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养母、赤玛公主都告诉毕娑,让罗伽当王只是权宜之计,等到昙摩家壮大,他们就杀了罗伽,让他当王。
毕娑不想当王,罗伽受了那么多苦,王后怎么能在利用完罗伽后毫不留情地除掉他?
毕娑成为昙摩罗伽的亲随,发誓永远效忠罗伽,他想用自己的忠诚来弥补罗伽,罗伽是他的弟弟,一个人扛起昙摩家,他这个哥哥纵情享乐,唯有以此来赎罪。
后来,王后死去,养母也过世了。赤玛公主劝毕娑恢复王子身份,和罗伽争权,毕娑断然拒绝,和赤玛约定,这辈子,谁都别把罗伽的身份说出去。
毕娑知道,罗伽的身份如果暴露,绝不会用杀人的方式来掩盖秘密,但是世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陷害罗伽!所以罗伽不能退位。
现在,他的预感成真了。
赤玛还是把秘密泄露了出去。
毕娑哑声痛哭:“赤玛是我的姐姐……她小时候吃了很多苦……我以为只要好好照顾她,她不会背叛我……王,是我害了您。”
晚了,说什么都晚了,他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对罗伽的亏欠。
他跪伏于地,叩头不止,额头鲜血淋漓。
前额突然一凉。
毕娑抬起头。
昙摩罗伽手执鎏金法杖,点了点他眉心,“这样也好……我死后,你继任王位,可以尽快稳定局势……世家不能全杀,也不能轻纵,我已经拟定好计划,都告诉你了,你照着一步一步来……这次危机,也是你立威的机会……佛子不能永远占据王位……以我为诱饵,引出所有人,毕娑,找到莫毗多,和他里应外合……”
毕娑张了张嘴巴,震惊,愧疚,辛酸……一道道涌过心头,克制不住,哭出了声。
“王,您呢?”
罗伽该怎么办啊?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望着窗外东边的方向。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毕娑泪如泉涌。
几声尖锐利响倏忽而至,铁箭穿破毡帘,扎在殿中地毯上,箭尾铮铮。
殿外脚步声纷杂,火光窜起,叫嚷声此起彼伏。
缘觉醒过神,哆嗦着扑到榻前。
“王,我们从密道离开吧!”
王庭大臣知道王的身世了,他们一定会废了他!
风吹过,毡帘轻摇,一室清冷的沉水香氛。
昙摩罗伽一身宽大的袈裟,形销骨立,端坐于榻,摩挲手中佛珠,淡淡地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多年前,他选择戴上苏丹古的面具时,就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只是他没想到,起因是身世。
还好,他感觉到风雨欲来,把她送走了。
“你们跟着毕娑,辅佐他为王,不必管我,我……大限将至,没什么牵挂了。”
他手持佛珠,对缘觉和巴米尔道。
缘觉哭出了声。
巴米尔双眼通红。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毕娑忽然爬起身,抽出巴米尔腰上的佩刀,冲出内殿,双目血红。
“关闭寺门!今天闯寺的人,全部杀了,一个都不能放!”
外面一片混乱,僧兵、寺僧急得团团转,听到这话,目瞪口呆。
“全都杀了?”
毕娑提着刀,健步如飞:“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他径自奔向被关押的赤玛公主,一刀砍了下去。
杀了赤玛,没有人再能质疑罗伽的身份,杀了她!
赤玛公主头发披散,牙齿打颤,呆呆地看着毕娑的刀朝自己劈了下来。
疯了!他疯了!
“毕娑,我是你姐姐!是你唯一的亲人!”
毕娑继续劈砍。
赤玛公主尖叫着逃开。
“将军!”
旁边的人吓得大叫出声,抱住他的腰。
“将军!别冲动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都杀了啊!”
“将军!”
巴米尔追了出来,“王昏过去了。”
毕娑猛地清醒过来,丢开长刀,转身冲回内殿。
昙摩罗伽昏厥了过去,他本就心力交瘁,感觉时日无多,现在又知道了身世,就算是钢铁打的意志,也撑不住了。
毕娑镇定下来,抹了把脸,擦掉眼泪,眼神沉郁,示意缘觉扛起昙摩罗伽。
“走!从密道离开!去高昌!”
