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他面色平静,吩咐缘觉:“你不必再去月晓城了,直接去沙城,告诉阿史那,小心薛家。”
  缘觉心口发紧,低声应是。
  
 
  ☆、麻烦
 
  烛火晃动了一下。
  缘觉翻出驿舍, 身影如电,朝着沙城的方向而去。
  夜色深沉。
  一只苍鹰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前, 黄色尖喙啄了啄土墙剥落的干泥块。
  昙摩罗伽伸出手, 苍鹰立刻昂起脑袋,对着他拍了拍翅膀, 他取出一只铜环系在苍鹰脚爪上,手指轻轻抚了一下苍鹰。
  苍鹰发出沉闷的咕咕声,展翅飞向夜空。
  他立在窗前, 凝望黑沉沉的天穹,眸光清淡如水。
  阿史那毕娑、缘觉、刚才过来传信的死士、留在王庭石窟掩人耳目的近卫,文昭公主……知道摄政王此刻身在沙城之外的人,只有这几个。这些人是他的近卫,从小发誓效忠于他, 对他忠心耿耿, 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文昭公主是个例外。
  烛火被从罅隙里吹进屋中的夜风扑灭, 腾起一阵青烟,隔壁传来几声轻轻的呓语。
  昙摩罗伽回过神,转身回到生了火炉的里间。
  屋中黑魆魆的, 热气笼在纱帐里,温暖如春, 瑶英侧身躺在毡毯间, 闭目酣睡,梦中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呢喃。
  昙摩罗伽俯身,盘腿坐下, 继续运功调息。
  呢喃声忽然变成带着惊恐的呼喊。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昏暗的光线中,睡在他对面的瑶英双眼紧闭,并没有苏醒,身子却在不安地扭动,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皱,一双手紧紧攥着毯子,雪白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昙摩罗伽想起她在高昌病倒的那次,起初她可能想试探他的身份,一路上经常借故接近他,后来真病倒了,反而不再刻意探查他的身份,不管发现他身上有多少古怪的事,一句也不多问,仍旧信赖亲近他,连男女之别都不在乎。
  爱戴敬仰他的人很多,但是对另一重身份的他抱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的人只有她一个。
  瑶英眉头拧得愈紧,整个人轻颤起来。
  白天遇到朱绿芸,她失神了一瞬,很快按下担忧,重新精神抖擞。睡着了以后,整个人松懈下来,两年来的奔波流离和对无法更改李仲虔命运的恐惧涌进梦中,她再度梦见李玄贞害死李仲虔的场景,无助地奔跑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遍遍地呼喊着阿兄。
  跑啊,快跑啊。
  瑶英紧攥着毯子的手用力到僵直扭曲。
  昙摩罗伽拧眉,起身,走到瑶英身前,俯身,轻轻扯开她的手,取下手套,伤口的药膏已经蹭没了。
  手指一紧,瑶英忽地紧紧扣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一根浮木,攥得紧紧的,似缠上来的娇嫩藤条,绵密而又柔韧。
  昙摩罗伽没有挣开瑶英的手,空着的右手打开药盒,重新给她涂药,擦净手,眼眸低垂,丰唇翕动,低声念诵经文。
  幼年时,每当被噩梦缠绕,他就念诵经文。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嗓音清冷,音调悦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无悲无喜的念经声宛转悠扬,汇成一片磅礴海潮,破开幻象,梦里的场景烟消云散,瑶英心有所感,渐渐平静下来。
  半梦半醒中,她眼睫轻轻颤了颤。
  屋中没有点灯烛,炉火微弱,一道身影坐在她身边,像一尊佛。
  瑶英意识朦胧,什么都看不清,却莫名觉得很安心,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半晌后,听她呼吸绵长,昙摩罗伽起身,坐回原位。
  窗外,雪落无声。
  瑶英一觉黑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躺在毯子底下,周身温暖舒适。
  瑶英呆了一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赶紧爬起身,看到对面昙摩罗伽仍然坐在那里闭目调息,动作立刻变得小心翼翼。
  雪亮天光从高窗照进屋中,从帐前浮动的刺眼光线来看,今天是个大晴天。
  瑶英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沉,暗自懊恼,揉揉眼睛,蹑手蹑脚挪到昙摩罗伽身边,凑近细看他的脸色,发现他神色有些憔悴,心里愈发愧疚。
  不知道昨晚他有没有发作过。
  瑶英一眨不眨地盯着昙摩罗伽的脸出神,温热的鼻息拂在他颈间。
  他睁开眼睛,瞥她一眼。
  看他醒了,瑶英凑得更近了点:“我昨晚不小心睡着了,将军没事吧?”
