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大事,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娘子来掺和什么?”
太监迟疑了一下,躬身道:“圣上,秦王和七公主兄妹情深,秦王遇伏, 生死不知, 七公主自然心急如焚, 您还是见一见七公主吧。”
李德眼帘抬起,淡淡地扫一眼太监。
太监虽然低着头,还是吓得心头一凛, 神色愈发恭敬地道:“圣上恕罪,老奴多嘴了。”
李德看着他, 凤眼精光内蕴:“你是朕身边的老人了, 素日最谨慎老成,郑瑜求到你面前,你还得先掂量掂量, 今天怎么为七公主破例?”
太监汗流浃背,正待解释,李德摆了摆手。
“让她进来罢。”
太监应喏,退出内殿,站在门槛边,闭上眼睛,慢慢吐了一口长气。
伴君如伴虎,圣上这是在警告他以后少和政事堂的宰相们来往。
太监缓了好一会儿,挂起一副笑脸,走到长廊前,朝背对着他立在庭阶下的李瑶英道:“七公主,圣上请您进去。”
瑶英转过身,沐浴在朝晖中的面孔苍白如初雪,更衬得一双明眸乌黑漆亮,轻蹙的眉峰好似笼着阳春时节空蒙的柳色。
一枝梨花春带雨,玉树琼葩堆雪,楚楚可怜,柔弱绰约,又自有一种浑似姑射真人的天姿傲骨。
瑶台月下,浩气清英,意气舒高洁。
太监心道,任谁见了这样的七公主,都不忍把她拦在殿外。
瑶英眼帘抬起,站在明朗的日光中,打量了一下大殿栉比鳞次的的殿顶间飞翘的檐牙鸱吻,缓步拾级而上。
太监看她面色憔悴,脚步虚浮,像是站不稳的样子,心中不忍,示意小内侍上前搀扶她。
瑶英示意不必,一步一步朝内殿走去。
听到脚步声,李德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摊开的奏本间,道:“朕已经派人去黄州搜寻二郎,你不懂战场上的事,莫要再去烦扰朝中大臣。”
瑶英走到龙案前。
“圣上,您欠我一样东西。”
李德拧眉,抬起头,目光如电。
瑶英迎着他审视的眼神,毫不畏惧,“九年前,圣上为了救孔家和林家的小郎君,将我抛在战场之上,我险些死在乱军之中。”
李德瞳孔一缩,面色微沉。
瑶英平静地道:“圣上,你欠我一条性命。”
……
那是瑶英五岁时候的事了。
那年,李仲虔回荆南扫墓,谢贵妃突然发病,李家人担心无人照看瑶英,把她送到身在襄州的李德身边。
瑶英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李德常年在外征战,归期不定,回魏郡也不会进谢贵妃的院子,五岁之前,瑶英没见过李德。
她到了襄州李德暂住的府邸,奴仆常常和她提起李德年轻时候的事,说他英俊不凡,风采出众,魏郡女郎成天为他争风吃醋。
那晚,瑶英趴在窗前玩耍,灯火幢幢,院墙外传来马嘶声。
她学着婢女的样子踮起脚尖往外看。
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从夜色中缓缓走到灯影下,一身威风的明光甲,挺拔俊朗,身姿如松。
瑶英心想,婢女没有骗她,她的阿耶果然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难怪阿娘当年会对他一见倾心。
瑶英想起长史的嘱咐,迈着小短腿迎出长廊,站在李德脚下,仰起小脸,轻声唤他:“阿耶。”
乖巧极了。
李德怔了怔,低头看瑶英,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七娘都这般大了。”
谢贵妃的婢女站在一边,悄悄抹眼泪。
那晚,婢女哄瑶英入睡的时候,高兴地说:“小七,将军心里还是有你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襄州城破,熟睡中的瑶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护卫冲进屋抱起她,带着她和李德部下的家眷一起逃出襄州。
他们在路上遇到溃败的李德一行,立刻迎上去,送上马匹坐骑,山坡上忽然冲出一伙追兵,把他们重重包围。
情势紧急,眼看追兵扑了过来,李德果断抛下瑶英,抱起部下的两个儿子,拨马冲出包围圈。
瑶英跌坐在地上。
周围是凶神恶煞的追兵,刀林剑雨,血肉横飞。
她被父亲抛在如蝗的箭雨之中,震天的喊杀声里,雪亮的刀刃朝她砍了过来。
忠诚的护卫咬牙挡在她身前,鲜血喷洒而出,溅了她满头满脸。
瑶英浑身是血,呆呆地望着李德一骑绝尘而去。
李德没有回头。
瑶英想起婢女的那句话,自嘲地一笑,缓缓闭上眼睛。
护卫一个接一个死去。
瑶英躲在护卫身下,在腥臭的血水里泡了很久。
久到她以为自己也死了。
直到她听见李仲虔的声音,听到跪在死人堆前的少年那一声声执着的、嘶哑的呼唤。
“小七,阿兄来接你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李仲虔背着一对双锤,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来找她了。
瑶英哭出了声。
那年,李德抛下亲生女儿瑶英,转而去救部下的两个儿子,孔父和林父感动得啕嚎大哭,自此对他死心塌地。
瑶英则在获救后跟着李仲虔在外流浪了半年,兄妹俩徒步千里,回到家乡。
林家人和孔家人觉得愧对于她,让两位小郎君给她磕头。
瑶英满不在乎地一笑,扶起两位小郎君。
她何必去恨林家小郎和孔家小郎?
