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筱筱很有耐心地帮他熏着。
没一会儿,她又想到,这是她第一次帮他熏发,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这么一想,心里又难过了。
她坐在裴无咎的侧后方,仗着他看不到自己,认真地打量着他。
即便是坐着,他的脊背也挺得很直,说起来他的仪态很好,不像她喜欢懒洋洋地窝着,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坐姿端正。
肩膀很宽,腰身窄窄,看起来有点瘦,不过薄薄的中衣下肌肉紧致,能隐约看到流畅优美的线条,按照薛筱筱平时抱着他的感觉,他应该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种好身材。
墨发又粗又直,比她的还要浓密,要用整只手才能握住。
细白的手指在墨发间勾着,他的发丝顺滑略硬,与她的手指黑白相映。
薛筱筱越看越不舍,那发丝不像是绕在她的指尖,倒像是绕上了她的心头,把一颗心密密匝匝地包裹,几乎要无法跳动。
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从长睫上掉落,顺着脸颊,划过下巴,沾湿了衣襟。
“筱筱?”裴无咎轻轻唤了一声。他何其敏锐,又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她,自然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萦绕,可绕着绕着,她就哭起来了。虽然那声音细微,但隐约的抽泣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薛筱筱生恐他转身看到自己的眼泪,把小熏笼往旁边一放,从后面抱住了他。双臂紧紧环着他劲瘦的腰身,双手在他腹前交握,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裴无咎黑眸一黯。
他的小王妃还是哭了。
她不想让他回头看到她的眼泪,孰不知那泪珠已经沾湿了他后背的衣衫。明明是没什么温度,却烫得他肌肤发痛。
她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他能感觉到小王妃在竭力地控制自己,深呼吸,放缓,慢慢吐气。
过了没一会儿,她情绪稳定了。
脑门抵在他的后背上缓了缓,双臂从他的腰身滑开,抓起小熏笼,飞快地跳下床,冲向净房。
裴无咎深深叹了口气。
小姑娘这是何苦呢。这还没走呢,就把自己弄得这么难受。他自然是不会放她走,不过他怀疑就算放她离开,她可能还没出京都就后悔了。
薛筱筱还以为自己成功地瞒过了裴无咎,她冲进净房,撩着水洗了洗眼睛,又闭目养了好半天,再睁开看看铜镜里,已经看不出红了。
调整好情绪,薛筱筱回到床上,裴无咎躺下抱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薛筱筱埋在他的胸口,突然发现他的衣襟开得有些大,露出一线光洁的胸膛,从喉咙向下一直到脐上。
薛筱筱:“……”
她又觉得口干舌燥了。
目光落在那胸膛上,就像被粘住了,她想移开,可眼睛仿佛有了自主意识,根本不听她的使唤,紧紧盯着那一线玉白色。
即便只是窄窄一线,也能看到肌肉的蓬勃有力。
果然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啊,薛筱筱感叹了一句。
她似乎被蛊惑了,脑袋蹭了蹭,在他的肩窝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一只手却趁机搭在了他的胸口,手指小幅度地动了动,切切实实地摸了一下那流畅优美的线条。
裴无咎牙关紧咬,硬生生把一声闷哼咽了下去。
看着小王妃眼馋他的身子,他心下得意万分,偏偏忍得又痛苦。
真想把衣襟大开,让她看个够。
想动手也行。
不过,他的小王妃显然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就那么不易察觉地用指尖稍稍蹭了蹭,就不敢动了。
“筱筱。”裴无咎声音沉沉。
薛筱筱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偷摸人家被发现了,心虚得声音都飘了:“嗯?”
裴无咎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说起来我还没怎么带筱筱出去玩儿过呢,其实京都还是有不少好景致的,夏日临平湖上的荷花筱筱已经看过了,到了天凉入秋,百菊盛开,轻见千鸟、胭脂点雪,数不清的菊花争奇斗艳。等到落雪,西山梅花开了,白雪下红梅绿萼,又是别样风情。”
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声音温柔,“到时候,我带筱筱去看,好不好?”
