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了,不要总是坐在外面,早些回去吧。”
姜恒知想要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忽然顿住,就不再抬起。
眼看着姜恒知一如既往地准备离开,小满站在原地问道:“我娘死前,去找你说了什么?为什么回来就跳湖了?”
姜恒知的脚步停下,身子微微一僵。“你娘死前,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父亲,你会觉得愧疚吗?”小满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想知道,这个身负盛名的一朝之相,对外人都肯仁慈,为什么就不肯对陶姒,对她多一点怜爱。
姜恒知转过身看着小满,望见她的眼神,顿时明了。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中有恨。”
“你知道,但你什么都不做。”连摸下脑袋安抚这种事都做不出来。
长廊顶上的枯藤遮住昏暗天光,她站在阴影之中,像是要被这昏暗吞噬进去。
姜恒知站在原地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是对不起陶姒的,可他已经许了程汀兰一生,不能辜负她。月芙和小满都是他的骨肉,可若非要选择其中一个,他只能放弃小满。只能不看她,不给她关爱,以免将来自己狠不下心。
“父亲,你本不必如此。你怕自己给我一点关爱,到头来会狠不下心送我去死。”小满语气平静,双眼在阴暗中发亮。“你太低估自己了,你是狠得下心的。就算多看我一眼,届时送我去死,你也不会手软,不会犹豫的。”
被戳破后,姜恒知的脸色终于沉下来。
府里的人都说小满天真懵懂,可今日见来,根本就是另一幅模样。
她什么都知道,面对他的时候却连眼泪都没有掉。
“生下我,对娘亲和我来说,都是个错,唯独对你们不是。喝自己妹妹的血,姜月芙喝药的时候不会觉得恶心吗?父亲你要不要看看我手臂上有多少伤口?”说着小满就伸出手臂,作势就要撩起层层叠叠的衣袖。
这一幕仿佛刺到了姜恒知,他脸色彻底沉下去,快步走近将她撩起的衣袖按下去。
他速度极快,却仍是不可避免看到了那些伤痕,狰狞斑驳地横在白玉般的手臂上,像是什么恶咒一般。
姜恒知抿紧唇,一动不动望着她。
过去见到的小满,从来都是温柔胆怯的,遇见他就扬起笑脸,小声唤一句“父亲”。
像个没长大的孩童,天真烂漫,时而采花扑蝶,好似没什么事能让她难过一般。
他从没有见过小满这副模样,纤弱却坚硬,露出的锋芒尖锐锋利,和她对视只会感到不适。
什么时候,小满成了这副模样?
姜恒知有些惊讶,同时还压了一股火气。
他不悦道:“你想说什么?你到底是何意?”
小满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怒意来,也听不出多少埋怨。
只是带了几分委屈,让人听了没由来的难过。
“父亲,我是人,不是什么猪狗牛羊。你想让我去死,竟不亲自告诉我一声吗?”
姜恒知愣住,神情显出错愕来,还生出了几分手足无措。
他想到了小满此番前来,多半是要给自己讨个公道,要诉说心中的怨恨,兴许还要求他放一条生路。
因此,他也很快就想好了该怎么回应。
只是没想到,最后小满收起了尖锐的刺,脆弱如秋风中飘零的枯叶。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甚至是没有落一滴泪。
只是迷惑而委屈地说:“我思来想去,还是难以接受。大抵是因为我习惯了被这般对待,起初知道我会为了姜月芙去死,心中确实是难过气愤的,但这件事还是很好想通的。父亲面对我娘的死,可能也没有愧疚可言。等届时我死了,也只会是像死了只猪狗一般,暂时的不忍后很快就忘了我。”
她不说,不代表什么都不懂。
而她不哭,也不代表不难过。
陶姒说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因为只有在乎她的人才会在意。
而这府里,是没有人在乎她的。
姜恒知不会因为她哭了动摇,更加不会因此难过,所以她没必要对着姜恒知流泪。
小满的指尖冻僵了,动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披风上有好闻的香气,和周攻玉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她看到姜恒知不想哭,可此刻捏紧披风,脑海中浮现周攻玉的身影时,眼眶却开始泛酸了。