抛下她的又不是他们。
瑶英的大度让林家人和孔家人免去了一场尴尬,皆大欢喜。
……
鎏金狻猊香炉前香烟缭绕,空气里一股淡淡的绿丝郁金香的清甜香味。
瑶英望着李德,“阿耶,你带着孔家郎君和林家郎君逃出重围的马是谢家护卫的坐骑。”
李德沉默了一会儿:“七娘,你想要什么?”
瑶英一笑:“别急,阿耶,这只是第一笔账。”
李德欠她的,欠谢家的,欠李仲虔的,她要一笔一笔和他算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今晚更得太少了,抱歉呜呜┭┮﹏┭┮
☆、一更
太极宫最为闷热, 四角摆放了冰盆,冰块缓缓融化, 滴滴哒哒的流淌声回荡在空阔的殿阁间。
李德头一次凝眸细细打量瑶英, 凤眼微挑,眼角皱起细小的纹路。
瑶英察觉到他的怀疑和警惕, 面色如常。
她知道李德多疑,不该和他说这些话,但是事已至此, 她即将远嫁,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走之前,她得为李仲虔和谢贵妃做好打算。
“阿耶。”瑶英直视着龙案前神色阴沉的皇帝,“当年你和谢家达成同盟,许诺若能成就大业, 必定和谢家共富贵, 谢家倾全族之力为你招兵买马, 助你收复魏郡,联合郑家、崔家、薛家、赵家几大世家,推举你为大将军, 这是第二笔账。”
李德没做声。
瑶英停顿了一下,道:“我舅父谢无量已死, 谢家老幼妇孺服毒自尽, 谢家再无血脉遗留,当年和你结盟的谢氏族老都不在了……可是我阿娘还在人世,她是谢家女, 我阿兄是谢家外孙,我是谢家外孙女。”
她一字一字地道,“我,李瑶英,以谢家外孙女之身,要求魏郡李德兑现当年的诺言。”
李德眯了眯眼睛,神色愈发冷峻。
瑶英接着道:“舅舅生前曾嘱咐阿兄,不要倚仗着旧日情分找圣上讨要什么,因为他明白,圣上早就有毁约之心,逼着圣上兑现诺言,只会激怒圣上,让我阿娘和阿兄的日子更难过。”
“舅舅是君子,他心怀天下,有匡扶社稷之心,他总从大局考虑,不把自己的得失放在心上。”
瑶英停了停,清冷的目光落在李德脸上:“我舅舅胸怀宽广,不是你失信的理由。”
……
谢无量擅于相人,当年他只见了李德一面,立刻认定这个落魄的男人是可以打破中原割据格局的枭雄,愿意和李家结盟。
但他坚决反对妹妹谢满愿下嫁李德。
谢家嫡系人丁凋零,谢无量兄妹自小相依为命,谢满愿从未踏出过荆南一步,天真单纯,质问兄长:“阿兄既然说李德是举世无双的豪杰,为何不许族老许婚?阿兄不是总感叹咱们家没有会领兵打仗的儿郎么?”
谢无量答道:“妹妹,李德能征善战,治军严明,擅于笼络人心,敢于打破藩篱重用寒门子弟,我愿追随他,辅佐他,他日后必定能成就一番伟业,成为一个清明谨慎的好君王,不过那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好丈夫。再说了,我谢家百年传家,守卫一方,庇护百姓,已是清贵至极,用不着以外戚的身份去谋求富贵荣华。”
谢满愿着急地道:“阿兄怎么知道李德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的发妻出身低微,死在兵乱之中,他拼死为发妻报仇,人人都说他是重情重义之人。”
谢无量摇头叹息:“妹妹,你不了解李德,他的重情重义只对他的部下,他的扈从。”
谢满愿不懂谢无量的担忧,认为这一切都是兄长拒婚的借口,闷闷不乐。
见妹妹没有被劝服,谢无量转而去劝说其他族人:“李德是豪族出身,他自起兵以来重用的都是依附李家的姻亲和寒门出身的大将,对世家多有提防,谢家若能辅佐他,以后必定荣华至极,但是谢家若想以姻亲之身更进一步,只会招来祸患。”
“二娘可以嫁给李德的弟弟,李德的侄子,唯独不能嫁李德!”
