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里的衣衫应当是仆人准备的,是太虚峰的统一服饰,白衣云纹,不辨等级,不分男女。
她换上之后将头发擦干,沉默着推开药浴房的木门,略有些踟蹰地站定不动了。
顾莫念的视线锁着她,声音略有些加重:“过来。”
谢冰这才像是得到了允许一样,往前迈了几步,
她垂着头,没看顾莫念,心头快速思索着到底怎么回事儿:
顾莫念在谢冰这里,从来都是没有破绽的。前世自己虽然被顾莫念迷的神魂颠倒,可是却不是个二愣子,他骗自己那会儿,谢冰可是真心实意以为他喜欢自己的。
他身为正道第一人,修为深不可测,心思也深不可测,直至谢冰被他关到地牢之后,他才卸下了伪装,不再遮掩已经走火入魔——因为在那时候的他眼中,谢冰已经是个死人。
事实上当然是如此。
可是,直至最后,他没有杀她灭口。
抛在悬崖之底,对于顾莫念来说,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明明可以毁尸灭迹。这是前世谢冰唯一得到的破绽。
这一世呢?
若非是她重生,她根本不知道顾莫念的心思,那一张冷若冰霜的圣洁面容上,什么意味都不可能给谢冰这个徒有虚名的徒弟。
然而现在的走向,是她前一世没有触及到的剧情:
在幽都七曜州,顾莫念走火入魔结束之后,那一瞬间的关切是真的。他一向嫌恶自己,可是触摸自己发顶的姿势,是师父疼惜徒弟的姿势。
是师父对于徒弟的关切。
她前世见过太多次,清冷冷的主座大人不苟言笑,却怜爱地将手放在萱瑶的头顶,那是对于女徒弟的抚爱。
她从来只是看着,怎么敢奢望能与萱瑶一个待遇?
他说……“我们回家”。
……家?
对于修士来说,有师父的地方就是家。
对于太虚派的九位师兄弟来说,在太虚峰就是家。他们修士常说的“家”,对于谢冰来说,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曾经以为有家,也仅仅是与宿采逸相处的短短几年,之后便是万事一场空。
在被心口魔气折磨的时候,师父对她的关切,谢冰只窥到了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让她心头悸动,几乎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
她昏迷也昏迷的心头狂跳,直至醒来……
发现自己依旧在药浴池中,万般猜测皆数清淡下来。
顾莫念还是那个顾莫念。
他走火入魔,是为疯狂。
那一瞬间的道心清明,也许让他找回到了一点身为师父的愧疚心肠。
除此之外,再无更多。
理顺了思绪,谢冰再抬头,看向顾莫念的时候,目光依旧是炙热的,失落的,克制的。
入目是袅袅的檀香,白色的雾霭从香炉中飘起,怯怯地萦绕在顾莫念白衣的云纹上。
就像是谢冰渴求放肆,而又因被遗弃而卑微的眼神。
她赤裸裸地将她的欲望袒露在顾莫念面前。
她知道,即便是顾莫念此刻道心清明,他也不会容许她肖想他,玷污他,他很快就会将仅有的一丝温存舍弃,直至恢复对她的厌弃。
她不需要顾莫念对她有一分的怜悯。
她也不稀罕。
一分的怜悯,无济于事,根本不会阻拦他的脚步。南宫听雪不复活,顾莫念不会放过她。
他的亲昵与忏悔,都是鳄鱼的眼泪。
袒露她此刻该有的心思,是顺其自然,也是谢冰满腔愤恨的怨怼。
顾莫念任由谢冰的视线扫视着,终于,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
他眸中清明,冷意依然,“阿冰,你被魔气折磨,身体很虚,我已经通知了祝芷蝶,这次药疗便由我接手,为你药浴,每日巳时来我这里,半月便可恢复如初。”
谢冰抿唇,这倒是没出乎她的意料,顾莫念既然走火入魔结束,便放弃了现在杀她,药浴补足这些日子的亏空是正常的。
只是顾莫念的神情……怎么没有她以前能窥到的嫌恶之色?