罗伽苦苦支撑,为王庭耗尽心血,只因为是汉人所生,中军近卫全都倒戈。
师尊的谶语成真了。
外人杀不了罗伽,强敌战胜不了罗伽。
自己人下手,刀子才会砍进骨头缝里,罗伽心如死灰了。
毕娑浑身血气翻涌。
圣城这个乱局,他不管了!
罗伽之前的布局,那些计划……他都不想管了!
他只要罗伽活下去!
至少,在罗伽活着的时候,让他可以再见文昭公主一面!
几人冲入密道。
……
很快,一道消息传遍圣城大街小巷。
百姓们惊骇欲绝。
王庭中军全副武装,将王寺重重包围,所有出口都有近卫层层把守,铠甲和佩刀寒光闪烁,寺中僧人战战兢兢,齐聚大殿,默诵经文。
般若在经堂里抄写佛经,听到外面骚乱,跑了出来,看到到处抄检的士兵,下巴差点掉下来。
僧兵居然把这些人全放进来了?他们疯了吗?
他大骂僧兵,又骂士兵:“你们怎么能对王不敬?”
士兵把僧人们赶到一起,圈了起来。
宰相站在高台上,大喝一声:“佛子不配为王!他不是王后的血脉!毕娑才是王后之子!”
赤玛公主被人搀扶上台,她咬牙切齿,取出两份诏书。
“先王和先王后临终之前,都曾留下遗诏,传位于王后之子。昙摩罗伽不是王后亲子,乃汉人奴隶所生!张家当年为了混淆王室血脉,才会把他推上王位,真正的王,是毕娑!”
众人呆若木鸡。
般若站在一群僧人中间,脚底发凉。
佛子不是王?
僧人们心乱如麻,小声议论:“我们该怎么办?”
宰相看一眼台下:“请长老上来!”
一名垂垂老矣的僧人步上台阶,望着台下惊惶的僧人,叹了口气。
“佛子不是王后所生……他怕身份暴露,杀了寺主,驸马,还有朝中官员……寺主寂灭前,留下一封信……”
老僧满脸沉痛。
“佛子就是摄政王苏丹古。”
“我是波罗留支的师弟,见过佛子所练功法,此法乃佛门秘法,练此功法,若心智不稳,可能会被反噬,发狂杀人,如今,佛子身份暴露……如不阻止,必定成魔……”
他话音落下,僧人们抱着一堆兵器、书册、面具等物走到众人面前。
“我以佛陀之名立誓,所言句句是真,若有虚言,永堕地狱。佛子就是苏丹古,佛子每次闭关,都是掩人耳目而已。”
大雪天里,突然有雷声炸响。
焦雷阵阵滚过,众人耳边轰鸣不断,身上战栗不止。
佛子竟然就是摄政王!
佛子杀生无数!
杀人如麻的金刚修罗,佛法高深的慈悲佛子,是同一个人!
般若浑身力气抽尽,栽倒在了地上。
混乱中,几个士兵从殿后冲了出来:“他们跑了!里面没人,他们一定从密道跑了!”
“谁知道密道入口?”
众人摇头。
一个近卫高声道:“有个密道出口通向兽园!”
“不能放苏丹古离开……他已经开始滥杀无辜了……”老僧摇头叹息,双手合十,“要么继续让他为王,要么,杀了他……”
宰相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快做了决定。
他们不能接受一个汉人奴隶的儿子为王,佛子和摄政王是同一个人,留下来是隐患,而且不受控制,必须除掉佛子,扶持毕娑即位。
“追上去!”
铠甲刀剑摩擦,士兵全都追了上去。
般若浑浑噩噩地跟上他们。
消息早已传遍圣城每一个角落。
王寺外人潮汹涌,百姓们呆呆地站在寺门外,神情怔忪,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大声和人辩驳,更多的虔诚信众跪在雪地里,哇哇大哭,其状悲戚。
佛子和摄政王是一个人啊!他们信奉的佛子不是王后之子,是一个汉人奴隶的孩子!
“我不信啊!”
“是假的!佛子已经涅槃,这个苏丹古是假的!他冒充佛子!”
一个接一个信众嚎啕着撞向寺门,鲜血飞溅。
般若眼前一片模糊,摸了摸脸,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的佛子,是假的。
般若转身跑开。
士兵、僧兵、百姓、官员,一波波人冲向兽园。
看守兽园的亲兵上前抵挡,赤玛公主举起遗诏,中军近卫上前大喝:“先王、先王后遗诏在此,你们速速退下!”