无论如何,她还是不想死的。
若是她死了,以后谁陪着周攻玉呢,他要是生病就没人催他喝药了。
面对这样的小满,姜恒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良久后,才说道:“我没办法,只有这样才能救你姐姐,她的时间不多了。是我负了你娘,对不住你们母女。”
他宁愿小满哭闹叫骂,也不愿看到她这样懂事,平静地说出事实,犹如一把刀子在刮他的肉,折磨得他良心难安。
小满没答话,静默地站着,姜恒知想到了什么,便问她:“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益州是什么样子,会开满花吗?”她想起陶姒在信里留的话,说她若是活着,就去益州看看。
姜恒知听她提起益州,脸色有些不自然。
他和陶姒就是在益州的春日里相遇,那时她还是药谷中的医女,也是最合适的药人。
“益州很好,冬日里也不会像京城这样冷,那里不比京城繁华,地势险要,却有各种奇花异草。”姜恒知说起这些的时候,脑海又浮现起陶姒的音容笑貌。
最后见陶姒,是她哭着来求他放过小满,称月芙一定能找到其他的办法活命。
当时他忙于公务,被她一通歇斯底里的哭闹,语气便重了些,不曾想那会是二人最后一面。
他这些日子,根本不敢从湖心亭经过,只要想到陶姒在那处自尽,心脏便被敲打似得闷疼。
无论是歉疚还是对程汀兰许下的誓言,都让他无颜面对陶姒,不管她如何言语讥讽都甘心承受。被她责骂羞辱的时候,心中的歉意才得到了片刻的纾解,而这些又因为她的死成了阴影。
姜恒知后悔与陶姒最后一面是那般的不堪,即便她死去已有月余了,脑海中还是日日想起她的模样。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么多日以来,他竟一次也没有梦到过陶姒。
当真是恨到连入梦也不肯了
“我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我还没有出过府。”
小满的话让姜恒知以为她是要去益州,面露难色,无奈道:“益州离京城太远了,就算快马加鞭也要十日才能到。”
“我只是想出府看看,不是要去益州。”她摇摇头,紧接着又咳嗽了几声。
姜恒知眼中尚有不忍,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这几日先好好喝药,我再让人带你出去,这样可好。”
“我想和攻玉哥哥出去。”小满低下头,盯着弓鞋尖儿上的珍珠看。
攻玉哥哥
姜恒知深吸一口气。
他清楚小满和周攻玉走得近,却也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竟然亲密到这个份儿上。
“二皇子他待你很好吗?”
“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小满毫不犹豫地说出来,片刻后又接了一句:“只有他对我好,若是我死了,攻玉哥哥会伤心难过,以后就没人陪着他了。”
听了这番话,姜恒知竟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小满看似通透,却又是小孩子心性,不过是在她哭的时候说几句安慰的话,送上几块饴糖,就使她如此真心相付。他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心中自然有数,周攻玉这样的人,即便不受宠爱,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一身荣光高高在上。
他对小满,更像是枯燥中寻到了乐子,施舍给她几分好意罢了。
姜恒知看到小满的眼神,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过几日就是冬至了,街上十分热闹,你若想去,我和二皇子说一声,让他带着你去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若是他不去”
“不可能!”小满一口否决。“攻玉哥哥不会不去的。”
姜恒知张了张口,还是选择了沉默。
先前他还想着周攻玉是个冷心寡情的,此时他倒希望,周攻玉对小满的爱护是出于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小满顺口些,就直接叫小满好了。若是你们听不习惯,我也可以改回姜小满。
有没有人注意到斗篷换了?