……
谢冰到底是年轻,哪儿懂得什么遮掩,即便是这些年对他怨怼,心思也都写在脸上了,热的几乎要将他灼热到。
顾莫念微叹一声,继续道:“我只以为你是求医问药,没想到身陷漩涡,这次总算是平安归来,修为还更进一步,为师很欣慰,你在物修上,竟然有如此天赋……”
出乎谢冰的意料,这次的顾莫念,竟然罕见的清透。
谢冰如此表明她的心思,他却比前些年更多了几分忍耐与宽容。
他伸手,搁在案几上一枚小小的玉珠令牌。
琉璃里面一朵云烟缥缈,是太虚峰的内门令牌,谢冰前世今生,都没有得到过能进太虚峰密所的内门令牌。有了它,才能进太虚峰绝密的藏书阁等地。
“为师教不了你什么,想起内门令牌一直未曾给你,你拿去吧。”
“金丹期最为凶险,一不留神便修为掉落,你未曾结金丹,多去看书,兴许能早日突破。”
他竟然趁着现在,一边拿她淬炼炉鼎,一边话语柔软,仿佛真的将她当成了与萱瑶同样地位的女弟子。
顾莫念越是如此,谢冰就越是心惊:
顾莫念要是全然走火入魔便罢了,他现在道心清明,依旧虚与委蛇,更是心思深沉、极为可怕。
这走火入魔,竟然更淬炼了他的心智?
他正道之首,心底怎会没有正邪之分,知错犯错,才是心之坚韧,穷途到底。
她御剑回了石林峰,刚到了院门便觉着残存的魔气噬心,只来得及勉勉强强躺在床上便疼晕了过去。
……然后她又睡了一觉,直至昏昏沉沉中,隐约听到有人啜泣。 ???
谁在她旁边哭?
她还没死呢!
谢冰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睁开眼便与一双红红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少年眼圈都是红的,眼睫上坠着泪珠,干净清秀的脸上微微有些扭曲,不知道在想什么,啪嗒啪嗒掉着泪。
等他恍然发现与谢冰的眼神撞在一起,骤然间一惊,扭头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闷声道:“你醒了。”
谢冰:“……”
她坐起身来,薄被滑落,苏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还给她盖了被子……
她靠在床头,半晌没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她自己不觉着难过,苏肈一哭就觉着好像自己好像遭受到了什么惨绝人寰的折磨一样,这一颗少男之心也太脆弱了吧!她想调侃都觉着自己有点王八蛋……
过了许久,她强硬地扳住苏肈的下巴扭向她,白皙的手指轻轻擦过苏肈的脸颊,擦掉他脸上的泪痕。
她强硬道:“别哭。”
苏肈眼圈依旧泛着红,不知道脑补到什么,长长的眼睫一颤,啪嗒又滴落泪珠:
“你等我,我日后一定杀了欺负你的人。”
谢冰默默想,你的成长期还早着呢,等他杀欺负她的人,黄花菜都凉了。
好意心领了……但是能不能,别哭了?
纯情少男为她哭泣怎么办?
谢冰脑壳都痛了!
她身体一倾,一把往后一薅,一手便抓着蓬松的白尾巴,凶巴巴威胁道:
“憋住不许哭,再哭剃光毛!”
刹那间,苏肈的泪收了回去。
他:“……”
脸却腾的一下红了。
谢冰:这招真好使。
果然,毛绒绒都害怕被剃光毛。
第98章 灯灯火
哇……手感好好!
好像比之前更蓬松, 手感更好了!
她拇指与其余四指揉搓一下长尾,感觉到长尾巴在往后缩,跑什么?
她一把拽住,像是想到了什么, 略微有些吃惊抬头看他:“苏肈,你……?
苏肈脸颊上绯红, 抿唇不语, 鼻音道,“……嗯?”
“真的不掉毛了诶?”
谢冰又使劲搓了搓, 任她怎么蹂躏, 手感好的难以置信, 一根毛都没掉!
苏肈终于开口说话, 嘴唇一颤, 声音还没有发出来,头顶上砰的出现了变化:
——他的头顶上, 出现了毛茸茸的耳朵!
谢冰:???
她呆愣愣看着手中抓的长尾巴, 又看了看头顶的毛茸茸狼耳朵,现在摸尾巴还能买一送一吗?
摸狼尾巴赠送狼耳朵?
苏肈清澈的瞳孔一缩, 脸上的绯红褪去些, 想要解释什么,“我, 我没控制住,你别介意……”
谢冰介意什么?
她身体前倾,恋恋不舍地把手从狼尾巴上放下来, 又抓住柔暖软脆的狼耳朵揉了一把。
她惊奇道,“你现在怎么连耳朵都可以露出来了?”
关键是,手感也太好了吧!
狼耳朵跟狼尾巴的触感完全不一样!
白狼毛茸茸的长尾巴是蓬松的,柔软的,像是摸着一团松软的白云,使劲儿揉搓,心情瞬间便好了起来。
吸毛绒绒,她可以!
而狼耳朵的触感更绝了!