  “无事。”
  “将军今天有没有好点?”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
  瑶英松口气,起身退开,拢起纱帐,开窗散去浊气。
  门上几声叩响,伙计送来清水,一盆方方圆圆、大小厚薄不一的馕饼和羊肉。
  瑶英蒙上面纱,接了东西,先滤了水,送一份到昙摩罗伽跟前,自己掰了张馕饼吃,和他说了一声,下了楼。
  厅堂火炉烧得正旺,人声鼎沸,葱岭南北的胡商汇集一堂,三三两两坐在毡毯上,操着不同语言大声攀谈。
  “文昭公主!”
  瑶英心里一紧,心脏狂跳,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不露出,镇定地循声望去。
  一伙戴尖顶锦边帽、穿翻领锦袍的王庭商人围坐在火炉旁,捧着盘子,一边抓食盘中的烤羊肉,一边讨论着什么,个个红光满面,脸上都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瑶英马上意识到厅堂里的王庭商人正好在议论自己,所以才会大声喊出她的封号,心里舒了口气,稳住心神。
  她找伙计要了一盘烤肉,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盘腿坐下,抓起羊肉,侧耳细听众人在说什么。
  刚刚大笑的那个王庭商人高声问旁人:“最近又来了一位公主?”
  另一个商人答道:“可不是!这次来的是北戎公主。”
  人群一片诧异的声音。
  众人议论纷纷:“北戎公主也信佛吗?他们不是信什么狼神,自称是神狼的后代的吗?”
  一人冷哼一声,为众人的见识短浅翻了个白眼,成功吸引众人的注意后,不无得意地道:“我常常和北戎人打交道,这些年北戎牙庭的很多贵妇人都改信佛陀了,连瓦罕可汗的婶母也学着做布施。北戎流传一道传说,佛子乃阿难陀转世,佛法高深,法力无边,生来守护王庭、能震慑一切邪祟,护佑王庭安定,无人能敌!谁敢攻打佛子守卫的王庭,谁就会遭到诅咒。北戎很多人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瓦罕可汗出征的时候,连他们的祭司都劝可汗不要和佛子为敌。北戎公主信佛,有什么奇怪的?”
  众人恍然大悟,这些年北戎几次攻打王庭,只要佛子御驾亲征,北戎必定战败,北戎人心惊胆寒,改而信佛,倒也不稀奇。
  难怪每次可汗战败后,北戎就人心动荡,可汗也吓得不轻,都是惧于佛子的威名啊!
  众人感叹了一阵,问:“你们有没有见过北戎公主?是她美,还是那位由天竺勇士护送到圣城的天竺公主更美?”
  一人激动地道:“我在毗罗摩罗见过天竺的曼达公主,曼达公主有双琥珀色的眼睛,明艳如天山上的美人花,比北戎公主美!”
  其他人纷纷附和,毗罗摩罗是天竺无数小国中其中一个国度的王都,商人们曾在那里和天竺商人交易香料,曼达公主是当地出了名的大美人,经常骑着大象去河畔玩耍,很多人见过她。
  论起曼达公主和北戎公主的美貌,众人你一句我一言,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争吵中,一人拍了拍手,笑道:“那和文昭公主比呢?”
  厅堂霎时安静下来,只余毕剥毕剥的燃烧声。
  瑶英眼皮一跳,差点被呛着。
  寂静中,有人小声打破沉默:“文昭公主貌若神女,我觉得文昭公主更美。”
  先前为曼达公主说话的商人不服气,反驳道:“文昭公主是汉女,再美也不如天竺公主!”
  眼看两方争执不下,有人哈哈大笑,出面做和事老:“你们说了都不算,佛子看谁美,谁才是真正的神女。”
  众人停下争吵,面面相看,摇头失笑。
  角落里的瑶英一时无语,心里纳闷:这些商人为什么要比较几位公主的美貌?还有,各国来王庭为佛子庆贺生辰,为什么都要送一位公主过来?
  从商人们议论此事的语气来看,那些公主绝不仅仅只是来王庭礼佛的。
  厅堂里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商人们换了个话题,讨论起昙摩罗伽的生辰。
  “佛子还在闭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王寺宣讲,我家中母亲已经盼了一个多月。”
  “听佛寺的僧人说,佛子每次闭关少则半个月,多则三个月,应该快了。”
  “下个月就是佛子的生辰,佛子肯定会开坛讲法。”
  ……
  讨论着,讨论着,话题突然又扯回瑶英身上:“佛子闭关,文昭公主也许久不曾露面了。”
  “听说文昭公主痴恋佛子,佛子闭关以后,她每天虔诚诵经,守着佛子,不吃不喝,一步也没踏出大殿,整个人快瘦成皮包骨头了。”
  一人惊叹道:“那岂不是有损公主的美貌?”
  “公主不这么做,怎么能打动佛子呢?”
