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馨兰在旁一语不发。
进了府门,将要分道扬镳时,唐依喊她:“宁姑娘,我观你右手食指似有不适,回去可要记得泡一泡温水,抹些药才好。”
宁馨兰转身的动作停下,略有诧异地侧首来看她,右手食指下意识地动了动,她嘴唇微动,似乎立马就要说些什么,但是没有。她随后转过身来,变为完全正对唐依的样子,垂首简单示意,道:“应当是练习时过度了些,多谢唐姑娘提醒。今夜露重,唐姑娘回去后可以让下人煮碗姜奶,喝了再睡。”
唐依应:“好。”
这趟堪称开局黑脸、各怀心思的外出,在结束时蓦然多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和谐。就好像原本是漆黑的道路上,有人踮着脚去点了一盏灯,于是随后走过来的人,对着这个主动付出的人,露出了感激的笑容,释放出了同样的善意。
唐依和祁沉星的院子都在西侧,有段路同行。
二人没有持续地交谈,绕过假山时,在过分的寂静中听到了婢女们的交谈:
“……方才我见到小姐,额头都被砸伤了,还不许人告诉城主,真是可怜。”
“夫人这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哎。回回发病只要小姐去见,每次又都打伤小姐,我看了都心疼,夫人难道不会难过吗?”
“小姐孝心,明知道要带着伤出来,还每次都去见夫人。”
“嘘,这话以后别说了。小姐虽然受伤,但是不许别人议论夫人的,要是让她听见,肯定要被轰出府去。”
“不说了不说了,待会儿我们打花绳玩。”
……
交谈声逐渐远去。
不小心听到了城主府秘辛的唐依和祁沉星:“……”
双双陷入了沉默。
他俩真心没有一点想要偷听的意思,甚至于在听到不远处有交谈声时,都没有停下相应的步伐,将不想听这个念头表现得明明白白,仅仅是因为没有合适的话题才没有开口说话,偏偏这几个婢女应当是府中的中下等,身上没有一点修炼的底子,压根没察觉到有人经过。
——这么没有警惕心就不要随便在外议论别人啊!
从今天在外的体验来看,天工城的人并不知道城主夫人得了病,府中有这样的情况,这明显就是一桩府内秘辛,偏偏被几个侍女随口议论曝光。
唐依对这段剧情没有半点印象,她确定自己没看过,或许跟温颜突然变成男性的身份一样,是在原著后半部分才会讲到。
窒息,它围绕着我。
唐依低声清了清嗓子,不无尴尬地说:“下次,我们还是随便说点什么吧?”
否则架不住憨批她就是要泄密啊!
祁沉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内敛,情绪很淡:“如果故意开口,很大可能会被认为是在出声警告,也就是变相承认自己知道了什么。”
唐依:“……说的也是。”
两人并肩而行,距离规矩,动作间却莫名有种融洽感。投落在地上的影子被烛光拉长、交叠,随着步伐时远时近地触碰,远远望去便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上元真人抬眼望到的便是此景,眉心不由得跳了跳,数百年来都甚少出现的忧愁浮上心间,他开口,沉肃地喊:“沉星,你随我过来。”
祁沉星礼数周全,本要行礼,听见这句话,止住了动作:“是。”
唐依直觉不妙。
这场景真像是课后留堂训话,还是要叫家长的那种。
她默默地朝祁沉星比了个手势,让他小心些。
祁沉星对她轻轻眨眼。
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高了几级的上元真人。
上元真人:“……”
哎。
你们年轻人哟。
祁沉星随上元真人走进书房,行了礼:“师父。”
上元真人望了他好一会儿,眉心纠结不可尽述,半晌,才问:“沉星啊,你到底是喜欢哪个丫头啊?”
祁沉星:“?”
饶是祁沉星这种思维敏捷的人,都被这个问题震住了一瞬:“师父为何如此问?”
“哎,这个……”
上元真人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从表情到态度,无一不体现出他本人当下的有口难言,“我看着,你似乎是对唐姑娘有点意思,但是……怎么又说是对阿颜那丫头有点意思了呢?”
祁沉星:“……?”
这个“怎么又说是”,是谁说的?
