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沈郁转过头来,眼尾低垂。
沁凉如水的眸底,被掩藏在浓密漆黑的睫羽下。
周尚不疑有他,和平常一样跟沈郁说明情况。
接着便是塞血包,做开拍前的补妆和其他准备。
沈郁全场配合,甚至配合得连周尚都觉得有点不正常。
许久之后,他才发现,从刚才开始郁哥好像已经很久没说过一句话了。
周尚想问沈郁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是,来不及了,最后一场戏已经开拍。
——
封后大典,隆重奢华。
为了彰显对秦昭的宠爱,战玄亲自过问,以历代最高规格为他的皇后举行册封大典。
大典上,帝后携手,一同登上大殿前的汉白玉高台。
前朝的宝珠公主,金枝玉叶、千娇百宠下,什么样的奢靡富贵没有见过。
只是一朝跌落尘埃便任人践踏。
眼睁睁看着父皇被乱臣贼子逼死,眼睁睁看着自己长大的地方沦为他人的宫殿。
而今日,她穿上了皇后的服饰,被天下之中最有权势的人亲自牵着手,踏在这汉白玉台阶上,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天下第二尊贵的位置。
如果一切都在这一刻停止,那么,她会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吗?
秦昭不知,她早已不知幸福二字该如何书写。
从前的公主,如今的皇后偏头看向她身边气势不凡的男人。
从这个男人闯入她的宫门,强迫她臣服的那一天开始,她便已经忘记什么是幸福。
帝王握着她的手,将她带到高台之上,让她亲眼俯瞰群臣叩拜。
将这天下江山尽收眼底。
“昭昭,喜欢朕送你的这一切吗?”
战玄收紧了握着皇后的手,低声问。
“当然喜欢。臣妾喜欢陛下送的一切。”她望着他,笑容明媚。
“那你爱朕吗?”战玄垂眸,漆黑的凤眸望着她带笑的眼。
秦昭:“……”
她眨了眨眼,根根分明的睫毛好像遮挡了眸底的神情。
“爱,怎么会不爱呢。臣妾最爱的就是陛下呀。”
可是帝王并不满意,他追问:“是爱皇帝,还是爱战玄。”
秦昭呼吸不太明显的微微滞了一下,转而勾唇轻笑,“陛下在说什么呢,陛下就是战玄,战玄就是陛下,您是臣妾的夫君啊。”
‘夫君’两字,犹如玉珠落盘,轻轻敲打在他心上。
帝王锋利浓黑的墨眉间深深的沟壑渐渐平复,他望着她娇娇的模样,不觉笑开。
“好,昭昭……你可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我是昭昭的夫君,上天入地,此生此世,来生来世,永不变。”
战玄俯身过去,这句话咬在秦昭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他没有用‘朕’自称,而用‘我’。
这意味着在这一刻,他并非帝王,只是战玄。
秦昭,只是战玄的妻。
而他,亦只是秦昭的夫君。
公主眼底涌动出感动的泪光,点头应是。
可是,和她面上的动容相比,心底却透出一些莫名的情绪。
她总觉得今天的战玄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就好像他似乎已经洞察了一切。
秦昭目光往下,扫过群臣,看到了跪在下方的战怀瑾。
一切如常,战怀瑾也来,她安排好的前朝老臣也来了,似乎所有的情况都按照自己安排的方向前行。
那么的完美,不可能有哪里出错,而战玄更不可能提前洞悉。
收起心里的担虑,她对战玄回以浅笑,两人一同进行完接下来的仪式。
就在仪式最后,忽然有臣子从队列中出来,高呼‘望陛下三思’。
接着,一个又一个臣子出列,跪在台下,恳求陛下切勿立秦昭这位前朝公主为后。
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多,帝王和臣子之间发生了争执口角,场面一度失控。
那些从前异常惧怕战玄的文臣们,这一刻却像不要命般的站出来坚决反对,而且偏偏要选择册封大典的关键时刻。
甚至还有一位老臣,一头撞在了汉白玉柱上,血溅当场。
