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身着戎装,头戴毡帽,遮住了面容,和他并辔而行,见他回头,朝他笑了笑。
李仲虔沉着脸道:“你看看,这些信众把佛子当成神,连军中将士也是,你喜欢谁不好,喜欢一个和尚?”
瑶英笑了笑:“阿兄,你不是说过让我把苏丹古带回高昌去的吗,你还让他好好照顾我……”
李仲虔横眉怒目,这些天,只要想起自己把眼睛受伤的瑶英送到昙摩罗伽身边的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那时候哪里知道苏丹古就是昙摩罗伽!”
瑶英朝他眨眨眼睛,眼睫忽闪,乌眸里潋滟着欢快的笑意,像是揉进了日光,一闪一闪的,粼粼跃动。
李仲虔怔了怔。
他知道明月奴一直有心事,她要提防李德,提防李玄贞,她事事为他考虑,每次送他出征,她生怕他一去不回,嘱咐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她从小懂事,他不求她一定要嫁一个高门子弟,只希望她能平安喜乐,没有忧愁,想笑就笑,再不用担心被李德和李玄贞所害。
现在的明月奴,不受掣肘,无拘无束。海都阿陵率领十万联军围攻圣城,她马上想到利用这个时机攻打他的宗主国,把他困在王庭,一举剿灭他剩下的兵力,彻底斩草除根,同时让西军立威,扫清西军的障碍,而不是带着西军冒冒失失地赶过来救援。
明月奴早就长大了,从前,他保护幼小的妹妹,后来,一直是妹妹在保护他这个哥哥。
李仲虔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欣慰,骄傲,还有一丝丝的惆怅。
怒火一点一点消散。
他冷哼一声:“以你现在的身份,郎君随你挑,你真中意他,没事可以来王庭看看他,其他的就别想了,我的妹夫不能是一个和尚!”
瑶英没吭声。
缘觉骑马迎上前,领着两人先去别院休息。
“法师呢?他也该休息了。”瑶英道。
缘觉回答说:“寺中僧人在王寺大殿前的广场设了道场,供奉佛陀,今天下午,王要前去主持法会,带领众僧为死去的将士祈福,超度亡魂,全城百姓都要前去祷祝。”
瑶英点点头,她记得以前也是如此,大战过后,昙摩罗伽会主持法会,诵经祈福。
她和李仲虔去了别院,召集人马,清点人数,收集各方情报,送出一封封信件,指挥远在高昌的达摩发布诏令,安排兵马去各地接回被羁押的流民。
一个时辰后,缘觉找了过来。
“公主,王请您去王寺一趟。”
李仲虔皱眉,问:“去王寺干什么?”
现在王庭人都知道昙摩罗伽对瑶英动了男女之情,让她去王寺,那些信众发起狂来怎么办?
缘觉躬身道:“请卫国公宽心,王寺内外都有禁卫军把守,寺中僧人和到场的百姓绝不敢为难公主。”
瑶英心里正在担心昙摩罗伽,写完一封信,拍拍手,“你带路吧。”
……
王寺。
广场法台,经幡飘扬,花鬘环绕,香炉吐烟,薄雾氤氲,数百支银烛熊熊燃烧,将高台照得灿烂辉煌。
梵钟、金鼓、磬、钲鼓、铙钹依次响起,梵音阵阵。
法台之上,昙摩罗伽端坐于佛像前,一袭雪白金纹袈裟,唱祷超度经文,周身似有佛光笼罩,气度高洁优雅,嗓音清冷宛转。
身着法衣的众僧立在法台下,跟着一起诵经。
法台下人潮涌动,黑压压一大片,整座城的百姓全都来了。他们合十拜礼,默念逝去亲人的名字,眼中热泪滚出。
军中将领、留守圣城的官员、诸部酋长、随援军一起从各地赶来的领主和他国使者也都在台下叩拜,念诵经文。
诵经声如千江万河汇入大海,凝聚成浩瀚的浪涛。
庄严的法事结束,众人低头拭泪。
昙摩罗伽起身,碧眸环视一圈,眸光清清淡淡,在信众、僧人们的注目中,放下手中的锡杖,一步一步走下高台,朝佛殿走去。
百姓们茫然四顾,面面相觑,抬脚跟上他,呼唤他的法号。
禁卫军把他们拦在大殿外。
昙摩罗伽一言不发。
大殿里也燃了数支烛火,青烟弥漫,维那提多法师站在佛殿前,手中拄着铜杖,苍老的面孔透出几分悲悯。
昙摩罗伽走进大殿,袈裟上闪动的金光如皱起的水波,抬起头,仰望殿堂里金光灿灿的佛陀,双手合十。
“我率军杀敌,铸下无数杀孽,当受责罚。”
提多法师长叹一声,缓缓地道:“王,百姓和僧人都已经知道您摄政王的身份,您拯救万民于水火,仍然是百姓心目中的佛子,您不该受罚。”
昙摩罗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着佛像,淡淡地道:“一日为沙门中人,一日当遵守戒律。”
他停顿了一会儿,“这是我最后一次领罚。”
提多法师愣住,皱纹密布的脸抖动了几下,几乎站立不稳。
“王……”他反应过来,神情沉痛,“赛桑耳将军由寺中僧兵亲手诛杀……寺主他们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才会在得知您是摄政王后惊慌失措,听信赤玛公主他们的话,以为您失去理智,滥杀无辜……百姓都被瞒在鼓里,他们不懂朝政,不知王室内部纠葛,自然无法理解王的苦心……”
提多法师长长地叹口气,朝昙摩罗伽行礼。
“您难道要因为世人的不理解,就放弃自己修行了多年的道?您天资聪颖,是我见过最有天分和慧根的人,是波罗留支最得意的弟子,您若能专心研究佛理,日后必成释门伟器,中途而弃,何其可惜!”