人仰马翻,人声、马嘶声,几波人马冲撞在一起,谁都不知道该听谁指挥,到处都是仓皇的身影和叫声,乱糟糟的。
毕娑、缘觉和巴米尔带着昙摩罗伽冲出密道,几匹马朝着后山奔去,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豹紧跟在他们身边。二十多个忠心的亲卫为他们掩护,一边策马,一边放箭,射倒追上来的近卫军。
“是苏丹古的豹子!佛子果然是苏丹古!”
“抓住他们!”
“抓住玷污佛法的假佛子!”
人群里一声声煽动人心高喊此起彼落,沸反盈天,人群涌了过去。
羽箭嗖嗖射出,亲卫接连落马。
忽然,长道两侧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肩负弯弓、蓝衫白袍的近卫骑士从被白雪覆盖的山石后驰出,拉满长弓,将毕娑他们团团围住。
箭如蝗雨,众人胳膊上、肩上、腿上都中了箭,咬牙砍断箭矢。
花豹几声怒吼,耸身扑向一个准备放箭的近卫,生生咬下他的半只手掌。
近卫捧着血肉模糊的手,惨叫声回荡在雪地上空。
众人心头悚然,其他人拔刀上前,一刀一刀刺向花豹,花豹愤怒地咆哮,跃到一个近卫跟前,利爪一划,直接划开了近卫的肚子。
近卫心惊胆战,拨马退到一边,躲到山石后,十几个人同时张弓。
羽箭罩向花豹。
“阿狸,小心!”
毕娑大吼一声。
花豹灵巧地来回闪躲,扑向近卫,近卫们忍着恐惧上前和它搏斗,长/枪、长刀、长矛落下,花豹身上扎满了箭,油亮的皮毛很快被鲜血打湿,仍然不断耸身上前,保护它的主人。
近卫们看它似乎快要力竭,趁机一拥而上,长/枪深深地插进它身上,花豹不停挣扎,咬死咬伤几个近卫后,回头,看一眼马背上奄奄一息的昙摩罗伽,抬了抬爪子,瘫倒在地。近卫上前,长/枪猛地刺下。
花豹身体抽搐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阿狸!”
缘觉哭着叫喊出声。
天空中一声雄浑的鹰唳,一只巨大的苍鹰遽然俯冲而下,利爪狠狠抓向近卫军。
近卫军慌忙射箭,苍鹰抓伤了几个近卫军后,哀鸣一声,带着两支羽箭飞向高空,越飞越低。
“迦楼罗!”缘觉大喊,“快跑啊!快跑啊!”
毕娑双眼红得能滴出血来,抬头,看着四周密密麻麻围上来的近卫和远处的百姓。
“你们就这么看着你们的王被人追杀!”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缘觉绝望地大喊:“你们让开啊!王快要死了,你们非要赶尽杀绝吗?”
“求你们了,让开吧!”
“十多年前,北戎围城的时候,所有达官贵人携家带口逃跑,王才十三岁,原本可以逃走,他没有!他知道北戎一定会屠城,所以带着僧兵回头,守卫圣城。”
“八年前入夏,山上的积雪迟迟没有融化,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各地受灾,王打开他的私库,救济百姓,活人无数!”
“七年前,王亲自带兵肃清商道上劫掠的部落,和西方国家通商互市,降低赋税,吸引商人,让圣城的市坊成为商道上最繁华的集市。”
“权贵踏平你们的庄园,抢走你们的妻子女儿,掠夺你们的家财,摄政王为你们主持公道,他秉公执法,刀下从无冤魂!”
“北戎每次进犯,王披甲上阵,鞠躬尽瘁,只为保百姓安定富足。”
“王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和各国建立盟约,以确保他死后王庭还能长治久安……”
“王从无私心!”
缘觉哭喊:“就因为他不是王后的儿子,你们就要毁了他?”
士兵们脸上露出动容之色,有人悄悄放下了兵器。
毕娑的同僚驱马上前,他是昔日昙摩罗伽倚重的部将之一,“毕娑,他不是我们的王,他是汉人奴隶之子,他偏袒汉人,偏袒异族人,他不配为王庭的君王!”
“对,他是苏丹古!”
“他不配当佛子!”
“他走火入魔了,不能放他走啊!”
“汉人的儿子不配当我们的王!更不配当我们的佛子!他欺骗了我们!欺骗了佛陀!他该死!”
“他玷污了佛寺!”
百姓们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