帝王震怒,百官激愤。
就在此刻,已经被褫夺封号的战怀瑾站了出来,他一身华服英气逼人,站在台阶下声泪俱下痛斥新帝为妖妃所惑。
并打出了清君侧、除妖妃的口号。
秦昭安排好的前朝旧臣首先站出来响应,接着便是与那位触柱而亡的臣子交好的同僚站了出来,接着,一人、两人、三人。
越来越多的,不论文臣还是武将,鱼贯而出。
一呼百应,许多人都在此时表态支持战怀瑾。
逼宫之势,已是箭在弦上。
下一刻,不给新帝调度的时机,一大队早就埋伏在外的禁军冲了进来。
这些禁军从前便是由靖王一手培植,若不是如此,他又如何有篡位的野心。
不但如此,其中几个手握兵权的大将也早已和靖王谋划,调来了自己的士兵围攻宫门。
然,战玄其人便是在尸体堆里摸爬打滚而起,又怎会被这样的阵势吓倒。
男人锋利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冷戾残忍的笑。
他的羽林军就算人数示微,但要对付这些乌合之众,也并非没有胜算。
只是,看向台下那翩翩贵公子的目光,嗜血中透彻彻骨的失望。
“昭昭,等我。”
将秦昭交给亲信护卫,战玄亲身投入战场。
寒光直取那个被他一手拉扯、平安护大的幼弟。
噗嗤,是兵刃破开血肉的声音,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残忍。
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争的英俊少年在人群中,甚至还来不及拿起兵刃格挡,就看见那冰冷的金属刀锋贯穿自己的身体。
战怀瑾眨了眨眼,低眸,看着在他肚子上戳出个窟窿的冷兵器,嘴角溢出一口鲜血。
“哥……”他复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已经杀红眼的帝王。
不敢相信,那个生怕磕碰他半分的兄长,竟然有一天会拿起武器,破开自己的胸膛。
战玄收回刀锋,已经挡下身侧的下一个袭击,冷戾的目光甚至没在战怀瑾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多停留半分。
想象着将在今日登上帝位的贵公子,只能用最后一口力气抬起右手,指向那高台上的,最尊贵的方位。
在那里,有他肖想已久的皇位。
还有……他……想要得到的女人……
秦昭面无表情地看着浑身是血的战怀瑾,倒在了汉白玉的台阶下。
到死,他也没能爬上这片奢望已久的,象征了无上权势的地方。
“一个……”秦昭无声地动了动唇,在心里数道。
接着,她看到战玄砍倒了另外一位曾跟着战玄打天下,在前朝宫门被破时,带着那群土匪般的士兵闯入后宫,侮辱过前朝妃嫔的某位将军。
“两个……”
然后,她看到战玄回身一刀,砍掉了那位曾经深受父皇信任,却在叛军围城时第一个站出来恳请父皇投降的礼部尚书的臂膀。
“三个……”
一刀一刀,寒光刀影,昔日的仇人被战玄一一砍杀。
“十八……”
“十九……”
“二十……”
秦昭的脸上越来越没有血色,可是身体里的血,却在不住地沸腾。
可是,即使战玄浑身浴血,他好像也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
身经百战的帝王,这个战争的疯子,好像永远都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
眼看着战玄的部下几乎快要控制下整个场面,眼看着,她最大的仇人就要凯旋。
秦昭的目光全在战玄身上,忽然,她眼瞳一缩
便往台阶下而去。
“陛下当心……”
秦昭扑了上去,抱住战玄,替他挡下了那一道从后偷袭而来的刀锋。
没有收势的刀锋,砍在了皇后娇弱单薄的后背上。
“唔……”她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战玄怀中。
“昭昭——”
哪怕亲手砍倒从小护到大的幼弟都没有一丝情绪变动的战玄,却在这一刻,乱了阵脚。
浑身是血的帝王抱住他的皇后,鲜血浸透皇后的华服,也不知道那些血是她的,还是他的。
“昭昭、昭昭你怎么……御医、快叫御医!”