薛筱筱刚刚压下去的泪水险些又被他勾了起来。
他在描绘着他们的未来,她却要走了。
“殿下。”她不敢应承,只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裴无咎心中轻叹一声,行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再这么下去,真把小姑娘弄哭了。
他笑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反正等我有时间,就多带筱筱出门去转转吧。好了,睡吧。”
裴无咎抬手把夜明珠塞到被褥下,大手一挥,床帐放下,光线顿时昏暗。
他抱着香香软软的小身子,深深吸了口气,隐约的棠梨香气传来,那是他的王妃。
——是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放手的女人。
……
箭矢比小弩制作容易得多,不过两日,裴无咎就把一大簇箭矢给了薛筱筱。
盯着那满满一筒箭矢,薛筱筱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该走了。
金银、舆图、武器全都齐备,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薛筱筱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杏眸都不圆了,眼尾蔫哒哒地垂着,裴无咎都怀疑他的王妃随时都有可能抱着他哭出来。
他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要走,她想要的东西都有了。
不过他十分好奇她把东西都藏在哪里了。舆图卷起来很长,小弩也有半臂长宽,更别说还有两筒箭矢,还有那些珠宝首饰、两只玉兔什么的。她那个小包袱就是掩人耳目的,里面只有两套衣衫,还是把他的衣服给改小了,看来他的小王妃打算女扮男装离开京都。
他的王妃还真是属小松鼠的,太擅长藏东西了。这么久了,皇后都进了冷宫了,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把那支本属于皇后的九尾凤钗藏到哪里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尽了手段,甚至不顾脸面,卖惨、色|诱都用上了,她竟然还是想走。
裴无咎黑眸微眯,修长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他是不会放她走的。
……
薛筱筱没有出门,每次她出王府的时候,除了车夫,至少还要有两个侍卫,就算不贴身,也会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要是去了车马行,肯定会被侍卫报给裴无咎。
不知道自己早就暴露的薛筱筱,还在试图掩藏行迹。她派了朱槿去车马行,约定了明天一大早坐马车离开。
马上就要走了,两个丫鬟紧张得走路都要跳起来。
薛筱筱满心不舍,她几乎什么都不干了,就盯着裴无咎看。
“筱筱怎么了?”裴无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黑眸幽深,将心底的情绪很好地掩藏起来。
“殿下。”薛筱筱扑进他的怀里,用力抱住了他的腰。
这是她最后一次抱他了,今晚,她就要离开王府,去往那山川险峻的巴蜀之地。将来能否有再见的一天,只能靠天意。
薛筱筱满心不舍,恨不得把裴无咎也装在她的空间里,不管他愿不愿意,反正先偷偷地把他带走再说。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不说她的空间装不了活物,就算可以,她也不能罔顾他的意愿,自作主张地带走他。
纤白的手指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袍,薛筱筱的脸埋在他的胸前,鼻端是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道。
突然之间,福至心灵,薛筱筱想到,她是不能带走他,但至少可以带一张他的画像,这样她想他的时候,不就可以拿出来看看嘛。
今晚就走,薛筱筱不敢耽误,抬起头,“殿下,你有画像吗?你自己的画像。”
裴无咎长眉一挑,瞬间就明白了小王妃的意思。
呵,他这个大活人就在这里呢,她不说要活生生的他,却舍本逐末地想要一张他的画像。
画像能摸吗?!画像能抱着她吗?!画像能给她亲手制作小弩吗?!
不管心里如何,裴无咎脸上却不显,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画像啊,没有。”
薛筱筱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半晌,又猛地抬起头,“殿下,你画一张好不好?现在就画!”她知道裴无咎擅丹青,上次他给她画的那幅画像,细腻传神,她十分喜欢。
“唔……”裴无咎迟疑道:“自己给自己画?照着铜镜画?”
薛筱筱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说起来王府里肯定还有别的人擅长丹青的,比如林妙香画得也很好。可是,不知怎么想的,她就是不想要别人画的,尤其不希望他的眉眼是出自别的女人笔下。
“殿下,”薛筱筱拉着裴无咎的衣袖,轻轻摇了摇,“你这么聪明,也不用一笔一笔全都照着铜镜画呀。你肯定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嘛,站在铜镜前看一眼就行了。你亲自画,好不好?”
