揪出来。
卫宝珠战战兢兢，几乎快要哭出来，后面的李炽却在此时突然站了起来，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里平静承认，“是我做的。”
这一下可捅破了天，景文帝本就对他远比其他皇子要严苛许多，再加上有着不能言说的心结，如今见其居然敢做出这种有辱师道的轻佻行为，岂不是昏君的兆头？
当下就不顾众人阻止，斥令其脱了上衣，亲自狠抽了十鞭，然后罚他抄写太史文集一百遍并且不能有一字错漏。
卫宝珠被他那满身血给吓到，加之又是自己闯的祸，心中愧悔不安，回去当晚就发起热来。
隔了也没几天，她居然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忐忑不安地看向那边已经坐回去办公的李炽，卫宝珠咬唇，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起。
“……还不走？”
留意到她的目光，李炽放下手中的书卷，皱眉，“生病就好生歇着，没事不要出来乱跑！”
察觉到他的不悦，卫宝珠抖了一抖，外面的小夏子赶紧进来帮她收拾，同时悄声道，“卫姑娘，我先送您回去吧！”
“好。”
她小小声应答，决定还是等下次他心情好点时再道歉……毕竟，她这次闯的祸有点大。
从小到大，皇后姨母一直耳提面命让他多照顾自己，于是他板着一张脸对她管东管西，却从来都不笑一下。
她想，他一定是很讨厌自己，所以日后一定要少给他添麻烦才好。
“皇兄！”
就在她提了食盒要出去，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却大步走了进来，模样风流俊美，笑容可掬。
“宝珠妹妹也在。”
他一眼看到了旁边的卫宝珠，故意拱手行了个礼，正好露出手腕上缠着的白布来。
李晟！
卫宝珠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几乎快要掩不住内心的恐慌与厌恶。
李炽一张脸阴沉得几乎快滴下水来，“三弟，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望皇兄你。”
李晟笑道，一面令身旁人捧上白瓷瓶，“这是父皇赏赐母妃的疗伤圣药，涂了伤口好得快还不会留疤，特地给皇兄你送来。”
都过了好几天才送药，会不会太迟了点？
李炽冷笑，目光落到了一旁低着头的卫宝珠身上，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果不其然，下一瞬李晟就看向了卫宝珠，笑得温柔，“宝珠妹妹，你的烧都退了？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了吧？”
卫宝珠不想理会他，只淡淡“嗯”一声，并不接话。
李炽也不介意，很自然地伸手去拿她手中的提篮，笑道，“这些下人们也太没有眼色了，居然让你拿这么重的东西，万一伤到手可怎么办？”
卫宝珠目光落在了他的手腕上，唇边噙着一抹冷笑，从前的她或许还会被这种手段给糊弄感动，如今大梦过后，再看到只觉得可笑至极。
“不用劳烦你了，元启殿有的是下人。”
李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两人中间，一把抢过提篮丢给小夏子，斥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把卫姑娘送回宫？”
“是。”
小夏子笑嘻嘻地抱住提篮，“卫姑娘，小的送您回去？”
“不必了。”
李晟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皇兄刚受过伤，离不得人，夏公公还是留下来照顾他，卫姑娘自有我送。”
“有这闲功夫，你还不如读几卷书。”
李炽淡淡道，“毕竟明日父皇要考教各皇子学问，答不上来的话又会惹他生气。”
李晟擅骑射，诗书上面却没什么天赋，此时听得这话认定太子是要当着卫宝珠让自己出丑，心下暗恨，说话也开始不客气，“无论何时，父皇知道我是个老实人，总不至于气到动鞭子的地步。”
他笑道，“或许还是让我母妃去求求情？说不定父皇一高兴就原谅兄长你了，也不至于现在还不肯让你歇息一下。”
李炽听了这话倒没什么，旁边的卫宝珠却突然道，“太子殿下深受皇上器重，且心怀民生，自然忙碌，哪里是闲人可以比的？”
“宝珠妹妹……”
李晟怔住，还没反应过来又见她把一旁的白瓷瓶掷回自己怀里，“太子身份贵重，自有芦太医悉心照顾，这些外物就不必送来了。”
“况且我听姨母说这药是番邦进贡，用了一些有伤天和的古怪药材，效果虽是有一些，却算不得正道，所以还是不用为好。”
卫宝珠说得义正辞严，李炽忍住唇角浮起的一丝笑意，“卫姑娘说的对，只是一点小伤就不劳皇弟操心了，若真留疤那也是父皇的教导，理应留着时时警醒自己才是。”
李晟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又觉得他们两人今日仿佛格外默契，竟像是一起针对自己似的，可是不对呀！宝珠不是向来厌恶害怕李炽的吗？
“……还是不要留疤的好。”
卫宝珠小声嘀咕，不然她会觉得太对不起人家了。
李炽看了她一眼，唇边带笑，“好。”
卫宝珠吓得睁大眼，完全没想到他居然听见了，那边李晟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却极讨厌这种别人融不进的氛围，当即出声打断道，“已经不早了，宝珠妹妹，还是先让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走。”
卫宝珠断然拒绝，李晟却笑道，“宝珠妹妹，刚刚我过来的时候，正见到舒美人的那条小狗出来撒欢儿，你真的确定要自己一个人回去吗？”
卫宝珠小时候被狗咬过，因此就十分害怕这种生物，偏偏舒美人的那条哈巴儿又特别喜欢她，每每看到她都要扑上来，吓得她心惊肉跳。
“……”
心中的小人在激烈的斗争，一方面是对小狗的恐惧，一方面是对李晟的厌恶，就在她打算开口时，李晟在旁边小声道，“宝珠妹妹，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昨天想了一宿没睡，你让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
卫宝珠当机立断，一把拉住李炽的袖子，“太子殿下会送我，不劳烦三殿下了。”
李炽愣住，却对上女孩可怜巴巴的眼神，不由得压了压翘起的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皇兄，你当真要送宝珠？”
李晟还是不敢置信，他那个向来一心只有公事的大哥居然会愿意送卫宝珠回宫？并且卫宝珠也愿意让他送？
“你有什么意见吗？”
李炽拿过小夏子很有眼色送上来的外衣，穿上束好腰带，“走吧！”
“……哦，好。”
卫宝珠忙小碎步跟上，小夏子则笑眯眯地看着李晟道，“三殿下，你看这……要不，您先请？”
李晟冷哼一声，看向那远处两人的身影，眼中阴云密布，果然母妃说的对，别看李炽平日里装得正经，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太子之位不稳，一个下等宫婢所生，若不是占了一个长，又因为挂在皇后名下占了一个嫡，这太子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