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谢青扶她站起身,她头晕目眩,晃了好几下才站稳。
  乌孙马仍在剧烈挣扎,不断发出绝望的悲鸣。
  亲兵挡在瑶英跟前:“这马受惊了!”
  瑶英眼圈通红,推开亲兵,哽咽道:“不,它是太累了。”
  她跪在乌孙马面前,颤抖着伸出手。
  这是阿兄送她的马,是陪伴她好几年的爱驹,温驯而坚韧,很通人性,最喜欢吃清甜的苹婆果,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
  乌孙马看到自己的主人,渐渐安静下来,乌溜溜的湿润的眼睛望着她,喘着粗气,像平时找她讨吃时撒娇一样,努力昂起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瑶英颤抖着手翻找兽皮袋,乌孙马爱吃甜果子,它爱吃甜果子!
  兽皮袋里空空如也。
  乌孙马一动不动地望着瑶英,没等到爱吃的果子,它的眼神依旧温顺,最后一次对她摇了摇尾巴,没了气息。
  瑶英忍了很多天的眼泪掉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主人,没能让你吃到最喜欢的果子。
  谢青沉默着抱起瑶英,和她共乘一骑。
  下午,他们又失去了两匹马。
  马肉可以果腹,但是亲兵们都没有宰杀自己的爱驹,当最后一匹马倒下时,他们只能徒步穿过荒原。
  瑶英饥肠辘辘,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谢青把长刀交给其他人,背着她前行。
  几天后,他们终于看到天际处那横亘在大河畔的熟悉山脉。
  亲兵们冲上山坡,“只要看到那几座像馒头的山,说明快到凉州了!只要一天我们就能翻过那座山!我们逃出来了!”
  瑶英伏在谢青背上,怔怔地抬起头。
  她可以回家了?
  可以和阿兄团聚了?
  她浑身颤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云层里忽地传出几声尖利的啸叫,一只雪白的巨大白隼从云端俯冲而下。
  瑶英脸色煞白。
  随着白隼的双翅划过半空,他们脚下的大地突然震颤起来,身后传来马蹄踏响。
  瑶英回头。
  茫茫原野之上卷起滚滚尘土,天际处,一轮红日缓缓坠落,天空血一样的猩红,数百骑身着玄色战甲的壮健骑士策马奔驰,恍如一股黑色洪流,带着吞噬一切的威武气势,朝瑶英一行人扑了过来。
  亲兵们目瞪口呆。
  数百人的队伍风驰电掣,很快驰到他们近前。
  队伍最前方的男人臂膀粗厚、高大壮硕,头戴宽大毡帽,一身黑色织金锦袍,手持一张巨大长弓,淡金色的眸子在暮色中闪烁着近乎野兽般的寒芒。
  他停在距瑶英不远的地方,唇角斜挑。
  “七公主,没想到你能熬这么多天。”
  瑶英闭了闭眼睛,轻轻战栗起来。
  她想起北戎人的传说,他们驯养老鹰的方式就是熬鹰。
  海都阿陵就是熬鹰的高手。
  他早就找到她了,一直跟在她附近,看着她忍饥挨饿,看着她饱受折磨,然后在她以为自己能够回到家乡的这一刻出现,无情地扼杀她东归的希望。
  前一刻看到希望,下一瞬就陷入最黑暗的绝望,她怎么能不崩溃?
  海都阿陵在驯服她。
  她无处可逃。
  谢青放下瑶英,接过自己的佩刀,拔刀出鞘,站到了瑶英身前。
  其他亲兵也默默地抽出佩刀。
  海都阿陵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没有动作,似乎完全没把谢青几人放在眼里。
  谢青立在瑶英跟前,手中握着自己的刀,面色平静。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他们只有区区几个人,他们精疲力尽,饿得头晕眼花。
  对方兵马雄壮,精力充沛。
  他们这是以卵击石,必死无疑。
  但是那又如何呢?
  谢青一字一字地念出当初的誓言:“我愿追随七娘,护她周全,天涯海角,万死不辞。”
  不是李家七公主,不是荆南小七娘。
  只是他的小七娘。
  他回头看瑶英。
  “七娘,你认出我了吗?”
  瑶英眼中含泪,淡淡一笑:“阿青,我早就认出来了。”
  谢青点点头,仍旧面无表情:“士为知己者死,我谢青娘虽是女子之身,亦能秉承先人之志,为护卫七娘而死,谢青娘死而无憾。”
  亦无悔。
  她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北戎军队,举起长刀。
  其他亲兵呆了一呆,继而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对望一眼,哈哈大笑:“古有花木兰,今有谢青娘,能和你并肩作战,我们死后也能和地底下的兄弟们吹嘘吹嘘。”
  “真可惜,以前没趁机占点你的便宜……”
  “你敢跟她动手动脚吗?她那个体格,一巴掌就能拍死你!”