“唔……好吧。”裴无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薛筱筱终于高兴了那么一丝丝,殷勤地帮他布置画具。
“不要玉白锦袍和绣金登云靴的。”薛筱筱得寸进尺地提着要求。
裴无咎愣了一下,“为什么?”难道他穿玉白锦袍是最难看的?不应该呀,他也是照过铜镜的,不管穿朱红、玉白、玄黑,都很好看,各有特色。
“没什么。”薛筱筱低声咕哝了一句,“我才不要跟林妙香的一样。”
她声音很小,裴无咎却听清楚了。难道林妙香那里有他的画像?不可能,林妙香是带着目的来王府,这两年来,不管是乔静禅还是林妙香,跟他都没有多少接触。
也许,林妙香就像乔静禅一样,心中另有所属。
裴无咎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样也好,将来两个侍妾都能打发出去。他并不需要所有女人都喜欢他,只要有小王妃一个就行了。留着别的女人在王府也是给他的小王妃添堵,等到时机合适了,自然会清理掉。
不过,他的王妃竟然会吃醋了。很好。
薛筱筱展开宣纸,想了想,“殿下,你画一张穿朱红衣衫的好不好?要是方便,再画一张穿玄黑的,好不好?”
……她倒是挺会顺杆爬。裴无咎笑得纵容,黑眸中满是宠溺,似乎不管她提多么过分的要求都会一口应下,“好,筱筱想要什么,都给你。”
啊——薛筱筱的心,又痛了。
她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开始犹豫,要不,就留下来陪他?
裴无咎已经开始落笔。
他先画了一幅朱红锦袍的。朱红他自然是穿过的,亲王常服就是朱红色,肩上袍角都有四爪金龙。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穿的是朱红,不过那是喜服。
裴无咎不喜欢亲王常服,平时也很少穿。大婚喜服又过于显眼,他画了一件前两天色|诱她的时候穿过的朱红色夏袍。薄薄的单罗纱,绣着金色的云纹,华丽飘渺。
他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画得坐在轮椅上,这是他最惯常出现在她面前的状态。
薛筱筱小心地将他画好的放到一边晾着。
画上的他凤眸幽黑,薄唇淡淡,修长的手指搭在轮椅的扶手上,雍容矜贵,是他最平常的状态。
裴无咎现在正在落笔的,却是她没有见过的他。
他一身玄黑,神情冷冽,眸光锐利直视前方。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提着长刀,背上是黑色大弓,身下是一匹骏马,四蹄奔腾。
薛筱筱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在疆场上的他。
那时的他,少年壮志,意气风发。
薛筱筱从未见过他骑马,看着那渐渐成形的画像,盯着他笔下的线条,不由得在心里勾勒着他的模样。
她盯着那画像久久不能回神。
在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服下那虎狼之药,只为了能站起来。
他是马上的英雄,不该困在那小小的轮椅上。
他不是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玉郎,他是征战疆场收割敌人性命的杀神。
“殿下……”薛筱筱喃喃唤着,盯着那画像看了许久,在快要憋不住眼泪的时候,扑到了他的轮椅前,将脸埋在了他的膝头。
半晌,她终于憋好了眼泪,抬起头,抿着唇一笑,“殿下,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样意气风发的无咎殿下。”
裴无咎大手落在她的肩头,黑眸深深地望着她,“筱筱陪着我,将来会亲眼看到这个样子的我。”他指尖点了点那骑马的画像,“将来,我还会带着筱筱一起骑马。”
一起骑马,一起去西山看落雪红梅……
薛筱筱心痛如绞。
搭在裴无咎膝头的手指都颤了起来。
她拼命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几乎将那红唇咬破。
忍了又忍。
薛筱筱突然抬起手臂,勾住了裴无咎的脖颈,小脸飞快地凑到他的面前,在那薄薄的唇角,落下一个又轻又快的吻。
一触即逝。
裴无咎愣了一瞬,大手下意识地去抱她,想要把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加深。
可惜,他的小王妃已经跑了。
背影仓皇。
说不出是羞涩还是痛苦。
跑到书房门口,还险些被绊了一跤。
裴无咎:“……”这到底是谁非礼了谁?!
……
想要的东西全都有了,甚至连她想要的画像,裴无咎都按照她的要求,画了两幅。
车马行已经约好,今晚就是月末,没有月亮,正是逃离的好时机。
薛筱筱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么的心情,才吃完了这最后的晚餐。
她食之无味,只机械地往嘴里塞着东西。看得裴无咎暗暗心惊,生恐她下一刻就会失声痛哭。
好容易搁下玉箸,薛筱筱深深地看着裴无咎,目光留恋地一寸寸扫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嘴里说出的话却那么无情,“殿下,我今天累了,我歇在东厢房,好不好?”
她不敢跟裴无咎睡在一起,毕竟一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警惕性会非常高,她要是半夜从他身边爬起来下床,一定会把他弄醒。
裴无咎想了想,“唔,正好我还有些公文要处理,这样好了,今晚我歇在外院。”