  ……
  瑶英低头看看盘里的烤羊肉,嘴角轻轻抽了抽:每天不吃不喝,不仅仅有损美貌,会饿死人的。
  商人们陆陆续续吃完早饭,起身去市坊交易货物。
  瑶英放下盘子,缓步上楼,眉头轻蹙。
  商人交谈用的是各种方言,她只能听懂一部分,不过连蒙带猜,加上刚才和伙计打听了几句,大概能拼凑得出她离开的这段日子王庭发生了什么事。
  昙摩罗伽晓谕各国,她和他的流言经由各地商人口口相传,传到了疏勒一带。
  恰逢昙摩罗伽生辰,各国派出的使团出发不久,赶紧又送出他们的公主,理由是诸位公主仰慕佛子风采,前来王庭参拜舍利,为臣民祈福。
  那位天竺的曼达公主此前正随父亲出使疏勒,她的父亲得知瑶英入住佛寺,赶紧送上国书,派人把曼达公主送至王庭,请求佛子代他照顾。
  还有龟兹公主、于阗公主、部落公主……
  王庭商人提起所有公主时语气暧昧,特意把她们和瑶英作比较。
  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公主都是冲着昙摩罗伽来的。
  瑶英脚步沉重,头皮发麻。
  王庭富饶,昙摩罗伽是王庭君主,数次打败瓦罕可汗,将势不可挡的北戎抵挡在北道之外,葱岭南北的各个小国得以喘息,假如他不是僧人,各国都会迫不及待和他联姻,因为他是僧人,各国才没有提起联姻之事。
  现在他破格庇护她,这些小国都蠢蠢欲动了。
  瑶英可以想象得出回到王庭以后般若会怎么跳着脚数落她:看看,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你玷污了我们的王!
  昙摩罗伽肯定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可这些事情因她而起,她不能装作不知道。
  起因是她,也得由她来想办法应付。
  瑶英心计飞转。
  她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些麻烦,最好能一劳永逸地断绝所有人的念头,还不会妨害昙摩罗伽的名声。
  
 
  ☆、双身佛
 
  这天昙摩罗伽又发作了两次, 虽然不像之前在山上时那么痛苦,意识也清醒, 身体却明显虚弱了很多。
  瑶英怕他出事, 不敢离开太久,除了几次下楼, 其他时间一直守在他身边。这次她不敢再瞌睡,一整夜坐在昙摩罗伽对面,一边思考怎么尽快顺利地赶回圣城, 一边盘算回圣城以后的事,看他眉心泛红,立刻轻声唤醒他。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看着她,眸光冰冷。
  瑶英扑上前,喂他服下丸药。
  想到他这些年都是如此硬生生熬过来的, 以后还会继续这样, 她忧心忡忡。
  昙摩罗伽平静地背过身, 擦去唇边血迹,一副淡然模样,看一眼落在帐前的天光, 作势要起身。
  瑶英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在高昌的时候,将军对我说过, 先养好病, 再去想盟约的事,怎么轮到将军自己,就贪小失大呢?正事要紧, 将军的身体也不容轻忽。”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无事。”
  最难熬的那一夜已经过去了。
  瑶英眉头轻蹙:“将军明明有事,我虽然不懂武艺,这点还是能看得出来。”
  昙摩罗伽浓眉微拧,目光落到她脸上,她这几天不分白天黑夜守着他,眼圈的青黑始终没有淡去。
  瑶英凝眸和罗伽对视,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我知道将军必须赶回圣城,可是你也不能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现在将军是病人,病人要听话,不能逞强。”
  说完,按着昙摩罗伽坐下。
  她力气不大,昙摩罗伽只需要轻轻挥一下胳膊就能甩开她,手臂刚绷直,对上她关切的视线,又放下了。
  他没说话,坐回原位。
  “我昨天从商队那里打听到一些事情,想到一个能顺利混进圣城的办法,正要和将军商量。”
  瑶英捧出一只黑漆镶嵌螺钿宝匣,打开盖子,屋中顿时一片金光闪耀,宝气浮动。
  匣子里是一尊密集金刚莲花鎏金铜像,一共分四层,每一层为盛开的莲花,八尊佛像手持□□、金刚杵,结跏趺坐于莲台,层层雕琢繁复,精美绝伦。
  “这是献给佛子的生辰礼,我从一个天竺商人那里买的。”
  瑶英轻声说。
  昙摩罗伽垂眸,扫一眼匣子里的莲花鎏金铜像,怔住了。
  瑶英没察觉到他一瞬间的错愕,接着道:“现在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去圣城参拜佛子,我们可以混进去,和他们一起进城。我打听过了,这些人人数众多,又是成群结队去参拜佛子的,每年对他们的盘查最为宽松。”
  她昨天没有闲着,借口说自己敬仰佛子,想要买些宝物进献,和来自不同地方的商队攀谈套话。
  商人们告诉她城中各处哨卡盘查依旧严格,而且和圣城越近的城镇越严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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