上元真人这么吞吞吐吐地说着,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他活了几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偏偏就是一颗心专注修道,在感情这类事上全然是个门外汉,没有经验,也自认没什么指点权。此刻,不过是凭着一腔做师父的心,对这唯一的徒弟,磕磕绊绊地给点人生建议。
“沉星啊,你既走上了修道一途,又是难得的天资聪颖,万不可耽于情爱……也不是不让你喜爱别家姑娘,只是,这最好是专注一人,既不耽误,又和和美美。”上元真人不大适应这样的对话,连说话风格都和平时的威严稳重相去甚远,“玉衡派的求问和尚,就是三心二意,又优柔寡断,几位相好当着他的面打了起来,他还做不出决定。最后,这几位相好越想越亏,就联合起来把求问和尚揍了一顿,绑上玉衡派,痛斥数十条罪状,一并大骂玉衡派不会教弟子,这件事一度都传到俗世去了。”
祁沉星:“……”
上元真人的外表和语气都十分符合一位老学究的形象,尤其是他愁眉紧锁的样子,特别想是下一秒就能抽出戒尺来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现在,他就顶着这样一副形象,对身为弟子的祁沉星说出了这番话。
这感觉不能细品,越品越美妙。
就在这份美妙之中,祁沉星的智慧还是顽强地发挥了作用:
那日师父让他和宁馨兰切磋,之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今日突然来敲打,应当是为了厅上那一遭,但那时师父并不在现场,只能是温城主转述。
特意转述,还能造成这种误会的……温城主是觉得他和温颜有什么?或者还顺带提了宁馨兰?
思索完毕,祁沉星保持着听训的状态,脑袋微低,眼睫垂下:“谨听师父教诲,沉星心中确有一人,必不会三心二意,只现在说出恐有损女儿家清誉,请恕弟子暂时不能言明。”
这话说出来就相当于在师父眼前先预定了位置,俗世说亲有父母之命,修真界结道侣有师父之言,祁沉星相当于提前告诉上元真人,他确实有喜欢的人,就是现在还没确定下来,说出去怕对女孩子名声不好,以后确定了,必定要告诉师父的。
态度之郑重,无可挑剔。
上元真人也听出来了,这是说的唐依。
但凡是说另外的那两位姑娘,背后都有着一座城池,不是单提到他这位师父就行,还得顺带提一提和另外两城的关系。
上元真人放心了,还有点高兴:虽说另外两位姑娘背后都有着“四城之一”撑腰,与之结为道侣必有更大的助益,但依他这个老人家的拙见,能看到徒弟坚守本心,从一而终地选择唐依,还是颇感欣慰的。
“既如此,这遭本是为师平白操心。”
上元真人紧锁的眉心松开,满意地道,“你有分寸,自行定夺便是。”
祁沉星拜:“不敢辜负师父期望。”
上元真人摆摆手:“去吧,早点安歇。”
明日可要去温知锐那里旁敲侧击地说一说,免得剃头挑子一头热,反倒惹出什么祸事来。
“是,师父多保重。”
祁沉星再拜,退出书房。
他稳步离开,神色无异,脑中思绪流畅:如果温城主认为他和温颜有可能,那就是不知道温颜的真实性别。可是一位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孩子的性别呢?
不,严格来说,最该知道孩子性别的,应该是母亲。
城主夫人,生病,赤炎城,五行道,男扮女装……
过往知晓的事情串联成线,祁沉星神色淡淡,根本看不出是在思考。
他走回院中的脚步停下,转而向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 祁沉星:。师父不必担心,她们已经打出姐妹HE了
提前发
家里人不停找我说话,半夜再接着写
第28章
城主府内有专门的藏书阁, 书籍种类包罗万象,这似乎是专门用来展示、方便寻找的, 里面畅通无阻, 没有任何禁制。
祁沉星正在第三层。
他手中是一卷五行道的总论书籍。
五行道又可称五行术,包含五行阵和卜算两个大的门类。前者的衍生物是阵法, 虽然阵法一类的簇拥者从不承认,但五行修士总以“名字相像”、“阵与阵相通”这样的原因,将阵法划为五行道的下级衍生;后者的衍生物是风水、算命, 这倒是无可争议。
真正的卜算不同于简单的测算。
数百年前的东境之地,有一小国正面临被毗邻两大国吞吃的命运,一位游历的五行修士经过此地,以半国财富要求,说自己可以为这个小国进行测算。当时的皇帝已经是穷途末路, 破罐破摔地答应了。
那位五行修士告诉皇帝, 皇后生下的第一个男孩, 会带领臣民一统天下。当时皇后即将临盆,皇帝满怀欣喜,生出来的却是一位公主, 皇帝大感受骗,驱逐了这位五行修士。
六个月后, 城破国亡。
皇帝被敌国将领斩首示威, 轮到皇后,却发现她腹中有孕,按照敌国的习俗, 不杀孕妇,便暂且将皇后关押。
二十五年后,天下归一统,称帝的正是当初那个侥幸逃脱一劫的胎儿,即是现今大耀国的开国皇帝,诚渊帝。
诚渊帝登位后,将这件事专门记载在史书中。
在那之前,五行道十分小众,可以说是岌岌无名,这之后声名鹊起,修士陡增。
五行道有一个准则,即是此生唯一。死去的人可复生、可重现,不可转世,所有的事情都会在这一世内结束。因此,他们分外不相信因果循环。
祁沉星放下书,往下走。
他想:如果有人通过卜算,测出了一个还未出生的人气运绝佳,即便五行道目前还没有研究出抢夺气运的法门,但凭借他们的观念,会不会去尽力一试呢?