昙摩罗伽神色淡然,目光却很坚定:“万法唯心,一念心,一切万行,明心见性,见性成佛。我和寺中僧人所选的道原本就不同,既不同道,无需同路。”
“幼时,我见朝中大臣勾心斗角,只顾眼前利益,百姓生活困顿,饱受战乱之苦,曾对师尊说,愿竭尽一生,平定乱世,让王庭远离战火。”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世人疑我、厌我,众僧鄙我、笑我,于我而言,如过眼云烟。”
他记得自己信念,消弭战火,让王庭长治久安,兵销革偃。
提多法师浑身直颤:“那王为何要放弃自己的道?”
昙摩罗伽合十盘腿:“何为道?”
提多法师一怔。
昙摩罗伽望着佛像,缓缓地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月如佛性,千江如众生,佛性在人心,月照江水,无所不映,每一条江水都能映照明月,我如千江,亦有我的佛性,我的明月,我的道。”
“二十几载,我肩负王庭,潜心修道,不敢有丝毫怠慢……我无愧于王庭,无愧于信念,唯独愧对一人。”
“她知我,懂我,于我共历风雨,砥砺前行,我面对她时,欲念不止,贪嗔痴起,心境无法平和,念经之时,亦不能遏制。我曾以为,此生永堕地狱,唯有死后才能成全自己的私心。她回来的一刹那,我便知晓,这执念已经深入肺腑,刻骨铭心。”
“生如朝露,不在沙门,我也能修我的道。”
“若要断绝欲念,再不与她相见,我这一生,将如一具空壳,毫无乐趣可言。”
他已经沉沦在爱欲当中,无时不刻渴望着她,不必再自欺欺人。
提多法师听出昙摩罗伽的决心和意志。
他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一人担负起整个王庭,一手佛珠、一手钢刀并没有让他摇摆疑惑,他始终记得自己的信念和责任,所以,当他动了爱欲时,同样意志坚定。
“王……”提多法师叹道,“文昭公主对您的情意,对王庭的恩德,已经传遍王庭,您贵为佛子,与她结合,世人不会再阻挠辱骂。”
他还是王庭的佛子,信众们敬仰他崇拜他,可以容忍他和文昭公主继续来往。
昙摩罗伽唇角微微一扯:“我的修道之路,有她相伴,足够了。”
他不可能让她继续没名没分地和他来往,让她被世人暗地里唾骂。
他要她,就会给她全部,让她无忧无愁,尽情欢笑。
提多法师摇摇头,痛心疾首,无可奈何,和佛子论道,谁能辩得过佛子呢?
可惜啊,波罗留支最聪慧的弟子,果然是尘缘未了。
他举起法杖。
昙摩罗伽阖上双眸。
“佛子!”
“王!”
殿门前一片哭声,百姓们涌进佛殿,跪伏于地,膝行上前:“王,您不该受罚啊!”
提多法师闭了闭眼睛,法杖落下。
第一杖狠狠地落下,他合十默诵经文,想起那一日,她跪于殿中,说她已经断绝心思,再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众僧诘问,她不想给他添麻烦,小心翼翼地回答。
殊不知,那时的她心中并无其他心思,反倒是佛殿上高高在上的他,心里恶念顿生,身为君主的掌控欲暗暗滋长,直欲将她困于王寺,日日陪伴在他身边。
第二杖、第三杖……一杖接一杖落下,昙摩罗伽额边沁出细密的汗水,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二十几载的光阴在这一杖一杖中晃了过去,他脑海里浮现出她的脸,她微微一笑,阴沉的天光都亮堂了几分。
千山万水,崇山峻岭,她远道而来,让心如止水的他起了波澜,动了贪念。
兴许这是佛陀对他的磨砺,他没有通过佛陀的考验。
但他甘之如饴。
百姓们怔怔地看着他。
……
佛殿之外,匆匆赶来的瑶英一眼看到殿中情景,呆了一呆,拔腿冲下台阶,往大殿奔去。
“公主!”