“许婚李德,无异于火中取栗!”
谢氏族人认为谢无量完全是杞人忧天,李德主动求娶,何来的祸患?执意和李家联姻。
谢满愿情窦初开,一心痴恋李德,为他不吃不喝,眼看着瘦脱了相。
李家一次次求到谢无量跟前,赌咒发誓说若能迎谢满愿进门,一定敬重有加,不叫她受一丝委屈。
谢无量只有谢满愿这么一个妹妹,实在不忍看她每天以泪洗面,又见李家态度诚恳,只能答应让妹妹下嫁。
“也罢,只要阿兄在一日,就能护着你一日。”
婚宴那天,唐氏和李玄贞母子忽然出现在筵席上,谢满愿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谢无量带走谢满愿,长叹了一声,叮嘱她:“妹妹,你记住,不要为难唐夫人和她的儿子。你为难他们母子,李德不会疏远你,但是他会一桩桩、一件件牢记在心,直到他无法忍受的那一天。”
谢满愿心乱如麻,记住兄长的叮嘱,此后内宅之中虽然免不了和唐氏口角相争,但从来没加害他们母子。
谁都没有想到,唐氏竟会在怀着身孕时自焚而死。
她一死,李德一夜白头,彻底冷落谢满愿。
谢满愿心灰意冷。
谢无量再次找到妹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嘱咐她:“妹妹,不要和大将军提起当年的盟约,记住,一个字都不要提!”
三年后,体弱多病的谢无量以孱弱之躯坚守荆南。
城破之时,他让部下割下自己的头颅献敌。
“告诉二娘,别为我伤心,谢家儿郎,本当如此!”
“二娘,阿兄以后再也不能护着你了。好好照顾自己,照顾虎奴和七娘,别让虎奴从武,别和李德提起盟约之事。”
“阿兄走了。”
……
从谢家覆灭到今天,足足十一年了。
瑶英明白谢无量为什么留下那样的遗言。
因为他了解李德。
唐氏已死,李、谢两家的盟约成了谢贵妃的催命符,唯有尽量不去提起此事,母子三人才能保住性命。
谢贵妃不提,李仲虔不提,李德也不会自己揭自己的疮疤。
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当年的诺言。
朝中谢家昔日的世交亲族知道李德的忌讳,也都默契地不提起谢家。
所有人都忘了谢家。
忘了谢家一代代牺牲在战场上的儿郎。
忘了埋骨他乡的英魂。
忘了荆南谢家祖坟荒草萋萋的青冢。
忘了虽然自小病弱、依然为平定乱世呕心沥血、四处奔走的谢无量。
瑶英没有忘。
不仅仅因为她是谢家的外孙女,还因为她生于乱世,长于乱世,五岁那年又曾流落在外,见识了太多顷刻之间的骨肉分离、生离死别。
山河破碎,哀鸿遍野。
瑶英也是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一员,她敬佩当年力挽狂澜的朱氏,敬佩祖祖辈辈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谢家,敬佩身体孱弱亦不灭匡扶社稷之志的舅舅谢无量。
正是因为有曾经的朱氏先祖,有谢家,有无数个在山河沦陷之际毅然决然站出来,为守护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才能换来太平安宁,换来百姓的岁月安好。
有人敬仰谢家。
然而更多的人无法理解谢家的祖训,他们嘲笑谢家祖祖辈辈迂腐愚忠,嘲笑谢家人不懂为自己打算,只知道带兵打仗,才会在嫡支子弟和十万谢家军全部壮烈后没落下来,让谢无量这个世家公子不得不放下身段和商人来往,满身铜臭。
瑶英曾经想过,假如舅舅谢无量还在人世,她一定会劝舅舅自保,劝他多为谢家筹谋。
因为她只是个想和亲人一起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
谢无量不会听从她的建议,他只会一笑而过。
谢家儿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为家国而战,死得其所。
为天下,为苍生,为黎民,只是不为己。
这样的谢家,已经彻底断了血脉。
如烟消,似云散。
十一年后的今天,瑶英站在李德面前,立在两仪殿阔朗的大殿之上,一字字道:“圣上,我不是以李家女郎的身份向你祈求怜悯,而是以谢家外孙女的身份向谢家忠于的君王讨要一个公道!”
“我阿娘是谢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舅舅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善待与我阿娘,你曾发誓会好好照顾我阿娘,圣上,你做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