肯定不会是厄运,否则新任的赤炎城主不会想将城主夫人带回去,必定是有利可图才会大费周章。
一道微哑的声音从阶梯下距离传来:
“谁在那里?”
祁沉星走下最后一级阶梯:“温姑娘。”
“……噢,是你。”
温颜的脚步停下,嗓音较平时多了几分倦怠,“大晚上你不去睡觉,反而来看书,难怪你懂得多。”
大概状态不好,这句话听上去既没了熟悉的嚣张,又不算是真心实意地在夸赞,成了一种不上不下的别扭。
第一层的灯被全部熄灭。
为了保护书籍,藏书阁建造严实,屋外的月光照不进来,此刻熄了灯,一片漆黑。
祁沉星问:“温姑娘为何不点灯?”
温颜:“我乐意。”
屋内重归寂静。
过了一会儿,温颜开口:“你之前在看什么书?”
“五行道相关。”
温颜:“为何看?”
“有些兴趣。”
两人的对话何止是不痛不痛,简直是无趣至极。
若非温颜还算了解祁沉星这人一贯沉闷冷淡的性子,绝对会认为这是在敷衍。温颜也想不到,祁沉星就凭得到的讯息,竟然能拼凑出一个无限接近于事实的猜测,他只是想当然地想起了他们在万千境中见到的五行阵。
祁沉星既然在阵法上有天分,对五行阵感兴趣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温颜站在原地没动,用一种区别于白日、懒散又随意的语气道:“五行道不无可取之处,但许多原则与正道不符。譬如道修,最重因果循环,五行道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正道修炼讲究从内发掘、求问天地,五行道却行夺取、掠杀之道,更偏向于魔域那一套。你看归看,莫要初涉道途,便被迷了心智。”
祁沉星嗓音平静,于黑夜中半点不惊扰,反让人身心不自觉的放松:“夺人气运终不可行,若是这气运值得夺取,拥有者本身就该以更强姿态反击,不让人有可趁之机。”
温颜沉默了会儿,道:“正是。”
他说完,顿了顿,脚步在原地附近踱了两步,又停下:“你说话简洁得几乎轻率,我却偏偏听着十分顺耳,真是奇怪。”
不如说,简直是正正说在了温颜的心坎上。
温颜从出生起,有一段时间是没有见过父亲的,全由母亲一个人养着。
温知锐对庄思茵十分爱纵,那时庄思茵刚生产,表现出不太好的情绪,温知锐生怕她不高兴,就全由她性子来。庄思茵将温颜打扮成女孩子,对外告知也是女孩子,她一贯温顺可人,温知锐自然不会怀疑她要在这种事上撒谎。
此举源头是一次卜算,庄思茵是五行修士中极为少见的天才,卜算尤精,她算出若生男孩,必定能成为一统四城之人。
若只是有这个结果,悄悄藏在心底也不会有事,偏偏赤炎城中又出了一位精于卜算的天才,是当时的赤炎城主、庄思茵的爹所收的弟子。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这人拿到了庄思茵的生辰与一束头发,同样卜算出了这个结果,一并告知了老城主。
亲情比不过权力,老城主在温颜出生前便秘密命令庄思茵,务必将生出的男孩交给他,对外只称是死胎。
庄思茵在家听话,唯父命是从,那是她第一次做出违背的事情。她知道若是将孩子交出去,他们肯定要用那些研究多年的残酷办法,试图从温颜身上夺走气运。她假称所生的是女孩,确实得到了喘息之日,老城主却不断催促她继续生出一个男孩。
不信任父亲,不信任丈夫,到了赤炎城易主,庄思茵害怕的情绪更浓,变得连温颜都不相信,总觉得他外出就是在陷入危险,癫狂时只愿意见温颜,却又要对他厮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