第7章
姜月芙的身子越来越差,远看着如同一朵即将凋谢的花,毫无半点生气。
与之相比的,是在各种珍贵药材入肚,养得气色红润的小满。
自从知道了寸寒草的事,小满就不敢再多睡,总是要晚睡早起,每日都要出去走动。
雪柳觉得奇怪,也渐渐的不耐烦了。
陶姨娘自尽后,丞相一怒之下罚了整个院子的人,若不是小满不责怪她,说不准她也要被拉去变卖。
自己侍奉的小姐说好听点是天真懵懂,说难听点就是脑子不太灵光,稍微离开一会儿就不知道又出什么事了,她哪里再敢偷懒。
这府里的景致再好,看了千百遍也是厌烦的,也不明白小满想做什么。
雪柳锤了锤酸疼的腿,抱怨道:“小姐,这府里有什么好看的,一大早就起来吹冷风,也不好好困觉了。”
以往到了冬日,天寒地冻的,小满是催着都不肯下榻的,如今倒好,天没亮就开始穿衣,惹得她也要一起。
意识到雪柳不高兴,小满停下来,将手里的汤婆子塞到雪柳的手里。“你要是冷了,就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一张口,哈出来的热气就凝成团团白雾,白雾之后露出被冻红的脸颊来。
花一般的娇艳,是冬日最鲜活的存在。
雪柳揣着手捂,倒不是觉得冷,接过汤婆子说道:“小姐这几日是怎么了,生怕不够看一样,觉也睡不安生。”
“我不想睡”
“这是为什么?小姐以前可是总觉得睡不够呢。”
她顿了顿,答道:“睡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像是在虚度光阴,太浪费。”
雪柳蹙起眉,完全不明白小满在说什么。“小姐这是什么话,哪有这个说法,那你在这府里闲逛可不也是虚度光阴?这睡觉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说得上是浪费呢,这觉不好好睡,眼下都是一片青黑,望着倒像是我们这些下人苛待了小姐。”
“你先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小满也不多作解释,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换了平日,稍微说几句小满就听话了,断不会一意孤行的做什么事,此时被逆来顺受的小满反抗,雪柳心中倒生出了火气,当真就转身离去了。
小满听到身后人气急败坏离开的脚步声,落脚时步子顿了一下,却也没有回头。
晨雾蒙蒙,隔远了就看不清晰,尤其是靠湖的那一片,烟雾缭绕恍若仙境。
困意早就被冷气驱散了,这时候看到朦胧的雾气,小满倒是心情好了许多。
再走一段距离就是西苑的长廊,她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周攻玉。
*
周定衡行事荒唐,在京城赛马冲撞了一位六品官员的母亲,那老妇受不起惊吓,一口气上去来就没了。
此事被御使上奏给皇上,自然是少不了对他的责罚。
而皇帝的偏心,朝野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责罚罢了。
但多次被朝臣上奏,还是影响了周定衡,不少人都认为他仗着皇帝的偏爱为非作歹。
皇帝也不能在风口浪尖上交代给他什么政事,许多重要的事都交由周攻玉来办。
政务繁忙,周攻玉一时抽不开身,好几日都没去过相府。
而下朝后又被皇帝叫到书房去,和他说了一番话。
从书房离开后,一直走过延英殿,周攻玉才算是慢慢接受了皇帝突如其来的转变。
皇帝决定为他和姜月芙赐婚,相当于帮他坐稳储君的位置,将姜恒知给牢牢的拉到这个位置。
不仅如此,还告诉他,周定衡明年春日便要去军营历练,等心智成熟后才好回来辅佐他。
周攻玉入主东宫已是必然,而皇帝也要给周定衡找到立身之法,避免将来他会对周定衡出手。
周攻玉想得明白,却也觉得讽刺。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比周定衡合适的人选,可直到事态到了今天的局面,父皇发觉已经无法再强行培养周定衡了,才下定决心将太子之位交予他。
分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却要处处退让给一个舞姬之子,受到旁人的耻笑。
如今,他的父皇还要想着为周定衡铺路,恐他日后登基加害于自己的手足。
一直以来,他又何曾真的对周定衡出过手。
他得到了太子之位的保证,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父亲的肯定。
“阿肆,我想见小满。”
周攻玉有些麻木了,手心都冰冷一片,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小满。
此时见到她,她会说些什么呢?
应当是会将他的手捂热,会把自己特地留下的糕点给他尝尝,然后说自己在书上看到的新奇事儿。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就笑起来了,露出两颗小尖牙,眼眸生动又清澈。
想到这些,心中那团乌云般似的郁气忽然散开了,如同一束光劈开晦暗,暖阳直达心底。
阿肆提醒道:“殿下,如今天色已晚,再去叨扰姜丞相,我怕”
“那就明日一早去。”
说到做到,第二日,周攻玉果真一早就动身。
阿肆被迫从温暖的被窝爬起,陪着他去相府找人。
相府的下人多少也知道些什么,明白周攻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虽然疑惑他怎得这般早就来了,却还是不多问什么就放进去了。
太阳没出来,晨雾还是浓得很。
周攻玉起初步子还有些快,想到了小满这个时间还没下榻,步子便放慢些,对阿肆说道:“我们在府里走一会儿,她冬日里不喜欢早起,说不准还要一两个时辰。”
阿肆哀嚎:“那殿下还起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