  他们虚弱地喘着气,强撑着一口气,挡在李瑶英身前,绝不后退。
  暮色中,他们高大的背影坚定伟岸,就像瑶英身后连绵的群山。
  这些普通的人,只因为一个承诺,守护她到如今。
  他们把她视作效忠的对象,为她舍生忘死。
  她也想回报他们的忠诚。
  瑶英站在谢青他们身后,笑着擦了擦眼角。
  海都阿陵眯了眯眼睛,抬起那张巨大的长弓,展臂,长弓蓄满力道。
  瑶英知道,这场战斗一开始就结束了。
  他们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她擦干眼泪,苍白的手搭在谢青的肩膀上。
  谢青回头。
  “阿青,我们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她望着远处骑在马背上的海都阿陵,目光坚定。
  “只要能活下去,我们一定有回到中原的那一天。”
  谢青意识到瑶英要做什么,一把攥住她的手,吼出了声:“不!”
  瑶英看向其他人:“拦住她。”
  亲兵们面面相觑。
  瑶英挣开谢青的手,拂了拂鬓边发丝:“我是你们的公主,现在我命令你们拦住谢青,你们要抗命吗?”
  亲兵们脸上神情震动,挣扎了一会儿,眼中迸出泪光,抱拳应喏。
  谢青睚眦目裂,大吼着往前扑:“不!七娘,你回来!”
  亲兵们挡在她面前,死死地架住她。
  谢青拔刀狂砍,亲兵们无奈,夺走她手里的刀,将她扑倒在地,压住她的胳膊和双腿,不让她动弹。
  瑶英朝谢青微微一笑,语气柔和:“阿青,我没事。”
  现在的海都阿陵还年轻,不是日后那个征服无数国度的帝王,他有他的弱点,有让他畏惧的敌人。
  她总能找到逃脱的机会。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瑶英从护卫们身后缓缓地走出来,站在所有人身前,面朝海都阿陵。
  “我跟你走。”
  寒风吹拂她凌乱的衫裙和长发,即使连日奔波煎熬,神情憔悴,她依旧高贵而美丽,似山巅凌雪盛放的花。
  海都阿陵挑挑眉,抬起手臂,白隼降落在他胳膊上,叼了叼他的手指头。
  他嘴角勾起。
  驯服这个汉人公主的过程如此畅快,更甚当初熬鹰的征服感。
  ……
  瑶英成了海都阿陵的战利品。
  似乎很满意她的顺从,他答应留下谢青几人的性命。
  被送上马车之前,瑶英回头看一眼矗立在暮色下的群山,层岩叠起,山河壮丽。
  她会回来的,她会翻过那巍峨的群山,回到故乡。
  ……
  虽然刚刚偷袭魏朝、和魏朝结了仇,海都阿陵仍然完全不惧魏朝,在距凉州只有一日里程的地方抓到瑶英后,他才不慌不忙地带着人马返回。
  瑶英被关在安了铁架的马车里,由海都阿陵的亲兵亲自看守。
  她终于吃到新鲜的食物。
  下午,北戎兵将一个胡婢送到瑶英身边。
  瑶英诧异地看着对方:“你怎么在这里?”
  塔丽擦了擦眼角:“奴记得公主的吩咐,您离开后,奴也趁乱逃走了,不久叶鲁部就被北戎吞并,大王子、族老全都死了……奴刚刚找到安身的地方,部落里的男人就被北戎人杀光,我们这些女人成了他们的奴隶。”
  河陇已经被北戎占领,所有部落都被迫臣服,男人被杀,女人成为奴隶。
  塔丽压低声音说:“公主,奴听他们说,北戎可汗在西域攻打王庭,吃了败仗,召阿陵王子回去,阿陵王子这是要带我们回西域。”
  瑶英轻轻叹了口气。
  不久前,她和塔丽说起流沙河,说起塔丽的故国,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去那个遥远的域外之地。
  原来荒凉的叶鲁部并不算远离故土,几千里外的西域,才是真正的遥远。
  当晚,瑶英被带到海都阿陵的帐篷里。
  “七公主怎么会看出我的身份?”
  这个在狼群中长大的男人身体壮实,站在长案边,犹如一座雄壮的山,手里拿了一把刀,正在慢条斯理地剖开一只还未死透的野鹿。
  血腥味扑鼻而来。
  瑶英站在长案前,淡淡地道:“我听兄长提起过北戎王子。”
  “喔?”海都阿陵头也不抬,长刀利落地剥下野鹿的皮,“我确实和李仲虔交过手,他很英勇。”
  他话锋一转,“不过李仲虔深受重伤,一直昏迷不醒,镇守凉州的人是你们的太子,据我所知,你和太子之间有仇,如果不是东宫设计,你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
  海都阿陵抬起头,浅黄色眸子在烛火中犹如一对晶莹的琉璃。
  “你的父亲拿你交换叶鲁哈珠的忠诚,太子让你代替他心爱的女人出嫁,大臣在你兄长受伤的时候见死不救,你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通风报信?”