她怎么下来了。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乱阵之中。
战玄算计好了一切,早就知悉战怀瑾会篡位,甚至故意露出破绽让战怀瑾放开手勾结大臣,策反禁军。
他故意给了他们一切便利,就是看看他们能弄出什么阵仗,看看这天下到底还有多少不怕死的人。
可是,他却没算计到,秦昭会为他挡刀。
她明明也在暗中联络那些老臣。
她明明,也想反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替他挡刀。
“昭昭,别怕……别怕……御医就快来了……”
“陛下……”秦昭感觉到身体的温度正在渐渐流逝。
她知道,她或许要不行了。
“陛下,抱歉……昭昭好像做不到……做不到……永远陪在你身边……”
“不,会做到的,你会永远陪在朕身边。”
“昭昭好冷啊,陛下……”
“不冷,不会冷,乖……朕抱着你就不会冷……”
眼看着秦昭脸上的血色越来越少,他抱紧她,抱得紧紧的。
不让任何人靠近。
亲信将帝王和皇后团团围住。
汉白玉的台阶上,越来越多的鲜血从秦昭的后背流了出来,渐渐染尽了他们坐的那一小块地方。
“御医为什么还不来,御医呢……”
“陛下,昭昭等不到御医……”她轻轻扯动帝王的衣袖,让他看着自己。
秦昭略显苦涩的嘴唇,轻轻开合,“陛下,你……抱紧昭昭好不好。”
要死了啊,在死之前,就好好抱抱她吧。
战玄猩红的眼底掠过一抹痛色,他扔掉了手中的兵刃,将臂膀收得更紧。
听到兵刃落地‘噹’的声响,秦昭闭了闭眼,眼角滚出泪珠。
“陛下,你可以最后……亲一亲昭昭吗。”她的声音,好像都气若游丝了。
“好……”战玄声音沙哑,“朕……不,我,会亲昭昭。”
那双沾满血的手,捧起了秦昭的脸颊。
他的血染在她白净的面部皮肤上。
当帝王的唇就要贴上来,秦昭自然而然闭上了眼。
她闭着眼,脸上沾了血,温柔又虚弱的样子刺痛他的眼。
战玄也下意识合上眼,吻上她已经失去血色的唇。
辗转厮磨,忽然听到她带着气音的声音,从唇瓣间漏出。
“陛下,爱昭昭吗。”
那么虚弱,那么缥缈的声音,却像用刀子凿在他心上。
“爱。”泪,从紧闭的眼尾滚落。
他从不知道,眼泪原来是这个滋味。
哪怕全家遭到灭顶之灾时,他也只是发誓报仇,从未落过泪。
原来,这就是怕的滋味,害怕失去的滋味。
“可是,我不爱呢。”
忽然,秦昭虚弱的声音变成一抹带着嘲意的轻笑。
“战玄,我不爱你呢,从未爱过。”
她轻笑着咬上他的唇。
狠狠咬在他的下唇,那把藏在腕间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紧握在手心。
“扑——”锐刃戳进血肉的声音,在耳畔绽开。
一如他砍杀战怀瑾时毫不留情,秦昭的这一刀下去,也是那样毫不留情。
她看着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震撼惊诧甚至忘记在第一时间推开她的怔愣模样。
她看见了他眼底那一瞬间的痛不欲生。
她松开了在他唇上咬出血的伤,唇被血染得鲜红。
那个最骄傲矜贵的公主,露出了眼前的帝王从未见过的释然的欢颜。
“第二十一个……”
她,终于大仇得报。
血还在继续流。
周围的亲信没人发现,帝后之间发生的一切。
那个本来悲痛欲绝的帝王,似乎更加地痛不欲生。
皇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是,他却没有松开手。
他抱着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甚至再次吻上那张沾染鲜血的唇瓣,啃噬吮吻。
“不……你爱我,你这辈子、下辈子都爱我。秦昭,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上天入地、此生此世、来生来世,你只能爱我战玄一个人……我永远都是你秦昭的夫君……”
镜头拉远,血染台阶,帝后就这样相拥在一起,失去最后一丝呼吸。
末路王朝,王朝末路,到此终了。
……
第43章
“咔——好、好、好……拍得太好了!”
翁导振奋地站起身, 带头鼓掌。
阮瞳的最后一场戏,杀青戏,就在血染的汉白玉台阶上完成。
随着那声‘咔’, 她靠在沈郁胸膛的脸立刻离开几分, 双手轻轻抵在他的臂膀上, 便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