外面覆盖着一层柔软的白毛,质地更加细软蓬松,而内里极为娇嫩,脆脆软软。
谢冰手捏过去,白狼耳朵像是受惊一样嗖的往后压,却被谢冰准确的抓住。
一躲一藏,直至完全被控制在手掌心,谢冰干脆直接抓住狼耳朵搓了搓,羡慕哭了,她想天天摸!好减压!
这么一通揉,谢冰积蓄的诸多情绪,不知道为何,心情好了许多。
跟苏肈在一起,仿佛永远也不用想那些遥远的事情,也不必担忧即将落下的铡刀,有人在关心她,关心到哭唧唧。
哭唧唧到满脸绯红,哭唧唧到白狼耳朵都露出来给她摸。
“谢冰,你,你放手……”
苏肈之前的声音是少年的青涩,现在好像到了变声期,微微有些哑。
谢冰哦了一声,放过了他的狼耳朵,她半坐在床上,手指仍然没丢开狼尾巴,“你答应我,下次不哭了,我就放手。”
她虽然是个杂牌军,到底也是这个修士,以后受伤难免的,苏肈虽然也是个跟她一样的“废物”,也是个修士,并且他身怀“妖火”,注定未来坎坷,他们俩都是铁铮铮的汉子,怎么可以因为受了伤就哭唧唧呢?
谢冰豪爽道,“我受伤你哭,下次你受伤我要不要哭?我怕我哭不出来还不了你,所以你还是别哭了!”
苏肈身体微颤,想要收尾巴又收不回去,身体紧绷着,“我,我答应你。”
他的尾音里,微不可闻的发颤。
事实上,这会儿他脑子里轰隆隆一片,根本听不到谢冰在说什么,只听到了谢冰说答应她什么,他脑海中妖火恍如火山喷发,焦灼燃烧到他几乎发狂。这会儿谢冰让他干什么,他估计就只能任她摆布。
他艰难想要找回自己的理智,下一秒,钳制着他尾巴的小手松开了,他艰难的低喘了一口气,几乎爆裂的神智终于缓缓归拢,他迷茫地看向谢冰……
刚才,她让他答应什么来着?
谢冰已经生龙活虎跳下床了,推开窗,从石林峰窗外看去,“雪融化了。”
苏肈神情骤然紧张,他站起身来,“你别乱动,你身中魔尊魔气,又刚刚踏入金丹期,稍有不慎便境界大损。”
谢冰回头一笑,“我没事,别担心。”
顾莫念没骗她,这药浴确实有用,残留的魔气消散了不少,最迟半个月便可恢复如初。
他不仅淬炼炉鼎,在药浴池中,还加了另外的药。
有风从山中掠过,吹拂在她的脸上,和煦温柔。
寒冬已然过去。
从半山腰看去,穿过石林峰的小溪汇入河流,河面上的冰碎裂融化,裂成大大小小的冰块。
谢冰语气轻松,“苏肈,我们出去玩儿吧。”
玩儿?
修士醉心大道,渴求突破,年岁日久,日渐沉稳,很少说什么不务正业的玩儿。
苏肈点头,似是毫不惊讶,小声道:“好。”
……
“苏肈,快,该你了。”
谢冰站在冰块上,催促苏肈跳。
冰川消融造成的大块冰块浮在水面上,日光铺洒下一层霜色的微光,谢冰拽着裙角蹲下去,等苏肈跳。
这游戏,大概可以称得上是修仙界的跳一跳,这种沙雕游戏,肯定被视为不务正业,估计也只有苏肈愿意陪她玩儿。
她没灵气,用的是提纵术技能,跳的次数多了,对提纵术的精准度把握更多了几分,而苏肈不负“废物”之名,依旧停留在出窍期,他灵气低弱,控制跳冰块倒是可以不落到冰冽的河中。
“你若是魔气吞噬心口便同我说,我带你飞回去休息。”
苏肈目光锁在谢冰白净的脸上,有些紧张道,“别逞强。”
谢冰挥了挥手,“放心,我这会儿挺好,受不了一定告诉你。”
两个人顺着冰块你追我赶的跳,顺着河流一直跳到后山,谢冰的提纵术也越来越熟练。
苏肈的神情倒是越来越认真,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差不多的距离,不分上下。
……
小憩园,二楼敞开的窗户处,殷倦之凭栏而立。
他的目光悠远,循着山间流淌的河流,看到河流相汇,蜿蜒而行。
眸光淡淡,看着身着青裙的少女提着裙子蹦起来,稳稳落在冰层上,寒水微沾了靴子。
她似是有些累了,蹲下来,单手托脸,等待着略落后的白衣雷纹少年。
少年眉眼干净清澈,视线毫不遮挡的落在谢冰的身上,隐隐有些紧张和炙热。
他们似是说了些什么,谢冰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