  瑶英仍是淡淡地道:“因为我是大魏人。”
  海都阿陵扬眉:“我能为七公主复仇,等我杀了太子,可以扶持李仲虔登基。”
  瑶英冷笑:“不劳王子操心。”
  代嫁之后的种种是她和李德、李玄贞之间的恩怨情仇,等她脱身以后,自会和李德父子理清纠葛。
  她绝不会和海都阿陵这种狼子野心之徒合作。
  海都阿陵背信弃义,冷血残暴,小的时候杀死喂养他长大的母狼,只为了用狼皮获取被部落收留的资格。瓦罕可汗待他视如己出,让弟弟收养他,给了他贵族的出身,他却嫌义父懦弱无用。现在他仍然和瓦罕亲如父子,但将来他会手刃瓦罕,屠杀瓦罕的儿子孙子,杀死所有瓦罕的继承人,然后成为北戎新的首领。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帮她复仇?
  她若答应了,不止大魏江山,整个中原最后都将落到海都阿陵手中,她和阿兄也会被海都阿陵无情杀死。
  海都阿陵大笑:“七公主不信我的诚意吗?”
  瑶英直视着海都阿陵:“如果王子说的帮我复仇是踏着数万万无辜百姓的尸骨来达成的,我们之间无话可谈。”
  海都阿陵缓缓剖开野鹿的肚子,“叶鲁哈珠只瞧了你一眼,就魂牵梦绕要娶你……七公主,你打乱了我的计划,原本该出嫁的人是福康公主。”
  福康公主出嫁,一来,他可以借机杀了太子,搅乱大魏,二来,借助朱氏女的身份扰乱人心,再加上南楚、蜀地那边埋下的暗桩,中原必定生乱,到时候北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灭了魏朝。
  可惜啊,海都阿陵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叶鲁哈珠起了色心,看上了一个娇滴滴的汉人公主,为了迎娶公主,竟然拿出凉州作为筹码。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晚在宫宴上看到盛装华服的七公主,才明白叶鲁哈珠为什么会动心。
  这样的绝色,应当属于他。
  正是她无与伦比的美貌让他才会失了警惕,轻视了这个女子。
  海都阿陵啧啧了几声:“我只送出几封信,承诺福康公主帮她复国,她就愿意下嫁叶鲁部,还有她的姑母……那位和亲突厥的义庆长公主,我答应为她复国,她就帮我出谋划策,送出忠仆去中原联络忠于朱氏的旧臣,说动西蜀、南楚攻打你们大魏……”
  瑶英慢慢睁大了眼睛。
  海都阿陵一笑:“七公主,福康公主是公主,义庆长公主是公主,你也是公主,你怎么和她们不一样?”
  瑶英一语不发,袖中的双手轻轻发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海都阿陵本不该这么早就带兵攻打中原,朱绿芸当初也不该莫名其妙和胡人勾连,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原来改变的开端在义庆长公主身上!
  难怪海都阿陵对中原各国了解得如此透彻,难怪他人在北方,却能时刻获知南楚的动向,难怪义庆长公主会派忠仆回中原求救,难怪南楚居然会和海都阿陵搅和在一起,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阴谋!
  义庆长公主和他联合,派细作回中原,一边刺探军情,一边为她寻找帮手,一边搅乱各国朝堂,那个出现在朱绿芸身边、怂恿她下嫁叶鲁部的忠仆,只是其中之一!
  那个多年前和亲突厥的公主想要为朱氏复国,居然和海都阿陵结成同盟,险些让北戎人长驱直入。
  瑶英身子晃了晃,几乎有些站不稳。
  她不知道背后还有一个义庆长公主,只在信中提醒李玄贞、杜思南他们提防南楚,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揪出义庆长公主的细作。
  海都阿陵轻笑:“七公主,你看,要不是你们汉人公主的帮助,我怎么可能顺利劫掠中原,得到公主这样的绝色?”
  瑶英平复思绪,抬眸,“汉人是人,你们北戎人也是人,人有好有坏,我不是义庆长公主,不会和王子合作。”
  她顿了一下,挺直脊背。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王子利诱威逼,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这一次王子攻打大魏,本该同时发兵、和大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的南楚却按兵不同,因为他们知道王子的野心不仅仅只是一个关中,唇亡齿寒,同气连枝,南楚、西蜀的仁人志士虽然一时被王子蒙骗,但等他们获知真相,绝不会和王子这样的人媾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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