缘觉几人慌忙拦住她,连搀带扶,把她扶到阶前,七嘴八舌地小声劝:“公主,王吩咐过了,这是他该领的罚……谁也不能替他受罚,等这回罚过了,以后就没事了,您千万不能进去,王会怪罪我们的。”
瑶英停下来,立在正殿门前,看着远处大殿里法杖一下一下落在他的脊背上,心尖颤动,手指紧紧攥住衣袖。
李仲虔也跟了过来,站在她身边,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殿内,昙摩罗伽沉默着受完了刑,袈裟上渗出斑斑血迹。
提多法师气喘吁吁,放下法杖,叹口气,朝他合十拜礼。
昙摩罗伽抬眸,缓缓站起身,回了一礼,转身,目光越过满殿泪流满面的信众,越过空阔的前庭,越过飘扬的经幡,直直地落到殿外瑶英身上。
他站在殿中。
她立在殿门外。
隔着一道门,隔着难以跨越的沙门和凡尘之隔,隔着遥远的距离,两人四目对望。
周遭的一切全都淡去,相识以来的种种浮上心头,他眼里只剩下她,她眼里也只看得到他。
他一次次唤她公主。
她叫他法师。
瑶英眼中泪光闪烁。
昙摩罗伽站在佛像前,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唇角轻轻扬起,朝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恍如清风拂过,三生池畔,那朵高洁清冷的水莲慢慢舒展开花瓣,迎风盛放。
霎时,光华大放。
瑶英心头酸痛。
昙摩罗伽凝视着她,走出大殿。
信众嚎啕大哭,爬上前,伸手扯他的僧袍袖摆和衣摆,想要挽留他。
“佛子!您还是我们的佛子啊!”
“传说摩登伽女和阿难陀曾是一世一世的夫妻,您和文昭公主也是前世的姻缘,文昭公主留在王寺,也无损您的名声,您永远是我们敬仰的佛子!”
“佛子,您不能离开王寺啊!您是阿难陀的转世,是神佛的化身!”
信众们哭倒一片,跪地叩首,恳求,嚎哭,忏悔。
昙摩罗伽恍若未闻,走过前庭,穿过匍匐一地的信众,穿过一脸震惊的朝臣、将领、酋长,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迈出长廊,走到瑶英面前,抬手,扯下身上的袈裟。
袈裟飞过长廊,在风中飞舞,越飞越高,然后往下跌落。
王寺外,人群如织,万头攒动。
大殿里的动静早已经传到寺外,一道消息不胫而走,众人不敢相信,目瞪口呆,齐聚长阶下,仰着头,看着那件袈裟慢慢飘落。
成千上万道目光凝聚在那件袈裟上。
随着袈裟落地,人群里一阵骚动,一声饱含痛苦和失落的哭声传出,紧接着,又是一声。人们轻轻哆嗦,泪水潸然而下,四面八方都是抽泣声,海浪一般翻腾涌动。
他们的王,还俗了。
长风猎猎。
昙摩罗伽望着瑶英,肩头里衣内衫早已被血浸湿,汗水淋漓,深邃的碧眸里波澜翻涌。
“明月奴,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沙门中人。”
“我想好好活下去。”
心如静水,生死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无需强求。有了挂碍,想和她朝夕相处,他想活下去,想陪伴她。
瑶英泪眼婆娑。
她知道他自小修习佛法,从不要求他还俗,不管他是王庭君主,是和尚,还是永远不能暴露身份的苏丹古,她都不在乎,在她眼里,他是最好的昙摩罗伽。
但他却还了俗。
她眉眼微弯,笑中带泪,“你这个疯子。”
昙摩罗伽轻笑,笑容温和,语气却强势到不容置疑,锋芒逼人:“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她回来了,就再也逃不了。
他踉跄了一下,双眉略皱。
瑶英看到他肩上衣衫透出的血痕,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扶住他的胳膊,“你是个疯子,我也不嫌弃你。”
接下来的路,她会陪他一起走。
昙摩罗伽低笑,抬起头,和她一起慢慢走下长阶。
百姓们呆呆地看着他们。
他们面色坦然,依偎着,一步步穿过长街。
一辆镶嵌八宝的马车等在道旁,毕娑和禁卫军军官恭敬地朝二人俯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